第685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
那位外乡剑仙开口之后,身为姚家家主的姚冲道,便陷入左右为难之地。
不愧是左右,说话做事,很容易让人左右为难,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个剑心崩坏的先天剑胚,想必最能够对姚冲道当下的处境,感同身受。例如当初出剑之时,半点不为难的,那个剑心气象曾如莲满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场就极为凄凉,只剩下一湖的残败枯荷,跌落神坛,沦为整个南婆娑洲笑柄,最终只能悄然远走宝瓶洲,在这期间,虚耗光阴百年,至今无法破境跻身玉璞境,要知道当年曹峻可是公认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剑道大材。
已经有别处剑仙察觉到此地异样,个个泛起笑意,打算看戏了,喜欢喝酒的,已经打开酒壶。
到底不是大街那边的看客剑修,驻守在城头上的,都是身经百战的剑仙,自然不会吆喝,吹口哨。
当然也是怕左右一个不高兴,就要喊上他们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剑术太高,剑气太盛,比较不讲道理,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
姚冲道脸色很难看。
身为姚氏家主,心里边的窝火不痛快,已经积攒很多年了。
就在姚冲道打算喊左右去城头南边打一场的时候。
孩子反问道:“不然咧?”
姚冲道有些犯愣。
左右依旧没有动怒,反而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言语:“人生在世,除了确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阔,还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证明本我之真实。”
只不过这里没有文武庙城隍阁,没有张贴门神、春联的习惯,也没有上坟祭祖的风俗。
寻常剑修与其他三教百家练气士,几座搁置本命物的关键窍穴,能够蓄满灵气,然后稍稍开疆拓土,就已算不易。
陈平安答道:“读书一事,不曾懈怠,问心不停。”
左右来到茅屋之外。
姚冲道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剑仙,但是迟暮之年,早就破境无望,数百年来战事不断,积弊日深,姚冲道自己也承认,他这个大剑仙,越来越名不副实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纪轻轻的地仙各姓孩子,一个个朝气勃勃的玉璞境晚辈,姚冲道很多时候,是既欣慰,又感伤。只有远远看一眼自己的外孙女,是那一众年轻天才当之无愧的领衔之人,被阿良取了个苦瓜脸绰号的老人,才会有些笑脸。
陈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被左前辈视为晚辈。”
无数剑气纵横交错,割裂虚空,这意味着每一缕剑气蕴藉剑意,都到了传说中至精至纯的境界,可以肆意破开小天地。也就是说,到了类似骸骨滩和鬼域谷的接壤处,左右根本不用出剑,甚至都不用驾驭剑气,完全能够如入无人之境,小天地大门自开。
陈平安问道:“左前辈有话要说?”
左右脸色稍缓,淡然道:“先生已经离开穗山,去开辟一座儒家历代圣贤久久无法开山破关隘的远古之地,有一位中土前辈,持仙剑开道,先生则负责巩固道路,缺一不可。”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脸皮厚啊。他们来了,也是灰头土脸的份。”
关于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脉络关系,剑气长城这边知之者甚少,宁姚哪怕在白嬷嬷和纳兰爷爷那边,都没有提及半句。
这位儒家圣人,曾经是享誉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剑气长城之后,身兼两教学问神通,术法极高,是隐官大人都不太愿意招惹的存在。
左右只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的停在那边,与姚冲道说道:“是晚辈失礼了,与姚老前辈道歉。”
陈平安说道:“左前辈于蛟龙齐聚处斩蛟龙,救命之恩,晚辈这些年,始终铭记于心。”
孩子蹲在原地,兴许是早就猜到是这么个结果,打量着那个听说来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轻人,你说话这么难听可就别我不客气了啊,于是说道:“你长得也不咋地,宁姐姐干嘛要喜欢你。”
陈平安笑问道:“干嘛,找我打架?”
前辈发话,晚辈照做,陈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宁姚一声,祭出符舟,在城头之外悬停。
宁姚在铺子里边,斜靠柜台,跟叠嶂相视一笑。
姚冲道来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与大城池,问道:“左右,你很看重这个年轻人?”
见到了左右,陈平安抱拳道:“晚辈见过左前辈。”
怨声四起,鸟兽散。
左右摇头,“先生,这边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崭新的天下更好,因为此处,越往后人越少,不会蜂拥而入,越来越多。”
左右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总算开口道:“找我有事?”
陈平安摇头道:“不教。”
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也会轮换,光阴长短,并无定数。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只是双方到底才见过几次面而已,陈平安不好轻易开口。心爱女子身边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在剑气长城,活下去不难,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
陈平安笑道:“跟你们瞎聊了半天,我也没挣着一颗铜钱啊。”
老秀才本就飘渺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团虚影,消逝不见,无影无踪,就像突兀消失于这座天下。
最先开口与陈平安攀扯的那个屁大孩子,就蹲在小板凳旁边,他说道:“铺子又没啥生意,再聊聊呗。”
在那之后,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楼酒肆,就再没卖过那个家伙半壶酒,欠下的酒水钱,也不用他还。
有这个胆大孩子牵头,四周就闹哄哄多出了一大帮同龄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远处的少女。
不打仗的剑气长城,其实也很安详,也会有高门府第外边的车水马龙,小街陋巷里边的鸡鸣犬吠。
陈平安就要告辞离去。
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圣打交道。
陈平安神色平静,挪了挪,面朝远方盘腿而坐,“并非当年年少无知,如今年轻气盛,就只是心里话。”
没了那个毛手毛脚不规不距的年轻人,身边只剩下自己外孙女,姚冲道的脸色便好看许多。
结果他就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就这样与前辈说话?规矩呢?”
左右一直安安静静等待结果,晌午时分,老秀才离开茅屋,捻须而走,沉吟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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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文圣一脉的开山鼻祖。
陈平安可不觉得左右是在开玩笑,于是说道:“文圣老先生,爱喝酒,也喜欢游历四方,就没有来过剑气长城?这边的酒水,其实不差的。”
结果那位老大剑仙笑着走出茅屋,站在门口,仰头望去,轻声道:“稀客。”
然后姚冲道就看到一个穷酸老儒士模样的老头儿,一边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边正朝自己咧嘴灿烂笑着,“姚家主,姚大剑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个好女儿,帮着找了个好女婿啊,好女儿好女婿又生了个顶好的外孙女,结果好外孙女,又帮着找了个最好的外孙女婿,姚大剑仙,真是好大的福气,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啊,也就教出几个弟子,还凑合。”
陈平安便有些受伤,自己相貌比那陈三秋、庞元济是有些不如,可怎么也与“难看”不沾边,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着下巴的胡渣子,应该是没刮胡子的关系。
陈平安身如箭矢,一闪而逝,去找左右。
左右仍然没有松开剑柄。
陈平安说道:“读书是长远事,快而多,晚辈资质不行,难免浮浅,不如慢且对,求个深厚。”
老秀才摇头晃脑,唉声叹息,一闪而逝,来到茅屋那边,陈清都伸手笑道:“文圣请坐。”
能够从倒悬山进入城池的外乡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门扎堆的那边,不爱来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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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陈平安城头此行,已经做好了讨一顿打的心理准备,大不了在宁府宅子那边躺个把月。
对于女儿女婿,老人兴许心情复杂,伤心,遗憾,埋怨,恼怒,怅然……很难真正说清楚,但是对于隔了一辈人的宁姚,老人心中只有自豪与愧疚。
陈平安笑道:“我长得也不难看啊。”
老秀才挠挠头,“总得再试试看,真要没得商量,也没辙,该走还是要走,没法子,这辈子就是劳碌命,背锅命。”
老秀才叹了口气,“我就算想久留,也没法子办到啊,喝过了酒,我立即卷铺盖滚蛋。”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事儿。”
孩子懊恼道:“我不是先天剑胚,练剑没出息,也没人愿意教我,叠嶂姐姐都嫌弃我资质不好,非要我去当个砖瓦匠,白给她看了几个月的铺子了。”
所以姚冲道这会儿其实也一头雾水,不明白左右这种剑外无事的古怪剑修,先前为何为了一个外人,会跟自己顶针,姚、宁两家的家务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所以若非那个姓陈的小子多此一举,从中斡旋,他姚冲道这会儿,已经在城头以南的广袤战场,亲身领教左右的剑术是不是真有那么高了。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滚蛋!”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与你无关。”
孩子吓得后退了几步,仍是不愿意离开,问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给你钱。”
左右有些无奈,“到底是宁姚的家中长辈,弟子难免束手束脚。”
所以有本事经常喝酒,哪怕是赊账喝酒的,都绝对不是寻常人。
陈清都笑着提醒道:“咱们这边,可没有文圣先生的铺盖。顺手牵羊的勾当,劝你别做。”
除了陈清都率先察觉到那点蛛丝马迹,几位坐镇圣人和那位隐官大人,也都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左右笑了笑,睁开眼,却是眺望远方,“哦?”
老秀才一脸难为情,“什么文圣不文圣的,早没了,我年纪小,可当不起先生的称呼,只是运气好,才有那么丁点儿大小的往昔峥嵘,如今不提也罢,我不如姚家主岁数大,喊我一声老弟就成。”
当然大姓子弟,衣食无忧不说,过着不输王侯生活的锦衣玉食,也很简单。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陈平安跟左右没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气,兴许都懒得睁眼,更不会为陈平安开口说话。
轻轻一句言语,竟是惹来剑气长城的天地变色,只是很快被城头剑气打散异象。
左右默不作声。
左右淡然道:“我对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着年纪大,就与我说废话。”
左右犹豫了一下,还是要起身,先生驾临,总要起身行礼,结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脑袋上,“还不听了是吧?想顶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陈清都问道:“为何是你来?不是更加名正言顺的礼圣亚圣,也不是中土文庙副教主?”
老人与宁姚,其实见面不多,聊天更少。
陈平安见叠嶂好像半点不着急,他都有些着急。
姚冲道随口问道:“看样子,他们两个以前认识?”
陈平安笑道:“习武学拳一事,跟练剑差不多,都很耗钱,也讲资质,你还是当个砖瓦匠吧。”
不但是镇守倒悬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
陈平安双手笼袖,肩背松垮,懒洋洋问道:“学拳做什么,不该是练剑吗?”
与先生告刁状。
陈平安问道:“文圣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后我如果有机会去往中土神洲,该如何寻找?”
片刻之后,老秀才很快就又长吁短叹,来到左右身边。
孩子蹲那儿,摇摇头,叹了口气。
陈平安硬着头皮当起了捣糨糊的和事佬,轻轻放下宁姚,他喊了一声姚老先生,然后让宁姚陪着长辈说说话,他自己去见一见左前辈。
陈清都坐在茅屋内,笑着点头,“那就聊聊。”
但是想要在这边活得好,就会变得极其艰难。
可能是觉得那个陈平安比较好说话。
左右无动于衷。
左右总算可以站着说话了,后退一步,作揖行礼,“先生!”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左右啊,你再这么戳先生的心窝子,就不像话了。”
陈平安点头道:“感谢左前辈为晚辈解惑。”
何况谁也不敢妄动,诸多剑仙便继续潜心修行。
左右说道:“不用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风景,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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