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澈独自一人走向店铺。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我心自由。”

就比如当年在老秀才的山河画卷当中，向穗山递出一剑后，在她和宁姚之间，陈平安就做了取舍。

最大的例外，当然是她的上一任主人，以及其余几尊神祇，愿意将一小撮人，视为真正的同道中人。

范大澈抹了抹脸，一摊手，抬头骂道：“好受你大爷！我这个样子回去，指不定三秋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真想不开了。”

陈平安说道：“谁还没有喝酒喝高了的时候，男子醉酒，念叨女子名字，肯定是真喜欢了，至于醉酒骂人，则完全不用当真。”

俞洽走后，陈平安返回店铺那边，继续去蹲着喝酒，韩融已经走了，当然没忘记帮忙结账。

本就已经飘渺不定的身形，逐渐消散。最终在陈清都的护送下，破开剑气长城的天幕，到了浩然天下那边，犹有老秀才帮忙掩盖踪迹，一同去往宝瓶洲。

陈平安笑了笑，没多说。

她想了想，“敢做取舍。”

叠嶂凑近问道：“啥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你能去往剑气长城，风险太大，我倒是说可以拿性命担保，文庙那边贼他娘的鸡贼，死活不答应啊。所以划到我闭关弟子头上的一部分功德，用掉啦。亚圣一脉，就没几个有豪杰气的，抠抠搜搜，光是圣贤不豪杰，算什么真圣贤，如果我如今神像还在文庙陪着老头子干瞪眼，早他娘给亚圣一脉好好讲一讲道理了。也怨我，当年风光的时候，三座学宫和所有书院，人人削尖了脑袋请我去讲学，结果自己脸皮薄，瞎摆架子，到底是讲得少了，不然当时就一门心思扛着小锄头去那些学宫、书院，如今小平安不是师兄胜似师兄的读书人，肯定一大箩筐。”

远行路上，老秀才笑眯眯问道：“怎么样？”

纳兰夜行神色凝重，“与小姐议事？”

陈平安说道：“你今天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

陈平安笑道：“一起。”

韩融立即转头朝叠嶂大声喊道：“大掌柜，二掌柜这坛酒，我结账！”

陈平安想了想，学某人说话，“陈平安啊，你以后就算侥幸娶了媳妇，多半也是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停下脚步，“我有点事情。”

剑灵微笑道：“记下你喊了几声前辈。”

宁姚一挑眉。

陈平安说道：“短暂离别，不算什么，但是千万不要一去不回，我可能依旧扛得住，可终究会很难受，难受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更难受。”

四人齐聚于演武场。

只不过最终这拨人慷慨死后，那种与神性大为不同的人性之光辉，也开始出现了变化，或者说被掩盖，当年神祇造就出来的傀儡蝼蚁们，之所以是蝼蚁，便在于存在着先天劣性，不单单是人族寿命短暂那么简单，正因为如此，最初才会被高高在天的神灵，视为万年不移的脚下蝼蚁，只能为众多神灵源源不断提供香火，予取予夺，除此之外，性命与草芥无异。那会儿，俯瞰大地的一尊尊金身神祇，其实有一些存在，察觉到了人间变故，只是凭借人间香火凝聚淬炼金身一事，涉及神灵长生根本，并且收益之大，无法想象，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口源泉，故而有一些神灵，是视而不见，有一些则是不以为然，根本不觉得碾死一群蝼蚁，需要费多少气力。

宁姚问道：“又喝酒了？”

陈平安笑道：“当然可以。我以后会常来这边。”

张嘉贞摇摇头，说道：“我是想问那个稳字，按照陈先生的本意，应该作何解？”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到的，都会做到。”

他们坐在城头之上，一如当年，双方坐在金色拱桥上。

陈平安笑道：“打一架，疼得跟心疼一样，就会好受点。”

陈平安无奈道：“遇上些事，宁姚跟我说不生气，言之凿凿说真不生气的那种，可我总觉得不像啊。”

“范大澈若是人不好，我也不会挨他那顿骂。”

韩融嘿嘿笑着，突然想起一事，“二掌柜，你读书多，能不能帮我想几首酸死人的诗句，水准不用太高，就‘曾梦青神来倒酒’这样的，我喜欢那姑娘，偏偏好这一口，你要是帮衬老哥儿一把，不管有用没用，我回头准帮你拉一大桌子酒鬼过来，不喝掉十坛酒，以后我跟你姓。”

陈平安举起酒碗，“我回头想想？不过说句良心话，诗兴大发不大发，得看喝酒到不到位。”

剑灵又一低头，便是那条蛟龙沟，老秀才跟着瞥了眼，悻悻然道：“只剩下些小鱼小虾，我看就算了吧。”

“多谢陈公子。”

若是错了，其实就没有之后的事情了。

老秀才小心翼翼问道：“记账？记谁的账，陆沉？还是观道观那个臭牛鼻子老道？”

韩融问道：“当真？”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今后我会怎么想，会不会改变主意，只说当下，我打死不走。”

剑灵低头看了眼那座倒悬山，随口说道：“陈清都答应多放行一人，总计三人，你在文庙那边有个交代了。”

可最终结局演变至此，当然还有一个个偶然的必然。例如水火之争。

韩融失望道：“太不讲究，堂堂二掌柜，年少有为，出类拔萃，人中龙凤一般的年轻俊彦……”

宁姚突然牵起他的手。

她笑道：“知道啦。”

剑灵哦了一声，“你说陈清都啊，一别万年，双方叙旧，聊得挺好。”

剑灵说道：“我可以让陈清都一人都不放行，这一来一回，那我的面子，算不算值四个人了？”

陈平安说道：“不信拉倒。”

那是人间剑术与万法的发轫。

剑灵说道：“我倒是觉得崔瀺，最有前人气度。”

陈平安又被老大剑仙丢回城池之内，纳兰夜行已经出现在门口，两人一同走入宁府，纳兰夜行轻声问道：“是老大剑仙拉着过去？”

剑灵笑道：“放心，我很快就走。”

宁姚说道：“你不走，又如何？”

叠嶂这会儿可以心安理得幸灾乐祸了，“那二掌柜就多喝几壶，咱们铺子酒水管够，老规矩，熟脸孔，除了刚刚破境的，概不赊账。”

剑灵淡然道：“记账。”

剑灵说道：“也不算如何漂亮的女子啊。”

俞洽施了一个万福，“那我就不叨扰陈公子与朋友喝酒了。”

不过最后范大澈还是跟着陈平安走向街巷拐角处，不等范大澈拉开架势，就给一拳撂倒，几次倒地后，范大澈最后满脸血污，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踉跄跄走在路上，陈平安打完收工，依旧气定神闲，走在一旁，转头笑问道：“咋样？”

范大澈将信将疑道：“你不会只是找个机会揍我一顿吧？摔你一只酒碗，你就这么记仇？”

老秀才轻轻搓手，神色尴尬道：“哪里是说这个。”

咱年纪是小，可咱俩一个辈儿的。

“你当拽文是喝酒，有钱就一碗一碗端上桌啊，没这样的好事。”

叠嶂点头道：“我赌他出现。”

剑灵抬起一只手，手指微动。

陈平安笑道：“就是范大澈那档子事，俞洽帮着赔罪来了。”

然后演武场这处芥子天地便起涟漪，走出一位一袭雪白衣裳的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旁，环顾四周，最后望向宁姚。

宁姚呵呵一笑。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宁姚。

“我心自由。”

老秀才痛心疾首道：“怎可如此，试想我年纪才多大，被多少老家伙一口一个喊我老秀才，我哪次在意了？前辈是尊称啊，老秀才与那酸秀才，都是戏称，有几人毕恭毕敬喊我文圣老爷的，这份心焦，这份愁苦，我找谁说去……”

陈平安问道：“是要走了吗？”

哪有这么简单。

陈平安说道：“稳，还有一解，解为‘人不急’三字，其意与慢相近。只是慢却无错，最终求快，故而急。”

范大澈苦笑道：“好意心领了，不过没用。”

陈平安心知要糟，果不其然，宁姚冷笑道：“没有，便配不上吗？配不配得上，你说了又算吗？”

叠嶂点点头，总觉得陈平安要是愿意安心卖酒，估计不用几年，都能把铺子开到城头上去吧。

陈平安转身笑道：“没吓到你吧？”

剑灵收起手，看了眼脚下那座同时矗立有雨师正神第一尊、天庭南天门神将的海上宗门，问道：“白泽如何选择？”

范大澈低下头，一下子就满脸泪水，也没喝酒，就那么端着酒碗。

陈平安摇头道：“再说老子还没成亲，不收儿子。”

陈平安笑道：“你想多了。”

在倒悬山、蛟龙沟与宝瓶洲一线之间，白虹与青烟一闪而逝，瞬间远去千百里。

陈平安点头道：“不过是一颗雪钱的。”

她笑着说道：“我与主人，生死与共万万年。”

韩融五指托碗，慢慢饮酒一口，然后唏嘘道：“咱们这儿，光棍汉茫茫多，可像我这般痴情种，稀罕。以后我若是真成了，抱得美人归，我就当是你铺子显灵，以后保管来还愿，到时候五颗雪钱的酒水，直接给我来两壶。”

陈平安跟那女子一起走在大街上，笑道：“俞姑娘有心了。”

她抬起手，不是轻轻击掌，而是握住陈平安的手，轻轻摇晃，“这是第二个约定了。”

剑灵转过头，“不对。”

陈平安拎着酒壶和筷子、菜碟蹲在路边，一旁是个常来光顾生意的酒鬼剑修，一天离了酒水就要命的那种，龙门境，名叫韩融，跟陈平安一样，每次只喝一颗雪钱的竹海洞天酒。早先陈平安却跟叠嶂说，这种顾客，最需要拉拢给笑脸，叠嶂当时还有些愣，陈平安只好耐心解释，酒鬼朋友皆酒鬼，而且喜欢蹲一个窝儿往死里喝，比起那些隔三岔五独自喝上一壶好酒的，前者才是恨不得离了酒桌没几步就回头落座的好客人，天底下所有的一锤儿生意，都不是好买卖。

老秀才皱着脸，觉得这会儿时机不对，不该多问。

宁姚破天荒没有言语，沉默片刻，只是自顾自笑了起来，眯起一眼，向前抬起一手，拇指与食指留出寸余距离，好像自言自语道：“这么点喜欢，也没有？”

宁姚有些疑惑，发现陈平安停步不前了，只是两人依旧牵着手，于是宁姚转头望去，不知为何，陈平安嘴唇颤抖，沙哑道：“如果有一天，我先走了，你怎么办？如果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们怎么办？”

早已不是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更不是那个背着草药箩筐孩子的陈平安，莫名其妙只是一想到这个，就有些伤心，然后很伤心。

所有能够言说之苦，终究可以缓缓消受。唯有偷偷隐藏起来的伤感，只会细细碎碎，聚少成多，年复一年，像个孤僻的小哑巴，躲在心房的角落，蜷缩起来，那个孩子只是一抬头，便与长大后的每一个自己，默默对视，不言不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