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原本大道前程极好的少女,离开城头,战死在了南边沙场上,死状极惨。父亲是剑仙,当时战场厮杀得惨烈,最终这个男人,拼着重伤赶去,依旧救之不及。
因为几乎谁都没有想到二掌柜,能够一拳败敌。
姓刘的已经足够多读书了,还要再多?就姓刘的那脾气,自己不得陪着看书?翩然峰是我白大剑仙练剑的地儿,以后就要因为是白首的练剑之地而享誉天下的,读什么书。茅屋里边那些姓刘的藏书,白首觉得自己哪怕只是随手翻一遍,这辈子估计都翻不完。
陶文说道:“程筌,以后少赌钱,只要上了赌桌,肯定赢不过庄家的。就算要赌,也别想着靠这个挣大钱。”
桌上其中一碗阳春面,葱多放了些。
白首拿起筷子一戳,威胁道:“小心我这万物可作飞剑的剑仙神通!”
晏琢哪怕对陈平安极有信心,依旧觉得这颗谷雨钱要打水漂,可父亲晏溟却说押错了,无所谓。所以晏琢得了钱后,想着稍稍安稳些,便自作主张,替父亲偷偷押注三拳之后、十拳之内分出胜负,除了这颗谷雨钱,自己还押了两颗小暑钱的私房钱,押注陈平安百拳之内撂倒那个中土豪阀女子郁狷夫。结果谁能想到,陈平安与郁狷夫提出了那么一个自己吃亏极大的切磋法子,而那郁狷夫更脑子拎不清,一拳过后,直接认输。你他娘的倒是多扛几拳啊,陈平安是金身境,你郁狷夫不一样是底子无敌好的金身境?
后来这些个其实只是他人悲欢离合的故事,原本听一听,就会过去,喝过几壶酒,吃过几碗阳春面,也就过去了。可在陈平安心中,偏偏盘桓不去,总会让离乡千万里的年轻人,没来由想起家乡的泥瓶巷,后来想得他心中实在难受,所以当初才会询问宁姚那个问题。
一个小口吃阳春面的剑仙,一个小口喝酒的观海境剑修,鬼鬼祟祟聊完之后,程筌狠狠揉了揉脸,大口喝酒,使劲点头,这桩买卖,做了!
说到这里,程筌抬起头,遥遥望向南边的城头,伤感道:“天晓得下次大战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我资质一般,本命飞剑品秩却凑合,可是被境界低拖累,每次只能守在城头上,那能杀几头妖挣多少钱?若是飞剑破了瓶颈,可以一鼓作气多提升飞剑倾力远攻的距离,最少也有三四里路,就算是在城头,杀妖便快了,一多,钱就多,成为金丹剑修才有希望。再说了,光靠那几颗小暑钱的家底,缺口太大,不赌不行。”
齐景龙微笑道:“不通文墨,毫无想法。我这半桶水,好在不晃荡。”
晏溟轻轻摆了摆头,那头负责帮忙翻书的小精魅,心领神会,双膝微蹲,一个蹦跳,跃入桌上一只笔筒当中,从里边搬出两颗谷雨钱,然后砸向那老人。
陈平安笑道:“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就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自消自受。”
老人将两颗谷雨钱收入袖中,微笑道:“很妥当了。”
程筌苦笑道:“身边朋友也是穷光蛋,即便有点余钱的,也需要自己温养飞剑,每天吃掉的神仙钱,不是小数目,我开不了这个口。”
陶文指了指陈平安手中的酒碗,“低头瞧瞧,有没有脸。”
陈平安笑道:“我这铺子的阳春面,每人一碗,此外便要收钱了,白首大剑仙,是不是很开心?”
看着那个喝了一口酒就打哆嗦的少年,然后默默将酒碗放在桌上。
但是在家乡的浩然天下,哪怕是在风俗习气最接近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无论是上桌喝酒,还是聚众议事,身份高低,境界如何,一眼便知。
陈平安笑了笑,与陶文酒碗磕碰。
最开始的陶文也不信,毕竟对方是郁狷夫,不是什么绣枕头,纯粹武夫问拳切磋,相互打生打死,没个几十上百拳,说不过去,又不是很容易瞬间分胜负的剑修问剑,但是二掌柜言之凿凿,还保证若是自己无法一拳赢下,本次坐庄,陶大剑仙输多少神仙钱,他酒铺这边全部用酒水还债。陶文又不傻,当时便继续埋头吃面,没兴趣坐这个庄了,二掌柜便退了一步,说以钱还钱也行,但是先前说好的五五分账,他陈平安得多出两成,七三分,陶文觉得可行,连杀价都懒得开口,若真是陈平安能够一拳撂倒郁狷夫,只要自己这坐庄盘子开得大,不会少赚,不曾想二掌柜人品过硬,说跟陶大剑仙做买卖,光是剑仙就该多赚一成,所以还是六-四分账,不要白不要,陶文便点头答应下来,说若是万一输了钱,老子就只砸那些破酒桌,不出飞剑。
晏琢摇头道:“先前不确定。后来见过了陈平安与郁狷夫的对话,我便知道,陈平安根本不觉得双方切磋,对他自己有任何裨益。”
陶文破天荒大笑了起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怕媳妇又不丢人,挺好,再接再厉。”
剑仙陶文蹲在路边吃着阳春面,依旧是一脸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愁苦神色。先前有酒桌的剑修想要给这位剑仙前辈挪位置,陶文摆摆手,独自拎了一壶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和一碟酱菜,蹲下没多久,刚觉得这酱菜是不是又咸了些,所幸很快就有少年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几粒鲜绿葱,瞧着便可爱喜人,陶文都不舍得吃,每次筷子卷裹面条,都有意无意拨开葱,让它们在比酒碗更小的小碗里多待会儿。
白首欢快吃着阳春面,味道不咋的,只能算凑合吧,但是反正不收钱,要多吃几碗。
然后那个与卢穗闲聊的二掌柜,便与卢穗告罪一声,然后伸长脖子,对那个老剑修说了个滚字,然后冷笑着使了个眼色,结果堂堂元婴剑修,瞥见路边某位已经吃喝起来的男子背影,哎呦喂一声,说误会了误会了,只怪自己赌艺不精,二掌柜这种最讲良心的,哪里会坑人半颗铜钱,只会卖天底下最实惠的仙家酒酿。然后老人拎了酒掏了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朝地上吐唾沫,说二掌柜你良心掉地上了,快来捡,小心被狗叼走。酒铺那边一个个大声叫好,只觉得大快人心,有人一个冲动,便又多要了一壶酒。
陶文以心声骂了一句,“这都什么玩意儿,你脑子有事没事都想的啥?要我看你要是愿意专心练剑,不出十年,早他娘的剑仙了。”
其实原本一张酒桌位置足够,可卢穗和任珑璁还是坐在一起,好像关系要好的女子都是这般。关于此事,齐景龙是不去多想,陈平安是想不明白,白首是觉得真好,每次出门,可以有那机会多看一两位漂亮姐姐嘛。
陶文身边蹲着个唉声叹气的年轻赌棍,这次押注,输了个底朝天,不怨他眼光不好,已经足够心大,押了二掌柜十拳之内赢下第一场,结果哪里想到那个郁狷夫明明先出一拳,占了天大便宜,然后就直接认输了。所以今儿年轻剑修都没买酒,只是跟少输些钱就当是挣了钱的朋友,蹭了一碗酒,再白吃酒铺两碟酱菜和一碗阳春面,找补找补。
晏胖子不想来父亲书房这边,可是不得不来,道理很简单,他晏琢掏光私房钱,就算是与娘亲再借些,都赔不起父亲这颗谷雨钱本该挣来的一堆谷雨钱。所以只能过来挨骂,挨顿打是也不奇怪的。
后来少女的娘亲便疯了,只会反反复复,日日夜夜,询问自己男人一句话,你是剑仙,为何不护着自己女儿?
卢穗笑眯起眼。
陶文笑了起来,“也对。”
晏溟微笑道:“你一个每年收我大把神仙钱的供奉,不当恶人,难道还要我这个给人当爹的,在儿子眼中是那恶人?”
只可惜眼前这位二掌柜,除了穿着还算符合印象,其余的言行举止,太让任珑璁失望了。
陶文记起一件事,想起那个二掌柜之前说过的一番话,就照搬拿来,提醒程筌:“坐庄有坐庄的规矩,赌桌有赌桌的规矩,你要是与朋友义气混淆在一起,那以后就没得合作机会了。”
晏胖子战战兢兢站在书房门口。
听说当年那位中土豪阀女子,大摇大摆走出海市蜃楼之后,剑气长城这边,向那位上五境兵家修士出剑之剑仙,名叫陶文。
陈平安一一听在耳中,没有不当回事。
陶文神色自若,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陶文放下碗筷,招手,又跟少年多要了一壶酒水,说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刻意帮程筌吧?”
任珑璁不爱听这些,更多注意力,还是那些喝酒的剑修身上,这里是剑气长城的酒铺,所以她根本分不清楚到底谁的境界更高。
陈平安晃了晃酒碗,说道:“能够一直守着生意上的规矩,是好事。如果哪天一直守着规矩的程筌,依旧愿意为了哪个朋友坏了规矩,那就说明程筌这个人,真正值得结交,到时候陶叔叔你不借钱给他,帮着程筌修行,我来。实不相瞒,在二掌柜之前,我曾经有两个响彻浩然天下的绰号,更加名副其实,一个叫陈好人,一个叫善财童子!”
陈平安点头道:“规矩都是我订的。”
陈平安点头道:“不然?”
任珑璁先前与卢穗一起在大街尽头那边观战,然后遇到了齐景龙和白首,双方都仔细看过陈平安与郁狷夫的交手,如果不是陈平安最后说了那番“说重话需有大拳意”的言语,任珑璁甚至不会来铺子这边喝酒。
毕竟一开始脑海中的陈平安,那个能够让陆地蛟龙刘景龙视为挚友的年轻人,应该也是风度翩翩,浑身仙气的。
说到这里,程筌脸色惨白,既愧疚,又忐忑,眼神满是后悔,恨不得自己给自己一耳光。
陈平安说道:“知道,其实不太愿意他早早离开城头厮杀,说不定还希望他就一直是这么个不高不低的尴尬境界,赌棍也好,赌鬼也罢,就他程筌那性子,人也坏不到哪里去,如今每天大小忧愁,终究比死了好。至于陶叔叔家里的那点事,我哪怕这一年都捂着耳朵,也该听说了。剑气长城有一点好也不好,言语无忌,再大的剑仙,都藏不住事。”
程筌也跟着心情轻松起来,“再说了,陶叔叔以前有个屁的钱。”
在浩然天下任何一个大洲的山下世俗王朝,元婴剑修,哪个不是帝王君主的座上宾,恨不得端出一盘传说中的龙肝凤髓来?
陶文错愕,然后笑着点头,只不过换了个话题,“关于赌桌规矩一事,我也与程筌直白说了。”
程筌无奈道:“陶叔叔,我也不想这么赌啊,可是飞剑难养,到了一个关键的小瓶颈,虽然无法帮我提升境界,但破不破瓶颈,太重要了,我缺了好多神仙钱,陶叔叔你看我这些年才喝过几次酒,去过几次海市蜃楼,我真不喜欢这些,实在是没法子了。”
老人一闪而逝。
陶文突然问道:“为什么不干脆押注自己输?好些赌庄,其实是有这个押注的,你要是狠狠心,估计最少能赚几十颗谷雨钱,让好多赔本的剑仙都要跳脚骂娘。”
第二,郁狷夫武学天赋越好,为人也不差,那么能够一拳未出便赢下第一场的陈平安,自然更好。
晏琢说道:“绝对不会。陈平安对于修士厮杀的胜负,并无胜负心,唯独在武学一途,执念极深,别说郁狷夫是同等金身境,哪怕是对峙远游境武夫,陈平安都不愿意输。”
程筌咧嘴笑道:“这不是想着以后能够下了城头厮杀,可以让陶叔叔救命一次嘛。如今只是缺钱,再忧心,也还是小事,总比没命好。”
陈平安对白首说道:“以后劝你师父多读书。”
晏溟神色如常,始终没有开口。
晏溟想了想,神色别扭,说道:“同样的练剑效果,记得下手轻些。”
然后浩然天下这么些个王八蛋,跑这儿来讲那些站不住脚的仁义道德,礼仪规矩?
为什么不是看遍了剑气长城,才来说这里的好与不好?又没要你们去城头上慷慨赴死,死的不是你们啊,那么只是多看几眼,稍稍多想些,也很难吗?
少年张嘉贞忙里偷闲,擦了擦额头汗水,无意间看到那个陈先生,脑袋斜靠着门轴,怔怔望向前方,从未有过的眼神恍惚。
陈先生好像有些伤心,有些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