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此人,妙就妙在一个见好就收,不过是与北俱芦洲天君谢实问剑一场,稍稍巩固了玉璞境修为,就立即舍弃了这份唾手可得大道台阶不走,反而跑来了剑气长城,如果不是新任隐官的横空出世,魏晋极有可能就会战死在这异乡,到最后,至多就是留给宝瓶洲一桩遥远、模糊的剑仙事迹。
等到妖族大军记起此隐官非彼隐官之后,加上陈平安独自一人,太过孤军深入,而那宁姚好像又完全没有增援新任隐官的意思,如此一来,有那被年轻武夫击杀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志,要报仇,愿以一条性命换那年轻人的伤势,有那觉得对方不过一人,己方大军却是结阵厚重,趁机偷偷丢出一道术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绝对安稳,更有那各怀心思的金丹妖族、剑修死士,出手极其精准狠辣,不奢望一击毙命,只求钝刀子割肉。
持剑男子似乎有些无奈,某处本就飘渺不定的身形,砰然散开。
隐官一脉估计人人想过,若是那个年轻隐官万一真有意外,谁会来当这个下任隐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他只得继续在战场边缘地带出剑,尽可能为陈平安分担些压力。
浩浩荡荡的妖族大军,从四面八方蜂拥聚拢过来,铺天盖地,明摆着是要一起围杀那个年轻人。
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关于此事,争议极大,大致分成了三种看法。
可是。
战场厮杀,是拥有一种巨大感染力的,个体置身其中,往往会跟随大势而走,溃败,哗变,奋发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愁苗与林君璧,恰好相反,浑朴,内敛。
陈三秋哈哈大笑。
陈平安在空中身形拧转,躲过一些关键术法、法宝的纠缠,硬扛其余手段,飘然落地,向后滑出五六步,一脚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战场,直接找那位同样是纯粹武夫路数的妖族修士,后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军的领袖,还是修道之士,外加远游境,幻化人形后,身材魁梧,无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虬结,气势凌人。
魏晋无奈道:“晚辈学不来。”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绝对不会如此。
反观某个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过宁愿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陈清都看来,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在战场上,斩杀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功劳有多大?
董画符想了想,记起二掌柜的本命神通,是那记账,便亡羊补牢了一句,“不过阿良说过,男人不能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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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邓凉今天不知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书案。
越是身在避暑行宫,能够接触第一手情报,以此遍观全局,当邓凉将一场场战事、双方得失分看得越是透彻,最终邓凉对整场战争的走势越是感受深刻,就越会让他觉得无力。
争论不休,甲子帐专门汇总了意见,最终决定战功大小,以击杀一位大剑仙来论,但是介于纳兰烧苇和岳青之间,不可简单视为寻常大剑仙。
范大澈在收剑间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样下去,真没事?”
在魏晋看来,剑修之心性,与欲说言语,皆在出剑。
只是元婴剑修那一把飞剑,先前袭杀陈平安,所谓的不成,也就只是并未击杀陈平安,陈平安身陷大阵,一位元婴剑修的骤然出剑,根本无处可躲,能做的,就只是避免遭受致命伤,所以整个肩头都被飞剑洞穿,炸烂了大半肩头,剑修以飞剑伤人,不单单在锋锐,更在剑气遗留,以受伤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为战场,细密复杂的剑气,丝丝缕缕的剑意,宛如无数条过江龙,剑气如同洪水决堤,冲撞窍穴气府。
每天的物资消耗,是一笔浩然天下任何宗门都无法想象的巨额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钱,能够让那些管着钱财收支的修士,哪怕只是看一眼账本上的数字,便要道心不稳。
南方战场上。
当一位剑修,明明是剑仙,却愿意发自肺腑以剑客自居,便有点意思了。
不少龙门境、金丹修士妖族都已经迅速离开这座悬空的金色剑阵。
剑修登高,问剑于天,境界最高之人,与人间牵连越多,最终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凭借着那些人心牵连的复杂丝线,好像是在拖拽着整个世道在往上走。
这才是最早的剑修,这才是真正的剑心纯粹。
“阿良不是与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后教了你剑术,不是对你有所算计,觉得你一定会赶赴剑气长城,更不是觉得你成就不高,随手给予施舍,好让你这位未来一洲剑道气运的集大成者,对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晋,将来能够与他阿良并肩而立。对魏晋是如此,对所有走在身后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视同仁。”
远处战场,司职开阵前行的陈平安,是首次被一位妖族修士以双拳砸向范大澈这个方向。
什么跟什么,邓凉喜欢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欢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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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帐,提出了一个更加惊世骇俗的看法,只要能够击杀陈平安,战功最少应该介于击杀董三更、陈熙、齐廷济与陆芝、老聋儿、纳兰烧苇这两拨剑仙之间,就算战功等同于飞升境剑修,也无不可!
宁姚第二剑,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宁姚身后六十丈外的一处鲜血洼地当中,涟漪微漾,对于剑修而言,这点距离,可谓近在咫尺,剑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击,宁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伤换命,可以及时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滞丝毫,给那妖族剑仙一个机会。
直来直往,光明正大,只要拳法足高,出拳够重,对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认祖归宗!
陈清都听到了魏晋的恳请后,并不着急给出答案,笑道:“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问?你魏晋聪明得很,让你住在后边那座小茅屋,你应该很清楚,这就是我的一种默认。先是曹慈,后有陈平安,加上你,不是每个人都能与陈清都当邻居的。”
这位年纪轻轻的剑仙,带着一大箩筐的传奇事迹,成为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却不是新任隐官,稍稍矮人一头,没说过任何一句让人拍案叫绝的言语,没做过任何一件让人倍感惊世骇俗的事。
陈清都说道:“这个答案所在,这就是我教你那部剑诀的开宗之义所在,剑修需要与弱者为伍,与强者问剑。视他人为蝼蚁者,本身就是蝼蚁。遥想当年,大地之上,哪个不是脚下蝼蚁?”
说道:“对方有事。”
眨眼功夫,陈平安就双手互换,接连递出十六拳。
既然对方敢原地不动,他就更不会挪步,不管是双方身份,什么阵营,武夫问拳,就没有比原地换拳更酣畅的方式。
陈清都喜欢魏晋的敞亮,于是笑道:“以后隔三岔五,每次你积攒够了一点小战功,我就传授你一部剑诀,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与此同时,宁姚横掠出去十数丈,绕开远处陈平安,一剑劈向前方。
范大澈虽是剑修,做梦都想成为剑仙,但是目睹这幅场景之后,不得不承认,武夫陷阵,金身不破,实在是蛮横至极。
陈平安被一道绚烂术法砸中后背,踉跄一步而已,便借势前冲,笔直向前十数丈,以拳开路。
在先前蛮荒天下向剑气长城问剑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年轻天才,本命飞剑毁弃,有三人。
不过已经记住了那位剑仙死士的逃跑路线,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只是那位死士也随之放弃机会,彻底打消刺杀念头,选择远离战场。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轻剑仙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林君璧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骄子,大道会比较高远。
剑客剑客,天上剑术,做客大地。
转瞬之间,陈平安刚刚落地,战场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头,再不见踪迹。
宁姚虽然气定神闲,剑心镇静,出剑始终很精准,却不意味着她半点不忧心陈平安的处境。
宁姚瞥了眼战场上的金线,差不多聚拢足够的剑气之后,双指掐诀,轻轻向下一划。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剑仙能够服众,这不是光是愁苗境界高这么简单。
那位玉璞境剑仙死士,与宁姚互换一剑后,受了点小伤,依旧绝不恋战,立即以诡谲秘法远遁,战场上某些鲜血流淌处,先后出现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显然是那位妖族剑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轨迹,并非直线,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
最先有妖族修士认出了年轻隐官的面容,道破身份后,那种大军退散,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更因为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于那个名叫萧愻的羊角辫“小姑娘”。
两人御剑换了战场,与陈平安,宁姚,差不多形成一个掎角之势。
在这之外,在宁姚、范大澈,陈三秋与董画符眼前,又出现一座人人持剑的巨大圆形剑阵。
邓凉神色郁郁,取出一只酒壶,默默饮酒。
战场之上,瞬间出现近百位剑修,将陈平安围成一圈,依旧是持剑,没有任何一把本命飞剑,以各种出剑姿势,剑尖直刺陈平安。
范大澈无言以对。
陈平安微笑。
就算是陈平安赶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会走。
然后在这场混战当中,又被妖族死士剑修袭杀四人,至于不在册子上的年轻剑修,更多。
敢争大势,也舍得死!
如果说愁苗,是剑术高,却性情温和,无锋芒。
远处范大澈喃喃道:“不该这么开阵啊,太凶险了。这种战场之上,哪里不是意外。终究不是武夫问拳啊。”
远游境妖族与陈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换一拳,双方面门各中一拳,脑袋皆是向后晃荡了一下。
大概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武夫金身境了。
战场天空像是下了一场布满细碎飞剑的滂沱大雨。
为人处世,力所未逮,那就尽量求个心安,是好习惯。
能够在剑气长城都算出类拔萃的三位剑仙胚子,大道却就此断绝,毫无悬念,再没有什么万一。
董画符蹲在长剑之上,开始盖棺定论,“比起宁姐姐开阵,是要慢些。”
魏晋答道:“晚辈想过,只是没想明白。”
宁姚在远处也微笑。
魏晋抱拳致礼,并无言语。
如果不是宁姚压阵,二掌柜如此出拳,是必死无疑的下场。
同样遮覆面皮、隐匿气象的消散男子,他最后看了眼陈平安,会心一笑,以醇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话:“同道中人。”
范大澈有一点好,不做多余事。
这才是真正的武夫问拳,与人争强斗勇,只是武学小道,以一己之力,单凭双拳,与天地争胜,才是大道风光。
陈清都一直很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那些从隐官一脉剑修手上借来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尽,身上穿着最后一件,这件法袍也早已稀烂,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伤势,处处白骨裸露,陈平安穿上最后那件宁府青衫法袍,转头对董黑炭看了眼。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劲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到了剑气长城之后,林君璧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再放低。
宁姚说道:“正因为有我在,他才会如此出拳。这是先后顺序,道理得这么讲。”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神鬼出没消逝的古怪剑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陈平安收起了全部飞剑,归为一把“井底月”,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只要心湖起涟漪,每次出剑与收剑,便是一轮明月碎又圆的境地,一切只在剑修一念间。
好不容易温养出两把本命飞剑,结果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现身。
陈平安在心中骂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