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叟脸色阴沉。

陈平安还是走走停停，不急不缓，仿佛游山逛水。

陈平安说道：“若非我不是剑仙，这会儿我已经吃上一锅泥鳅炖豆腐了。水参大补，还可醒酒。”

捻芯望向那个蹲在地上的背影。

陈平安没有理睬，心如止水，作枯骨观。

大妖说道：“做了，爷爷口渴，先来半斤鲜血解解馋！若是滋味好，爷爷就与你取剩下半斤，再与你说那化龙躲灾的捷径之法。”

大妖云卿笑问道：“岳青死了没有？绶臣可曾跻身上五境？”

以至于连那体魄、心智皆足够坚韧的龙门境妖族，都在哀求“杀我杀我”。

捻芯的阴神出窍，十分诡谲，阴神已经小若芥子，细微不可见，阴神还要手持一根更小的本命物“绣针”。

陈平安如实答道：“岳青没死。绶臣已是你们蛮荒天下最年轻的剑仙。”

捻芯手上动作不停，娴熟拣选筋髓，抽筋敲骨，行云流水，只是与赏心悦目关系不大。

捻芯摇头道：“奉劝隐官大人不要轻易涉及此道，只会被天地憎恶，妨碍大道。武夫成神，剑修登天，才是一位隐官该走的阳关大道。”

陈平安转过头说道：“回头我让老聋儿来取你的三钱心头精血。你记得好好酝酿措辞说法，别诓我。先前说了半斤寻常鲜血，你还不答应，我就不明白了，有你这么做买卖的吗？”

捻芯与年轻隐官说了些避暑行宫都没有文字记载的秘事，那些携带龙王篓捕捉疲蛟、窃取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它们所侍奉的君主，是一头与外姓大天师火龙真人交过手的大妖，就连实力略胜一筹的火龙真人，叩关十年，都无法破开海底那座名为“渌水坑”的上古山水大阵，传闻那座遗址，曾是远古水神的主要行宫之一。

捻芯默然。

陈平安始终安静无言，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到那头大妖流露出些许惊讶神色，这才说道：“曳落河秘传的那道开门术，就这么小打小闹吗？我见识过你家主子的手段，可不止这点本事。”

陈平安听到这里，好奇问道：“百福地的那些神女，当真有远古卉真灵，夹杂其中？”

陈平安停下脚步，隔着剑光栅栏与大妖对视，点头道：“对于我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陈平安在面对一位金丹境兵家妖族的时候，任由对方全力出手，全不还手。

陈平安问道：“你们水族化龙一途，有无捷径诀窍？就像那天狐证道，只要天师府天师钤印狐皮上，就可躲开天劫。”

不同的手法，唯一的相同处，就是会先自报名号。

还有那艳尸，媚术犹胜狐魅，半人半鬼，神仙难察觉，最是喜欢淫乱宫闱。只是艳尸极少现身，但是每次行踪败露之前，注定会在史书上留下许多的事迹。

捻芯做完了手头事，出窍阴神返回，起身说道：“我粗略算了一下，六十多头妖族，如果你都能杀了，我可以为你缝补三十二处，你是纯粹武夫，故而手心掌纹，手背，五指，皆要大动。面目窍穴，以一双眼珠为主，心口自然是重头戏，我会以针线贯穿，绞心一番，可能耗时会有点久，背部以脊柱为主，在剥皮之后，我要将整条脊柱扯出寸余高度，这些倒还好说，三魂七魄，才是关键，而且缝补穿衣之后，才是真正吃苦的开始，事先说好，以上五境大妖作嫁衣裳，你境界不够高，意外就会多些，三魂七魄皆点灯，莫说是出拳，走动，便是稍稍心动，灯芯一晃，就要心神不定。”

那头七尾狐魅手段尽出，在年轻隐官过路之时，短短时间便变换了数种模样，以本来容貌外加障眼法，或是春光乍泄的丰腴妇人，或是淡抹胭脂的妙龄少女，或是娇俏小尼姑，或是神色清冷的女冠妇人，最后甚至连那性别都模糊了，变作清秀少年，她见那年轻人只是脚步不停，干脆便褪去了衣裳，裸露了身躯，美若玉人，跪坐在剑光栅栏那边抽泣起来，以求青睐。

一旦做成了，一座天下，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修道之人，皆要仰视“镜面”，后果可想而知。

少年神色黯然，自己的根骨与性情，都太过不堪，应该是让老聋儿前辈失望了。

关于卖镜人，捻芯还说了个不知真假的传闻，浩然天下历史上曾经有位天赋异禀的卖镜人，试图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

其实对于这种作为，陈平安谈不上太多喜恶，剑气长城这边，数位剑仙，还有那纳兰彩焕，齐狩，都是出了名的出手狠辣。只不过按照隐官一脉的档案记载，这位出身蛮荒天下大宗门的龙门境修士，在家乡那边，在妖族里边都能以暴虐出名，尤其嗜好购买竹箧这种蛮荒天下被视为“杂种”，还曾与大妖重光所在山头，购买过数位女子剑修俘虏，下场如何，可以想象。

陈平安走出牢狱，去往下一处牢笼。

大泽江河的某些水鬼、水仙之流，喜好施展阴毒的“替代换命之法”，拖人下水，颠倒阴阳，多用此道蛊惑人心。所以世上多有临水之人，一旦阳气不足、祖荫不够，加上运道不济，莫名其妙便会自己投了水。

与一位金丹剑修对峙的时候，捻芯惊讶发现年轻隐官凭空消失，似乎隔绝出了一座小天地。

女子缝衣人浮现出身形，剑光栅栏瞬间消失。

陈平安说道：“半斤。”

按照避暑行宫档案记载，随心所欲出拳而已。

浩然天下，陈平安。

捻芯点头道：“我曾经抓到过一位元婴境的采贼，拿去百福地，换来了一件关键法宝。可以确定那四位命主神，确实岁月悠久，反而是福地主，属于后来者居上。”

眼前这头只隔着一道栅栏的大妖，其实已经悄然施展了神通，算是一门极为上乘的水鬼拖曳之法，精怪鬼魅以视线推敲心扉，心稍稍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魂魄被摄，沦为傀儡。那条曳落河，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大水之域，水族精怪势大。

捻芯提醒道：“杀这种体魄孱弱的龙门境，没资格让我动手缝衣。”

陈平安远去之后。

许多鬼魅阴物过江、上山，就需要与阴德庇护之人结伴而行，就有机会躲过各地辖境的神灵追责。世间不知多少鬼物阴灵，被山水阻隔归途、去路。不但如此，传闻还有许多蛟龙之属，走江一事，功亏一篑，就会手段迭出，寻找各种庇护之地，印章玉玺，甚至隐匿于某本圣贤书籍的两行文字当中。只是有些事情，陈平安亲眼相见，亲临其境，更多好似志怪传闻的说法，不曾有机会验证。

幽郁忐忑道：“聋儿爷爷，我见着了隐官大人，都不敢说话，哪会招惹那么一个好似在天上的人物，万万不敢的。何况隐官大人为了剑气长城殚精竭虑，我很敬重。这会儿还后悔胆子太小，没能与他说上句话。”

老聋儿说道：“福祸临头汹汹然，没什么敢不敢的。”

听完了这些稀奇古怪的山上内幕，陈平安轻声感慨道：“得道之人，寿命长久，只要愿意四处走动，缩地山河，总有见不完的奇人怪事。”

陈平安径直远去。

陈平安微笑道：“吟诗行文，一向是我不擅长之事，看来注定与百福地无缘了。”

捻芯见他动作轻缓且极稳，关键是心境不起半点涟漪，无怨怼，无悲喜，简直就是天生的缝衣人和刽者绝佳人选。

毙命的地仙妖族，捻芯会打开腰悬的绣袋，取出不同细针、短刀，处理尸体，年轻隐官就站在一旁观摩。

经过下一座牢笼，那头现出真身的大妖疯狂撞击剑光栅栏，后者坚固不可摧，牢内云雾翻摇，大妖徒劳无功，只是掀起了一股皮开肉绽的腥风血雨。

兴许是久居牢狱数百年，难得遇到个大活人，这位缝衣人并不吝啬言语。

陈平安认命，当然不能只许自己与大妖清秋讨债，也要容得捻芯在自己身上算账。

说到这里，捻芯瞥了眼年轻人，“归功于读书人的传世诗篇。”

撤掉飞剑的本命神通之后，陈平安在看捻芯处理尸体的时候，问道：“捻芯前辈，缝衣人在内的那十种练气士，前辈亲眼见识过几种？”

她的细微阴神，在穿针引线。

大鳅在泥，以蛟龙之属为食，以求化龙。

还有那鸠仙，顾名思义，擅长鸠占鹊巢，世间任何练气士，都可以被他们拿来当做鹊巢，将芥子念头，种子根植于他人心窍，神不知鬼不觉。犹有一种渡师，擅自往来于阳间阴冥，最是隐秘。还有那讨债鬼，专门针对那些市井乡野村落的痴傻之人，能够将业障转嫁给敌对之人，还会偷偷收拢家族、寺庙的香火。最后是那卖镜人，游历四方，专门捕捉、炼化凡夫俗子的影子，肆意拘人魂魄，定人命数，削人福缘化为己用。

捻芯继续说那些古怪事。

陈平安听到这里，说道：“火龙真人确实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世外高人。”

捻芯没有抬头，随口问道：“隐官大人与火龙真人见过？”

说到这里，捻芯扯了扯嘴角，“不过隐官大人先前有‘心定’一说，想来应该是不怕的。”

陈平安面无表情。

捻芯点点头，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然后只见那年轻隐官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大口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