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童子来到关押狐魅的牢笼之中,不等对方察觉到异样,就已经去往她的心湖之中,肆意“翻书”浏览画卷。
老聋儿还与那位曳落河晚辈,多要了几斤血肉,反正身边收了个所谓的主人少年郎,看样子也是个会做饭烧菜的,有那一壶好酒,再来一锅年轻隐官所谓的泥鳅炖豆腐,真是神仙日子。
陈平安说道:“捻芯前辈,关上牢门。等死了个,再打开。”
书名有一个本命字,开宗明义,亦是围绕着那个本命字。
白发童子一本正经道:“我以隐官的孙子、老聋儿的爷爷身份发誓!只是去往他们心湖心扉一窥,有任何鬼祟举动,就被天打五雷轰。”
陈平安后仰倒去,忘了是谁说的了,少年喜欢少女,是饮糯米酒酿,酒味其实不重,可是初次喝酒,也能醉人。长大之后,男子喜欢女子,如饮烧酒,一个不小心就要烧断肝肠。上了岁数,老人思念女子,是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
珥青蛇的白发童子悬在建筑之外,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用拇指擦拭掉嘴角血迹,答非所问:“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切磋。”
溪边有女子捣衣青石砧板上,以杵击衣,杜山阴喊了一声,她蓦然抬头,姿容光彩,美艳不可方物。
百拳之中的最后数拳,虹饮身形拧转,长臂摔劲,打得年轻人横飞出去,后者气沉下坠,双指点地,几次翻转,皆是如此,不断更换落地位置,刚好躲过了虹饮扑杀而至的数拳,最后年轻人飘然站定,刚好位于虹饮和捻芯之间的那条直线上。
捻芯转头望去,打趣道:“以后与女子,少说这种言语。”
但是对方的眼神,脸色,以至于拳意,近乎死寂,纹丝不动。
陈平安终于换了口纯粹真气,外在拳架看似松垮,猿猴之形,内里校大龙,以种秋“顶峰”拳架撑起,直接以神人擂鼓式起手。
男人站起身,“倒是爽利。”
老聋儿笑道:“在那浩然天下,除了女子神,其实还有十二位男子神,都是百福地的功臣与宠儿啊。多是仙人、文豪,因缘际会之下,有感而发,为某种卉,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惊艳诗篇。阿良泄露过天机,说这些千古名篇的诞生,也不全是妙手偶得,少不了神姑娘们的推波助澜,一场场前月下的旖旎夜游,让人艳羡啊。”
白帝城城主,之所以是魔道中人,被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大为忌惮,就在于精通此道。
不过那位城主的“无理”手段,还有很多,这头化外天魔亦是神往,很想去中土神洲拜会一下那位城主,切磋道法一番。
捻芯比较满意,先前与那虹饮问拳,武夫虹饮死得太过如愿,对年轻隐官怨怼太少,反而不是什么好事。
老聋儿笑道:“难怪。”
陈平安闭上眼睛,牢狱缝衣一事,明知急不来,可是终究会想要早些离开。
陈平安抱拳道:“浩然天下,陈平安。”
虹饮打得十分酣畅淋漓,陈平安依旧是点到为止,只是躲避极少,以格挡为主。
男人讥笑道:“一个剑气长城的纯粹武夫,要拿我当磨刀石?我怕一拳下去,你就要抱着那个娘们的腰肢喊疼。哈哈,可惜这娘们模样,实在不算俏。”
白发童子选中了两个,那头媚术平平的狐魅,以及一位必死无疑的下五境妖族修士。
捻芯丢给他一只瓷瓶,她然后在一旁忙碌起来,说道:“欲速则不达,先从金丹杀起是对的。”
陈平安立即坐起身。
捻芯来到陈平安身后,双手作刀,连同青衫和肌肤一切割裂开来,伸手一攥,动作极其缓慢,扯出了整条脊柱些许。
约莫半炷香后,虹饮蓦然收拳,疑惑道:“我已换了两口武夫真气,你始终是以一气对敌?”
此后双方问拳,捻芯发现一些端倪,陈平安的选择更是古怪,好似改变了主意。
白骨双足,拖曳在地,噼啪作响。
陈平安笑道:“那我以后改。”
小似人间道路上随处可见的行亭,又不全似。
确实是个极其烦人的邻居。
武夫虹饮,临死之前,神色如那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隐官大人,终究是个男人,看他装束,也还是个读书人。
切磋百拳,已经结束,虹饮不是不想着瞬间分出生死,而是武夫直觉,让他不敢再随便近身对方。
一位远游境,一位金身境瓶颈,几乎同时出拳。
捻芯的缝衣之法,不止涉及三魂七魄,更能收拢怨气。
陈平安沉默片刻,点头道:“前辈有理。”
陈平安沉声道:“恳请捻芯前辈往细了说,越琐碎细致越好。”
捻芯随口问道:“男人为何多喜好饮酒。尤其修道之人,喝酒何其误事。”
剑仙刑官与老聋儿点了点头。
虹饮拧转手腕,脊骨和肋骨在内的全身关节,如鳌鱼翻背,拳罡炸开,神意倾泻。
这头化外天魔随意占据了一头七尾狐魅的心扉,开始提笔绘画,突然笑了起来。
艳尸的本命物不管材质如何,最终炼化出来的样式如何,无论是红纱帐,拔步床,还是一方绣帕,一律称呼为风流帐,也有温柔乡的别称。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峥嵘宗曾有剑气长城的剑仙隐匿其中,后来身份败露,惨遭围杀,峥嵘宗以数种阴毒秘法,拘押剑仙魂魄,强行索要练剑之法,最后剑仙还被炼化为一具灵智残存些许、却依旧只能听命于他人的傀儡,曾在攻城战中现身,被晏家首席供奉李退密一剑斩杀,获得解脱。
正因为这位妖族剑修的飞剑,实在太过有悖常理,才被剑气长城两位剑仙专门针对,得以拘押到牢狱当中。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却未饮酒。
白发童子丢了那副白骨就跑,每次凝聚为人形,就被如影随形的剑光击碎,数十次之后,远离茅屋十数里,剑光才不再跟随。
白发童子自言自语道:“下次再见着那个陈平安,你就恢复本来面目,素面朝天,衣裙整洁。”
虹饮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瞧不起金溪城虹饮就算了,武夫技不如人,当不起敌手敬佩,可你陈平安难不成瞧不起武夫?!”
停顿片刻,陈平安还是坦诚相待,“你太久没有出手,拳脚生疏,心中又太过顾忌牢笼外的女子,拳意远远未至巅峰。我随便几拳打死你,有何意义。”
因为一道寸余剑光就悬在不远处。
并无大碍的虹饮一掌拍地,翻转起身,问道:“这是收手了?”
紧闭双目,其余左手,在身前掐剑诀。
白发童子御风悬停,哀愁不已。
另外一个方向,两人沿着溪畔缓缓走来。正是那个不见面貌的剑仙,与少年杜山阴。
一位金丹瓶颈剑修,来自一座剑宗,名为峥嵘宗。
这头化外天魔,转头望向那两位少年,“我姓吴,口天吴,大言也。名喋,喋喋不休的喋,琐碎之言、言难尽也。我这个前辈没架子,你们俩喊我全名就行了。”
修道之人,我命由我?
捻芯关上大门,出现了一道道剑光栅栏,牢笼之内,是两位武夫。
所以说多读书还是好事,如那年轻隐官亲口所说,千万别把一位飞升境不当大妖。
在这座天地,大妖与神祇两种尸骸,俱是在不可见的光阴长河中,尸骨不断腐朽、销蚀、剥落,但是那些神灵金身,偶尔会有些意外,例如一堆堆的金沙,更稀罕的,便是一块块金身碎片。那个年轻隐官先前游历,就是运道不佳,一处都未瞧见,反倒是少年杜山阴,跟随剑仙游历一趟,满载而归。
那狐媚子,来自蛮荒天下的一座狐狸窟,可惜只有七条尾巴,道行浅薄。
在这座牢笼,让捻芯打开大门后,陈平安自报名号,只说“问剑”二字,便祭出了笼中雀。
陈平安站在大门口,又喝了口酒,抿了一小口,十分节俭。总不能等到真正吃大苦头的时候,反而喝不上酒。
先前老聋儿与那泥鳅精要了三钱精血,年轻隐官做起买卖来,不是人。
陈平安也就是不能开口说话,还要维持竭力心境的枯槁如灰,以及与魂魄的“死水之状”,不然恨不得把这个娘们的脑袋拧下来。
一线之上,现出真身的庞然妖族,与那金身神灵对撞在一起。
捻芯缓缓道:“按照缝衣人的规矩,人身天地,分山、水、气三脉,筋骨为山脉,鲜血为水脉,灵气融入魂魄为气脉。”
幽郁被老聋儿一把抓住肩头,离开了让他近乎窒息的地牢,绕行几座妖族尸骸和神灵残破金身,视线所及,是一处给少年带来祥和心境的风水宝地,溪水潺潺,溪畔茅屋前,搭建起巨大葡萄架,翠荫葱茏,广覆亩地,行丛绿中,衣袂皆要作碧色。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你的根脚,你却不知我的底细,所以由着你试探一番,从现在起,再给你出百拳,试我拳轻拳重,在那之后。”
大日照耀城头。
一身拳意却在缓缓抬升。
一记膝撞砸中对方胸膛,青衫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步,仅是摆出一个拳架未出拳,一条脊柱如龙脉大震,便卸去了所有劲道。
老道人一手轻轻拍打好似世间最大一张蒲团的座下云海,一手向悬空大日招手,“贫道功德未满,囊中亦羞涩,真真贫道,只好赊些光亮。”
他观他人记忆,如观书画册子,记忆模糊之画面,便是白描图,人之记忆越浅,画面越模糊,而记忆深刻之人事,便是彩绘,宛如真实天地之真切实物,甚至会纤毫毕现。化外天魔的手段,不止步于此,还有那提笔之法,修士境界越高,化外天魔的神通就越大,甚至可以随便篡改、涂抹他人珍藏于心扉中的画卷,能够让人淡忘一些,或是突然记起一些。
以后天地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画面了。
狐魅依旧浑然不觉。
虹饮不再言语。
女子弯曲手指,轻轻叩击,侧耳聆听,惋惜道:“你误我,细小的伤势隐患如此之多?为何平时半点不显露出来?”
捻芯作为金甲洲半个野修出身的练气士,行走四方数百年,又是专门寻觅好“绸缎”的缝衣人,对于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很不陌生,便是九境武夫,也有过一场狭路相逢的急促厮杀。
想必此次带着杜山阴远游,也是要看看少年的运道如何。
片刻之后,他大摇大摆走出狐魅的体魄,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摇摇头,惨不忍睹,实在太过拙劣。难怪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
捻芯沉默片刻,说道:“脑子有病。”
什么时候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有此宗师气度了?而且捻芯见过的远游境武夫和山巅境大宗师,大多气势凌人,即便神华内敛,拳意得法,返璞归真,可一旦出拳厮杀,亦是山崩地裂的豪杰气概,绝无年轻人这种出拳的……散淡,从容。
广袤云海先四散,再凝为一尊尊金色神灵,被老道人一挥袖子,落在了战场之上。
人生种种大欲,以情欲最缠绵,男女一般。人人种种执着,以道义最是枷锁,神仙俗子无异。
白发童子举起双手,“小乖乖,回家去吧,我不烦你们便是,我找隐官大人去。”
转瞬之间便相互递出十数拳,陈平安多是以拳脚消解对方拳路,守多攻少,最终被虹饮一腿扫中腰部,双脚依旧扎根大地,只是横移出去一丈有余,虹饮一脚蹬地,欺身而近,却被陈平安侧身,一脚抬起,屈膝蹬中虹饮腹部,力道更换,竟是直接一腿将虹饮压在地上。
找点乐子去。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让你在死前,出拳痛快些。”
老聋儿呵呵笑。
虹饮作为极为强势的远游境,自然听说过那个穿着打扮装束十分俏的侯夔门,虹饮不曾见过对方,只是有所耳闻,喜好披挂鲜红甲胄,头戴凤翅紫金冠,两根极长翎子,全身上下,皆是重宝。所以虹饮心中对侯夔门颇不以为然,身为纯粹武夫,就该身无外物,唯有双拳而已,比如眼前这个光脚卷袖的年轻人,清清爽爽,很纯粹。
事实上,只看鹧鸪天碑文一事,以及老聋儿与陈平安的谈吐,就知道这位飞升境大妖,学问不浅。
捻芯观察着年轻人的心神状况,随口说道:“如果这一关都撑不过去,后边缝衣,劝你放弃。莫要闭眼,眼珠挪动丝毫,就要前功尽废,后果自己掂量。”
老聋儿和刑官,都不会小觑这头化外天魔。
缝衣人难得说笑话,实在冷得渗人。
他说走就走。
捻芯摆弄着那颗剑修金丹,随口说道:“在其位谋其政,总不能事事顺心。”
而幽郁对主仆身份,更不当真,便是少年的真正活路所在。
虹饮缓缓而行,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就连视线都没有偏移,任由虹饮走出一条距离不长的弧度路线。
在那之后。
陈平安脚步不停,反问道:“什么意思?”
白发童子怒道:“哪有修道之人的心境如此稀碎,如同战场?!害得老子处处碰壁……”
陈平安缓缓出拳,微笑道:“明则有王法,幽则有鬼神,幽明皆浑浊,良知还在心。天地乾坤,日月光明,何怪之有?”
捻芯站在远处台阶上,提醒道:“开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