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消失之后。
起身后,一个后仰,以单手撑地,闭上眼睛,一手掐剑诀。
天地又变。
化外天魔又变了模样,沙哑开口道:“捻芯啊,不会嫌弃我又聋又瞎岁数大吧?”
只是所谓的神仙字,哪怕是山上修道之人,也不解深意。只知道蠹鱼之前身,是一种壁鱼,只生于书香门第,隐匿于笔筒、砚台或是灯影之中。倒是山下文人言之凿凿,只要以昂贵信笺书“神仙”二字,剪碎了投入瓶中,自会有壁鱼潜入,食尽碎纸,就有希望成长为蠹鱼。
所以说捻芯为了此次缝衣,已经到了倾家荡产在所不惜的地步。
寻常修道之人,哪怕与捻芯同为玉璞境,根本看不清金箓玉册的内容,就像存在着一座天然的山水阵法。
那头蜷缩在台阶上的化外天魔,更是觉得一声声隐官爷爷没白喊。
年轻人说了句,听说鳅之属,喜阴浊,最畏日曦。然后丢了一张鬼画符的黄纸符箓到牢笼,大妖清秋就一手抓过,吃了那张符箓,很是讥讽了一顿年轻人的符箓手段。
陈清都说道:“我去哪给隐官大人找位神气圆满的十境武夫。”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没事,我再改改。”
陈平安坐在石凳上。
陈平安说道:“菩萨心肠,也还是个人。”
从云海之中掬起一捧水,挥袖云入袖,摔向天幕,便有了一轮明月悬空,故而手心之上,掬水月在手。
雪钱的祖钱,自然是被皑皑洲刘氏珍藏,但是小暑钱和谷雨钱的祖钱下落,一直没有确切说法,不曾想谷雨钱的祖钱,竟然被刑官收入了囊中,还有了这般机缘,得以显化为人。
在云海之上的白发童子心神微动,有些讶异,蓦然抬头,只觉得天地变色。
今天双方相对而坐,只隔着一道栅栏。
也有那有如木匠刨的切刀,捻芯低头轻轻吹拂掉无用之碎屑,而那些碎屑,自然全部来自年轻隐官的脊柱。
蠹鱼入经函道书之中,久食神仙字,则身有五色,人吞之可致神仙,最次也可文思泉涌,妙笔生。
陈平安摇摇头,“不敢收。”
白发童子简直就是个不务正业的耳报神,与陈平安详细说了两对主仆的近况,说那幽郁是个小痴子,学什么都慢,比起老聋儿收取的三名弟子,根本没法比。说那杜山阴练剑资质倒是不错,运道更好,可惜是个大色胚,这些个货色,都能够成为老聋儿和刑官的主人,他实在是替隐官爷爷伤心伤肺了。
陈清都挥挥手,捻芯他们同时离去。
化外天魔再变,“捻芯前辈,人不可貌相,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好看的姑娘,好看的女子千千万,捻芯姑娘只一个。”
陈平安一走,白发童子只好跟着。
那头珥青蛇的化外天魔,则不愿离去,盯着陈平安身边的那枚养剑葫。
白发童子信守承诺,不会涉足那座建筑,就只是在四周晃荡,不断变化成各个死在陈平安拳下、剑下的妖族,只有一问,“死者为大吗?生者又如何?”
机缘给得太多,半点不考虑接不接得住,给的人不想,接的人也不想。
白发童子赞叹道:“隐官爷爷真是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了她们的真实身份,分别是那金精钱和谷雨钱的祖钱化身。那杜山阴就万万不成,只瞧见了她们的俏脸蛋,大胸脯,小腰肢。幽郁更是可怜,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唯有隐官爷爷,真豪杰也。”
并且传道人的口传心授,也绝非易事,一着不慎,就要坏了弟子道心。
白发童子抬起双手,双指轻弹耳边青蛇,动作轻微,却声若撞钟,回荡天地间,问道:“不如演练一番?”
捻芯只是思量着缝衣一事的后续。
在那之后,年轻人就不来了,倒是老聋儿隔三岔五就来。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如果写那屎尿屁?”
陈平安就那么直不隆冬以脑袋撞入地面。
陈平安一笑置之,继续打量起那只瓷杯,那首应景诗,内容绝佳,就笑纳了。
陈平安一问才知,原来云卿曾经在周密那边求学数年,只是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无奈道:“武夫瓶颈,真不容易破开。哪怕是与化外天魔对峙问拳,一样没用。当下欠缺的,是那一点玄之又玄的神意。不然只是淬炼体魄的话,光是承受捻芯前辈的缝衣,就够我跻身远游境。”
至于年轻人会遭受多大的劫难、苦痛,捻芯根本不介意,既然敢来此地,敢做此事,就乖乖受着。
兴许这天是那大妖清秋的黄道吉日,陈平安逛了一遍上五境大妖的牢笼。
老聋儿站在小门那边,开了锁,捻芯将年轻隐官随手丢入屋内那座金色岩浆滚滚的“熔炉”。
古书记载,有个蠹鱼三食神仙字的典故。
捻芯离开。
两物都是捻芯的道缘所在。
所以捻芯比陈平安更渴望成功。
白发童子跳起来拍了一下少年肩头,说道:“可造之材,再接再厉!我这位隐官爷爷,是在嫉妒你的福缘深厚。得意忘形,对于修道之人,本就是个褒义说法。”
心中所想,眼之所见。
陈平安拱手还礼。
武夫以拳问天。
白衣阴神大袖飘摇,十分逍遥,眼神炙热,大笑道:“干他娘啊!让他们给老子磕头!”
老聋儿低头看着金箓玉册,点头道:“好东西。”
杜山阴记起一事,一拍脑袋,去取了两袋子金粉过来,先递出一袋子,“恳请隐官大人收下。”
然后下一刻,化外天魔噤若寒蝉,缩着脖子。
老聋儿想了想,那本道书,自己留着也没意思,反正从无开宗立派的念头,干脆撤销所有禁制,送了年轻隐官便是,只是在那之后,陈平安如何传授他人,老聋儿就不管了,给蹲茅厕的人递去厕纸,已经很讲情分,总不能连屁股一并擦了。
以至于一位身为玉璞境修士的缝衣人,下刀、出针久了,都会经常感到眼睛发涩泛酸,便拿起手边那枚养剑葫,倒出一颗水运浓郁的碧绿珠子,仰起头,将它们滴入眼眸中。
一地血迹,捻芯都没有浪费,鲜血会自行串联成线,最终全部收入她腰间的绣袋当中。
而且一旦成功,最少两座天下的练气士,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宗门谱牒仙师,都会知道她捻芯,作为过街老鼠一般的缝衣人,到底做成了怎样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
杜山阴刚有些笑意,蓦然僵住脸色。
陈清都将那头化外天魔丢远,望向陈平安,皱眉道:“几个关键大妖的真名,一个都没能刻出?”
不愧是我陈平安!
其实如今御剑之外,勉强御风亦可,但是只能靠一口纯粹真气支撑,并且消耗极快。
赠送两件法宝是小事,但是那门道法,就有些小麻烦了。
归根结底,当然还是同个人。
陈平安收起了四把飞剑,一个后仰倒去,笔直坠向大地。
陈平安走桩不停,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今天闲聊结束之时,大妖云卿笑着摘下腰间那支篆刻有“谪仙人”的竹笛,握在手中,“半仙兵,留着无用,赠予隐官。”
后果就是隐官大人被剑意压胜,先是弯腰,继而屈膝跪地,最后趴在地上不得动弹,差点变成一滩烂泥。
白发童子伸出大拇指,大声道:“隐官爷爷的奇思妙想,世上少有!以后遇到了小说家的祖师爷,一定可以臂言欢,相见恨晚!以后跟随隐官爷爷去了中土神洲,一定要去那座白纸福地走一遭!”
有那刀法,符箓图案,屈曲缠绕极尽塞满之能事。有收刀处,收笔处如下垂露珠,低垂却不落,水运凝聚似滴滴朝露。
捻芯依旧不理睬。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加上西方佛国的镇压之物,算不算另类的一气化三清?”
白发童子轻声道:“世间祖钱样钱,往往成双成对,若是两者皆成精,然后成了眷侣,啧啧啧,那可就是千载难逢的福缘了,钱生钱,隐官爷爷,你只要答应带我去往浩然天下,我就帮你从刑官剑仙那边讨要她们,往后到了浩然天下,马不停蹄,瞪大眼睛,帮你老人家去寻觅她们的道侣!如何?”
杜山阴咧嘴一笑,“说笑了。”
白发童子一巴掌拍在白玉桌上,“给脸不要脸?信不信老子在书上写个酒字,醉死你们这帮小王八蛋?!”
陈平安在化外天魔的领路下,来到了那条溪涧,有些神色恍惚,仿佛身在家乡,要去捡蛇胆石。不过少了个大箩筐。
一掌拍碎水中月。
双方谈妥了,老聋儿需要拿出一门适宜妖族修行的道法,以及两件法宝品秩的山上物件,而且必须是法宝当中的珍稀之物,无论是炼化还是使用,门槛要低。
陈平安置若罔闻,一边走向茅屋那边,一边思量着钱财事。
哪怕是世俗王朝打造寻常铜钱的雕母钱,都是许多山上仙师的心爱之物,是集泉者不惜重金求-购的大珍。
很好。
陈平安正在仰头凝视一只神瓷杯的底款,笑道:“你就可劲儿拱火吧。”
玉册还好,摊放之后,不过一尺。
白发童子问道:“直说就能成?”
只是陈平安转而再想,说不得这般心性,才是杜山阴的大道根本所在,谁说成就之高低,只在思虑之深浅。
陈平安斜眼这头看似顽劣的化外天魔,缓缓道:“那头狐魅的哀婉故事,实在没什么新意。若是写书卖文,很难挣着钱。”
捻芯大开眼界。
这样下去,真扛不住。
杜山阴又递出一袋子金粉,“再恳请隐官大人说个山水故事。”
陈平安凝神望去,只觉得不可思议。走遍江湖,见过那些以匾额、香炉为家的香火小人,甚至见过崔东山的虫银,还真没见过眼前两位女子。
仰头望去,似乎是在看着另外一座天下的那座白玉京。
而且云卿喜好云游天下,行走四方,甚至还编撰过一本诗集,在蛮荒天下数个王朝广为流传。
然后故作恍然,“忘了她的下场,也无甚新意。”
一位白衣年轻人,出窍远游,与青衫年轻人并肩而立后,感慨道:“久在樊笼里,委实不痛快。”
陈清都有些气笑。
陈平安伸手按住高大少年的脑袋,微笑道:“即便你将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刑官之主,也别再做这种事了。”
老聋儿关了门。
悬空建筑内,陈平安绕圈散步,只是不由自主地身形佝偻,一条胳膊颓然下垂。
白发童子疑惑道:“你怎么半点不怕我?”
白发童子飘荡在老聋儿身旁,“那幽郁的道心,需不需要爷爷帮忙砥砺一二?这种小忙,你都不用谢爷爷。”
陈平安早已站在大地之上,仰头望去。
捻芯摇头道:“他没说。”
少年杜山阴,今天闲来无事,站在葡萄架下,远望着两位客人。
陈平安翻转身体,飘然站定。
白发童子屁颠屁颠跟在陈平安身边,“隐官爷爷,今天有些不同,心扉开合,真正随心,松弛有道,可喜可贺。”
陈平安有些笑意,缓缓说道:“我倒是希望如此。”
白发童子已经身形消逝。
陈平安翻完一本书也没能瞧见所谓的“小家伙”,只得作罢。
陈平安微笑道:“说人话。”
陈平安说道:“不如何。”
陈平安拔地而起,一袭青衫,直直冲入云霄,然后御风而游云海中,双袖猎猎作响。
但是那部真卷,全部摊开,长达丈余。
要像那人间每当提及棋术,注定绕不开白帝城,说到道法,就绕不开天师。
双方徒步而行。
犹有闲情逸致,瞥了眼远处的那条纤细溪涧。
捻芯眉宇间皆是阴霾,“陈平安迟迟不能跻身远游境,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其实当下的苦头,十分疼,有三分都是他自找的,换成是我,让老大剑仙用些偏门手段,先破境再说。既然着急离去,为何又不着急至极。”
老聋儿吃干抹净,双手负后,“早干嘛去了。”
陈平安愣了一下,乘山是那老聋儿在蛮荒天下的化名?避暑行宫关于老聋儿的档案,就两张书页,还被上任隐官萧愻将每个字都涂抹成了墨块,一个字涂一块的那种,既不直接撕去书页,也不胡乱涂抹大片,她就好像在做一件很有趣事情。
小人儿们一个个呆滞无言,只觉得生无可恋,天底下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人?
陈平安重重跨出一步,蓦然出拳,尸骸腐朽败坏,早已称不上坚韧,故而被一拳随意凿出条“山谷”道路。
又例如那龙虎山天师府的某张祖传符箓,就是历代天师层层加持,天师府子嗣之外,别说是炼化,任你是仙人境修士,一样提都提不起。
白发童子还在为自己的“隐官爷爷”打抱不平,与陈平安并肩,却是倒退而走,伸手指着那两个每天就只会捣衣浣纱的女子,“放肆放肆,现行现行。”
这会儿看着地上的金箓玉册,老聋儿才记起一件小事,先前老聋儿答应了年轻隐官那桩买卖,用以换取三位弟子全须全尾地走出牢狱。
剑仙刑官身在茅屋内,哪怕隐官登门,却没有开门待客的意思。
大妖清秋沉默片刻,面带讥笑,竟是直接退回雾障当中。
陈平安说道:“哪怕相逢投缘,终究阵营各异,不耽误云卿前辈违心杀我。”
陈平安走桩之后,就开始以剑炉立桩,立桩半个时辰之后,就开始呼吸吐纳,静心温养本命飞剑。
水在天耶?天在水耶?
陈平安轻轻点头:“知道。”
年轻人路过的时候,大妖清秋立即出现在剑光栅栏附近,说道:“如何才能不让乘山找我麻烦?”
“没事,刚好我家隐官爷爷对她们没想法,我帮你向刑官化缘一番,不用谢我!唉,算了,我这么一说,你对她们的念想,便浅了,总觉得她们已是隐官大人弃若敝履之物,在你心中,她们就没有那么神仙风采了,不然就要矮了隐官爷爷一头,对也不对?放心,这是人之常情,无需羞赧。大道修行,想要登顶,就该是你这般,见之取之,不喜弃之,厌之碎之,爱之夺之……”
白发童子立即说道:“就凭这个,我以后喊你爹!”
白发童子嗤之以鼻,“一个人,心怀鬼胎,不还是个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猜出你们的根脚了。”
杜山阴心中悚然,脸色越来越难堪,就只能默不作声。
捻芯曾经与陈平安坦言,她的修道机缘,除了缝衣人的诸多秘术神通,再就是来自金箓、玉册,皆是极为正统的仙家重宝,能够与缝衣之法相辅相成,不然她肯定活不到今天。
循着动静立即赶来的老聋儿,佩服不已。
白发童子小声问道:“都没跟杜山阴打声招呼就看书,隐官爷爷,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随后白衣阴神扶摇直上,大地皆是我之天地,无数飞剑,一起去往云海。
剑客问剑云上仙人。
剑气长城以北,剑气长城以南。
皆有一道道武运疯狂流窜,遮天蔽日,好像在寻找那个不知所踪的拳在天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