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咦了一声,突然止住话头,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更匆匆,只与白泽提醒一句挂像别忘了。
郁狷夫摇头道:“没有。”
曹慈那边。
南婆娑洲在大髯汉子问剑陈淳安过后,暂时并无战事开启,蛮荒天下的妖族大军,只是继续搬山倒海,将蛮荒天下无数山岳砸入大海,铺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里之外,与婆娑洲遥遥对峙,偶有驰援醇儒陈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术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阵抵消那些声势惊人的术法,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当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垫底的怀家老祖。
白泽神色淡漠,“别忘了,我不是人。”
白泽微笑道:“要点脸。”
当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庙,还好说,老秀才无所谓,只是后来被各地读书人打砸了神像,其实至圣先师就被老秀才拉着在旁观看,老秀才倒也没有如何委屈诉苦,只说读书人最要脸面,遭此羞辱,忍无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后文庙对他文圣一脉,是不是宽待几分?崔瀺就随他去吧,到底是为人间文脉做那千秋思量,小齐这么一棵好苗子,不得多护着些?左右以后哪天破开飞升境瓶颈的时候,老头子你别光看着不做事啊,是礼圣的规矩大,还是至圣先师的面子大啊……反正就在那边与讨价还价,死乞白赖揪住至圣先师的袖子,不点头不让走。
宫装妇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纱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两不相帮。若是自己,岂会做这等傻事。
白泽扶额无言,深呼吸一口气,来到门口。
可跻身九境武夫之后,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极小了,有还是有些,所以陈平安继续破碎金丹。
刘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怀潜,再看了眼郁狷夫,总觉得气氛诡异。
青婴只见屋内一个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对他们,踮起脚跟,手中拎着一幅尚未打开的卷轴,在那儿比划墙上位置,看样子是要悬挂起来,而至圣先师挂像下边的条案上,已经放上了几本书籍,青婴一头雾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净修行之地,是什么人都可以擅自闯入的吗?!但是让青婴最为难的地方,就是能够悄无声息闯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读书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气太好,从来不允许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举动。
曹慈摇摇头,仰头望向南边,神采奕奕,“十境分高下,我等他来问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输赢,但是当着心爱女子的面连输三场,肯定是想要找回场子的。”
青婴得了法旨,这才继续说道:“桐叶洲自古闭塞,养尊处优惯了,骤然间大难临头,人人措手不及,很难人心凝聚,一旦书院无法以铁腕遏制修士逃难,山上仙家带动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间局势糜烂,只要被妖族攻入桐叶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骑追杀流民的局面,妖族在山下的战损,可能会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桐叶洲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七八座宗字头,勉强自保。北去路线,宝瓶洲太小,北俱芦洲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折损太多,况且那里民风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为战,这等战争,不是山上修士之间的厮杀,到时候北俱芦洲的下场会很惨烈,慷慨赴死,就真的只是送死了。皑皑洲商贾横行,一向重利忘义,见那北俱芦洲修士的结果,吓破了胆,更要权衡利弊,所以这条囊括四洲的战线,很容易接连溃败,加上遥遥呼应的扶摇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线,说不定最后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势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蕴深厚,一洲可当八洲,又能如何抵御,坐等剥削,被妖族一点一点蚕食殆尽,瓮中捉鳖。”
白泽来到门口,宫装妇人轻轻挪步,与主人稍稍拉开一段距离,与主人朝夕相处千年光阴,她丝毫不敢逾越规矩。
郁狷夫点点头,“拭目以待。”
白泽说道:“直说便是。”
怀潜说道:“郁狷夫在剑气长城那边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情,根本不重要。”
白泽走下台阶,开始散步,青婴跟随在后,白泽缓缓道:“你是纸上谈兵。书院君子们却未必。天下学问殊途同归,打仗其实跟治学一样,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当年执意要让书院君子贤人,尽量少掺和王朝俗世的庙堂事,别总想着当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却邀请那兵家、墨家修士,为书院详细讲解每一场战争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阵,甚至不惜将兵学列为书院贤人晋升君子的必考科目,当年此事在文庙惹来不小的非议,被视为‘不重视粹然醇儒的经世济民之根本,只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谬矣’。后来是亚圣亲自点头,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作盖棺定论,此事才得以通过推行。”
老秀才使劲点头道:“恁多废话,这点规矩我会不懂?我又不是个锤子,不会让白大爷难做人的。”
白泽缓缓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恶,却偏要跑去极力嘉奖‘百善孝为先’一语,非要将一个孝字,放在了忠义礼智信在内的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让人费解?”
桐叶宗修士,一个个仰头望向那两道身影消逝处,大多心惊胆战,不知道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哪一位王座大妖?
白泽点了点头。
怀潜向两位剑仙前辈告辞离去,却与曹慈、郁狷夫不同路,刘幽州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怀潜。
白泽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却极其忧心子孙不肖,有些意思。”
老秀才再与那青婴笑道:“是青婴姑娘吧,模样俊是真的俊,回头劳烦姑娘把那挂像挂上,记得悬挂位置稍低些,老头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当讲究礼数的。白大爷,你看我一有空,连文庙都不去,就先来你这边坐会儿,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这趟出门谁敢拦你白大爷,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庙里边,我跳起来就给他一巴掌,保证为白大爷鸣不平!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落魄山上的暖树丫头和灵均崽子,你当年也是一并见过的嘛,多可爱两孩子,一个心地醇善,一个没心没肺,哪个长辈瞧在眼里会不喜欢。”
被白也一剑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转过身,抖了抖手中画卷,“我这不是怕老头子孤零零杵在墙壁上,略显孤单嘛,挂礼圣与老三的,老头子又未必开心,别人不知道,白大爷你还不清楚,老头子与我最聊得来……”
曹慈问道:“你是不是?”
她当年被自家这位白泽老爷捡回家中,就好奇询问,为何雄镇楼当中会悬挂那幅至圣先师的挂像。因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为天下制定礼仪规矩的礼圣,都对自己老爷以礼相待,敬称以“先生”,老爷则至多称呼对方为“小夫子”。而白泽老爷对于文庙副教主、学宫大祭酒从来没什么好脸色,哪怕是亚圣某次大驾光临,也止步于门槛外。
片刻之后,门口那边有人探头探脑。
左右懒得说话,反正道理都在剑上。
当年她就因为泄露心事,言语无忌,在一个小洲的风雪栈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谷底,口呼真名,随随便便就被主人断去一尾。
白泽也不计较老秀才的反客为主,站着说道:“有事说事,无事就不送客了。”
但是怀潜从北俱芦洲返回之后,不知为何却跌境极多,破境没有,就一直停滞在了观海境。
青婴知道这些文庙内幕,只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与主人,连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庙两位副教主和三位学宫大祭酒一起点头才行,只要其中任何一人摇头,都不成。所以当年那趟跨洲游历,她确实憋着一肚子火气。
当时青婴在取书路上,错过了当年正“如日中天”的文圣。
老秀才赶紧丢入袖中,顺便帮着白泽拍了拍袖子,“豪杰,真豪杰!”
老秀才问道:“那就给我辈书生有错改错的机会?”
周神芝说道:“窝囊废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桩壮举,苦夏应该为自己说几句话的。听说剑气长城那边有座比较坑人的酒铺,墙上悬挂无事牌,苦夏就没有写上一两句话?”
名为青婴的狐魅答道:“蛮荒天下妖族大军战力集中,用心专一,就是为了争夺地盘来的,利益驱使,本就心思纯粹,
刚刚御剑来到扶摇洲没多久的周神芝问道:“我那师侄,就没什么遗言?”
老秀才坐在书案后边的唯一一张椅子上,既然这座雄镇楼从不待客,当然不需要多余的椅子。
离真最后一次露面,丢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游记到这边崖头,在那之后,就去了半座剑气长城的一端,再不现身。
曹慈说道:“我会在这里跻身十境。”
先前与白泽豪言壮语,言之凿凿说文圣一脉从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实身为文圣一脉弟子们的先生,曾经苦苦求过,也做过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郁狷夫眨了眨眼睛,说道:“我不喜欢陈平安啊。我在剑气长城连输他三场,当然也想要找回场子。你想啥,不像曹慈。”
扶摇洲则有有名次比怀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剑仙周神芝,亲自坐镇那祖师堂都没了祖师挂像的山水窟。
当年那位亚圣登门,哪怕言语不多,就依旧让青婴在心底生出几分高山仰止。
怀潜似乎大病未愈,脸色惨白,但是没有什么萎靡神色。
一旁是位年轻容貌的俊美男子,剑气长城齐廷济。
白泽叹息一声。
白泽突然笑道:“我都硬着头皮说了你这么些好话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卖乖一回?”
老秀才摇头道:“白先生言重了,虽说确实是怀揣着一份希望而来,可做不成事,却无需失望,读书人嘛。”
事实上所谓的这座“镇白泽”,与其余八座镇压气运的雄镇楼截然不同,当真只是摆设而已,镇白泽那匾额原本都无需悬挂的,只是老爷自己亲笔手书,老爷曾经亲口说过原因,之所以如此,无非是让那些学宫书院圣贤们不进门,哪怕有脸来烦他白泽,也没脸进屋子坐一坐的。
陈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陈淳安了,陈淳安真正为难之处,还是他出身亚圣一脉,到时候天下汹汹议论,不但会指向陈淳安本人,更会指向整个亚圣一脉。
一起跨过门槛,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轴,轻轻打开之后,哑然失笑,原来不是那老秀才的挂像,而是这位男子的。
怀潜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次性吃够了苦头,就这么回事。”
白泽说道:“青婴,你觉得蛮荒天下的胜算在哪里?”
白泽自问自答道:“道理很简单,孝最近人,修齐治平,家国天下,家家户户,每天都在与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当关起门来,其它文字,便难免或多或少离人远了些。真正纯孝之人,难出大恶之徒,偶有例外,终究是例外。孝字门槛低,不用学而优则仕,为君王解忧排难,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对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彻,不用谈什么太大的抱负,这一字做得好了……”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抚须而笑,瞥了眼那个病秧子似的怀潜,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就不喜欢,当年郁氏和怀家那桩亲事,老剑仙是骂过郁老儿鬼迷心窍昏了头的,只不过到底是郁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骂几句,却改变不了什么。
左右化作一道剑光,去往海外,萧愻对于桐叶宗没什么兴趣,便舍了那帮蝼蚁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后转身跟随左右远去。
曹慈说道:“我是想问你,等到将来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问拳。”
看守大门的大剑仙张禄,依旧在那边抱剑打盹。浩然天下雨龙宗的下场,他已经亲眼见过了,觉得远远不够。
刘幽州欲言又止。
背叛剑气长城的前任隐官萧愻,还有旧隐官一脉的洛衫、竹庵两位剑仙,与负责开道去往桐叶洲的绯妃、仰止两头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叶洲登岸,但是绯妃仰止在内,加上隐匿身形的曜甲在内其余三头大妖,突然临时改道,去了宝瓶洲与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海域。唯独萧愻,独自一人,强行打开一洲山河屏障,再破开桐叶宗梧桐天伞山水大阵,她身为剑修,却依旧是要问拳左右。
中土神洲,流霞洲,皑皑洲,三洲所有学宫书院的君子贤人,都已经分别赶赴西南扶摇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觉得如今老秀才半点不读书人的。
老秀才悲愤欲绝,跺脚道:“天大地大的,就你这儿能放我几本书,挂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绝?碍你眼还是咋了?”
白泽抖了抖袖子,“是我出门游历,被你偷走的。”
刘幽州这次背着家族偷偷赶来扶摇洲,既战战兢兢,又雀跃不已,这趟背着爹娘出门,身上物件可半点没少带,三件咫尺物,装得满满当当的,恨不得见人就送法宝。别人安稳,他就安稳。可惜好哥们曹慈和朋友怀潜都没收,郁姐姐又是纯粹武夫,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她就只是象征性拿走一件经纬甲穿戴在身,不然咫尺物里边法袍什么的,刘幽州还是有几件品秩相当不错的。
老秀才蓦然一拍桌子,“那么多读书人连书都读不成了,命都没了,要面子作甚?!你白泽对得起这一屋子的圣贤书吗?啊?!”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旧对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占据绝对优势,此外浩然天下的内讧迹象,更是大隐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飞升境的巅峰强者,委实太过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愿意信守承诺,一旦天地变色,这些强者无论是什么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极有诱惑力。”
郁狷夫正在低头吃烙饼,回了浩然天下就这一点好,她抬头疑惑道:“怎么了?”
青婴倒是没敢把心中情绪放在脸上,规规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个万福,姗姗离去。
萧愻更是一贯蛮横,你左右既然剑气之多,冠绝浩然天下,那就来多少打烂多少。
老秀才立即变脸,虚抬屁股些许,以示歉意和真诚,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两位副教主的口气与你说话呢。放心放心,我不与你说那天下文脉、千秋大业,就是叙旧,只是叙旧,青婴姑娘,给咱们白老爷找张椅子凳子,不然我坐着说话,良心不安。”
陈平安结丹之后,闲来无事,盘腿而坐,横刀在膝,就开始翻阅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顾忏这个名字到底不如顾璨的那个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于开篇那些乡俗,倒是写得真好,让他想起了许多的陈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还是没有写到,也幸亏没写。陈平安丢了那本游记到城头外,随风飘摇,不知最终坠落何处。
陈平安双手按住那把狭刀斩勘,举目眺望南方广袤大地,书上所写,都不是他真正在意事,若是有些事情都敢写,那以后见面碰头,就很难好好商量了。
比如书上就没写陋巷当中,一个孩子曾经兴高采烈说了那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袭鲜红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体魄稳固之后,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陈平安缓缓而行,以狭刀轻轻敲击肩头,微笑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