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裴钱又说了一句让韦太真更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说师父喜欢这里,她其实这会儿开始后悔了。
从裴钱身后远处,原本看似渔网唯一的口子,又出现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现身的武学宗师,将那拨山上漏网之鱼一一打杀,只余下了几人活命。
带着韦太真一起返回蚍蜉铺子。
等到裴钱飘然落地。
按照江湖经验,原本裴钱应该倒飞出去,晃荡起身再受第二拳。
韦太真再不知晓武道,可这裴钱才二十来岁,就远游境了,让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诉自己不奇怪?
裴钱终究不是那个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个每天都在韦太真身边背竹箱晃荡的纤弱少女啊。
裴钱向前缓行,双拳紧握,咬牙道:“我学拳自师父,师父学拳自撼山谱,撼山拳来自顾前辈!我今天以撼山拳,要与你同境问拳,你竟敢不接?!”
在那边,裴钱独自一人,手持行山杖,仰头望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裴钱早已察觉,但是始终假装不知。
最后裴钱双脚虚踏,天上激荡起一大圈不断四散的惊人涟漪,再不见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处。
有师父高高在上,还有崔爷爷在前。
走在大街上,裴钱说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游记,我见过了。我没事。”
万一要是摔坏了它们,裴钱事后还能找谁算账?不找他找谁。
这段大篆京畿与猿啼山之间的山水路程,裴钱话语极少,所以李槐有些无聊。
韦太真不言语。
裴钱当时路过的时候,大战其实已经落幕,胜负已分,竟是山上仙师狼狈逃窜,原来朝廷安插了许多供奉仙师和军中高手,好像对那位很喜欢对帝王将相指手画脚的地仙,不顺眼多年了。在惨烈战事中,还有一位本该是挚友的龙门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大战酣畅之时,阴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惯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还被一位嫡传弟子亲手打烂金丹,就此陨落。
韦太真刚想要与裴钱言语,说自己可以帮上忙。
所以李槐打心底佩服陈平安,因为从陈平安身上,李槐学到了很多。
裴钱一脚踩地,瞬间不见踪迹。
三拳完毕。
李槐突然有些迷糊,好像裴钱真的长大了,让他有些后知后觉的陌生,终于不再是印象中那个矮冬瓜黑炭似的小丫头。记得最早双方文斗的时候,裴钱为了显得个儿高,气势上压倒对手,她都会站在椅凳上,而且还不许李槐照做。如今大概不需要了。好像裴钱是突然长大的,而他李槐又是突然知道这件事的。
李槐说道:“希望是。”
因为符箓四字,实则为“五雷避让”。
气机紊乱至极,韦太真不得不赶紧护住李槐。
因为他爹是出了名的没出息,没出息到了李槐都会怀疑是不是爹娘要分开过日子的地步,到时候他多半是跟着娘亲苦兮兮,姐姐就会跟着爹一起吃苦。所以那会儿李槐再觉得爹没出息,害得自己被同龄人瞧不起,也不愿意爹跟娘亲分开。哪怕一起吃苦,好歹还有个家。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陈平安没在身边,裴钱不会求助任何人。道理讲不通的。
裴钱递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那武将加重手上力道,只是那一刀只是纹丝不动。
一个领衔江湖的武林宗师,与一位地仙神仙老爷起了争执,前者喊来了数位被朝廷默认离境的山水神灵压阵,后者就拉拢了一拨别国邻居仙师。明明是两人之间的个人恩怨,却牵扯了数百人在那边对峙,那个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领袖的身份,呼朋唤友,号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将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别的山上道理。
裴钱环顾四周,然后聚音成线,与李槐和韦太真说道:“等下你们找机会离开就是了,不用担心,相信我。”
裴钱在狮子峰山脚铺子的最后那顿饭,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钱,同桌吃饭。
李希圣一直笑脸和煦,耐心听着少女的讲述。
朝夕相处数年之久,韦太真与裴钱已经很熟,所以有些问题,可以当面询问少女了。
裴钱说道:“一个没吃饱饭,一个占尽优势还要跟晚辈耍心机,你们真是武夫吗?”
李槐咧嘴一笑。
裴钱大步前行,“出拳。”
韦太真点头道:“应该能够护住李公子。”
在那之后的山下远游。
以六步走桩起步,演练撼山拳诸多拳桩,最后再以神人擂鼓式收尾。
李槐对她摇摇头。
韦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裴钱一个拧转身形,开始面朝那个已经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裴钱的骨子里,不愿意欠她师父之外的任何人一点半点。
裴钱摘下书箱,将行山杖放在书箱上。
那人笑问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对不对?”
你想不明白,那就别多想。
法旨就是法旨。
如同一道剑光离开人间。
裴钱再不管身后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个名为傅凛的白发老者,“我以撼山谱,只问你一拳!”
青冥天下白玉京首脉掌教,道老二和陆沉的大师兄,亲笔手书。隔了一座天下又如何?
韦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老人闪电后撤,与那武将并肩而立,脸色阴沉。
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祭出主人赠送的那两件攻伐、防御重宝,拼了性命也要护送两人离开此地。
李槐轻轻放下竹箱,仰头望向裴钱,想了想,挠头说道:“我又不是陈平安,他说啥裴钱就听啥,裴钱做了啥就说啥。”
身披甘露甲的武将,瞥了眼那少女毫发无损的手掌,与老者轻声提醒道:“师父,这丫头片子不太简单,先前握刀不伤,体魄坚韧,不同寻常。”
不曾想那处灵气稀薄的寻常山头,如今竟然成了数位剑修结茅的修道之地,来此游览胜景的练气士,更是隔三岔五就有一拨,主要还是因为齐景龙比林素、徐铉更早跻身玉璞境,以新剑仙身份,被白裳在内三位剑仙,先后问剑三场,再去往剑气长城,返回后又一举成为太徽剑宗宗主,加上齐景龙早早跻身年轻十人之列,又获得了水经注卢穗、彩雀府府主孙清两位仙子的青睐,齐景龙不过刚刚百来岁,实在太过传奇色彩。
裴钱悬在空中,伸出并拢双指,点了点自己额头,示意那拨修道之人只管施展仙家术法。
李希圣却没有送裴钱任何东西。
裴钱依然开心,与李希圣聊着与宝瓶姐姐相逢与重逢的种种趣事。
再送了韦太真一张云纹符箓,依稀有四字,却非篆文,好像是读书人自行造字一般,所以韦太真不认识此符。
韦太真面有难色,以心声说道:“李公子,如此一来,裴钱会不会对你心有芥蒂?”
李槐收起思绪。
只是一拳,都不用后边十拳二十拳。
对方与他同样是七境大宗师,不过对方年纪更轻,拳法更高,不过他与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这次才破例出山帮忙。
从头到尾,裴钱都压着拳意。
裴钱点头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如今习惯了守夜一事,见那韦仙子一头雾水,便望向裴钱,问了句可以说吗?裴钱继续走桩,轻轻点头。
那个中年男子有意无意后退数步。
李槐突然说道:“我们来自狮子峰。”
以裴钱为圆心,方圆百丈之内,大地震颤,如闷雷轰动,尘土飞扬,武卒一个个握刀不稳,铁甲颤鸣。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一把抱起裴钱的书箱和行山杖。
随后裴钱去了趟已经封山的猿啼山,在地界边缘地带,裴钱攥紧手中行山杖,高高提起,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然后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幂篱女子,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元婴神仙?”
韦太真觉得这一幕画面真渗人,很可怕。
接下来裴钱就开始走一条跟师父不同的游历路线。
小国朝廷伏兵四起,不断收拢包围圈,如同赶鱼入网。
裴钱说道:“别送了,以后有机会再带你一起游历,到时候我们可以去中土神洲。”
裴钱直说自己不敢,怕惹事,因为她知道自己做事情没什么分寸,比师父和小师兄差了太远,所以担心自己分不清好人坏人,出拳没个轻重,太容易犯错。既然怕,那就躲。反正山水依旧在,每天抄书练拳不偷懒,有没有遇到人,不重要。
老者最后问那身材瘦弱、言语吓人的少女:“总不会是传说中的御风境武夫吧?”
她身形微微低矮几分,以种夫子的顶峰拳架,撑起朱敛传授的猿猴拳意,为她整条脊柱校得一条大龙。
裴钱蓦然之间,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齐齐在天。
理由是师父对那个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里跻身山巅境,但是这一次快不了,前边两境破境得太随意,隐患不小,得慢慢来了,境界停滞个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难再在下一境站稳脚跟。
只是在一天清晨一天夜幕,与裴钱事先约好,一起看过了大日初升和明月高悬而已。
李槐的言语,她应该是听进去了。
韦太真如释重负,她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
那中年男子就毫无还手之力地倒飞出去数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韦太真下意识就要扶住李槐肩头,却发现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无需她去搀扶,很稳当,双脚如山岳矗立一般。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钱怎么破境的,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她先前一样没跟我打招呼,是她后来离开了青蒿国,才主动与我说的。还说如今每天练拳,意思不大了,类似这会儿的走桩,将身上拳意一分为二,相互打架什么的,不过是习惯成自然,不然她闷得慌。再就是练拳得武运一事,当徒弟的,没道理比师父更威风,武运这东西,吃多了其实没啥滋味,对她来说未必是好事。”
裴钱还说自己其实对走江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裴钱站在原地,环顾四周,“都来!”
那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与韦太真笑言以后若是破境,祭出此符,兴许有些用处。
裴钱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尔下山一趟。
只是裴钱当时又开始走桩练拳,韦太真只好让自己不去多想。
一个巨大圆圈,如空中阁楼,轰然倒塌下沉。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我站着不动,吃你三拳,你之后让我们三个离开,如何?”
裴钱轻轻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与迎面走来的一位白发魁梧老者说道:“事先与你们说好,敢伤我朋友性命,敢坏我这两件家当,我不讲道理,直接出拳杀人。”
裴钱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裴钱眼角余光瞥见天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一拨练气士。
裴钱沉声道:“恳请前辈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给一些不是选择的选择。”
四下无人。
老者放声大笑道:“那我就站着不动,让你先问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们都得死。”
而他们也到了青蒿国州城,一条叫洞仙街的地方。
裴钱先去了师父与刘景龙一起祭剑的芙蕖国山头。
韦太真凝神望去,惊骇发现李槐衣袖四周,隐约有无数条细密金线萦绕,无形中抵消了裴钱倾泻天地间的充沛拳意。
妇人觉得儿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错了。
裴钱御风远游,身形倏忽不定,几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后或者身侧,既不言语,也不出拳。
落魄山上老厨子是远游境,而宝瓶洲武运有限,已经有了师父和宋长镜,还有李二前辈其实一样属于宝瓶洲人氏,所以裴钱除非破境跻身山巅境,否则不会太早回去。
不管自己怎么喜欢给朱敛记账,那也是自家落魄山的老厨子,跟谁争武运,都不会跟老厨子争。老厨子更不会与她争,可他是大管家,得护着落魄山走不远,所以裴钱愿意走远一点,去过了北俱芦洲,再去皑皑洲。反正师父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家。什么时候听说师父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她再回去,师父这些年教了她很多很多,但是喂拳还只有一次,这怎么行。
师父不止一个学生弟子,但是裴钱,就只有一个师父。
在师父回家之前,裴钱还要问拳曹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