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崔东山私底下所认为的那般,只要他的先生,她的师父,陈平安不在裴钱身边,那么昔年藕福地之外的浩然天下,就还是南苑国京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还是南苑国京城的那些人,对于裴钱来说,除了师父和落魄山,她脚下的江湖,一直没什么两样,以前如今将来,都很难改变这一点。
皑皑洲的修道之人,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没亲眼见过几位,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山水邸报,大多清楚,数目其实并不比北俱芦洲少,比西北流霞洲自然更多。
因为她去过剑气长城。
细柳有些犹豫起来,然后伸手抵住眉心,头疼不已。
很好。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
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先是一个挺讲道理、偏偏武学境界很不讲理的小姑娘,只要两者缺一,那细柳就根本不用犹豫了。
谢松瞧见了那个脚边搁放有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女子。
裴钱转过身,对那神色阴晴不定的老妪说道:“我只是赶路,没招惹过你们,可要是技不如人,成了妖物果腹之物,我认。拳法尚可,妖物要吃人被杀,也别怨我拳重。”
一个习武的,竟然捻符,缩地山河,瞬间不见踪迹。
谢松欲言又止。
谢松将两个来此砥砺剑意的嫡传弟子,留在了身后的那座投蜺城,两位嫡传,分别名叫朝暮,举形。
皑皑洲的武运,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少到可怜,传说中的十境武夫就一人,作为一洲武运最鼎盛者的雷公庙沛阿香,早些年还输给了后来失心疯被剑仙拘押起来的王赴愬,北俱芦洲既有曾经跨海问剑一洲的剑修,哪怕顾祐死了,结果还是比皑皑洲多出一位止境武夫,这让皑皑洲山上修士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加上皑皑洲那位身为修士第一人的刘氏财神爷,数次公开坦言自己的那点道法,至多能算半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这就让皑皑洲修士好像除了钱,就万般不如那个抢走“北”字的俱芦洲了。
裴钱自认学不来,做不到。
可哪怕结伴而行,还是意外极多。
而大妖细柳是被裴钱的拳意吸引而来,所以才会误以为着已经被打杀在某处。
事到如今,倒是人人不再怀疑这位前辈的身份了。
既然对方愿意讲理,哪怕只是暂时的,那么裴钱就愿意多说几句。
最后就留下了那个年轻女子武夫。
师父学弟子做什么嘛?
细柳丢给秋水道人一个眼神,后者立即让出道路。
先前她随手击杀那头妖物,救下那拨修道之人,就真的只是随手为之,既然心有余力且足,就该出拳,不念回报。
只说那秋水道人,就足够碾死除她之外的所有狩猎修士。
当年游历剑气长城,师父曾经与裴钱说过一句很古怪的言语,说他要与开山大弟子好好学一学这门神通了。
除了她身后一位看似脚步蹒跚实则长掠如飞的老妪,背着一只大麻袋,肩头晃荡,飘然而至,老妪所过之路,风雪自行为老妪让道,然后停步在裴钱百余步外,老妪咳嗽不已,眯眼一线,沙哑笑道:“好个拳脚凌厉的小妮子,一路南下,竟然舍得不要所有妖丹,让我们好找。你这种只为练拳不求钱财的纯粹武夫,真是比那个姓柳的疯婆娘更可恨啊。”
老妪笑道:“我家主人,一向说话算话,你们自己掂量掂量。”
但是这个曾经让裴钱经常偷着乐、一想起就忍不住咧嘴的笑话,越来越不好笑了。师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还乡,裴钱就觉得这个曾经很能温暖人心的笑话,越来越像一座让她伤心不已的牢笼,让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恨不得一拳将其打烂。先前跨洲远游,放弃御风,选择在海面上踏波奔走,裴钱每次神意圆满的出拳所向,正是那条无形的光阴长河。
细柳笑道:“替这些半点不讲义气的腌臜货色出拳,硬生生打出条生路,害得自己身陷绝境,姑娘你是不是不太值当?”
老妪心中最大疑惑,是最北边那位自家细柳少爷的死敌,竟然容得小姑娘在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过境南游。若不是担心对方祸水牵引,老妪早就出手了。沿途那几场厮杀,都是六境修为出拳,哪怕有所保留,故意隐藏实力,不过是一个至多金身境武夫的小丫头片子,必死无疑。
既然如此,四位剑仙比的,就是各自传授嫡传弟子剑术的本事了,相约六十年后,到时候谢松三人会各自携带弟子,去郦采所在的北俱芦洲碰头。
至于这方天地人心的善意恶意,与我裴钱练拳出拳,有何关系?没有。
确实哪有这么巧合,在这鸟不拉屎的皑皑洲北地冰原,还能碰到与那年轻隐官有关之人。
谢松说道:“既然如此,之后我就绕开南境,不找你的麻烦。”
她求之不得。
裴钱聚音成线答道:“自有师承,不敢胡说。”
皑皑洲冰原南境之主。玉璞境妖族,细柳。
不曾想才刚刚心中大定的光脚道人,大感不妙,一个心弦紧绷,身上那件鹤氅法袍白光绽放,刚要施展遁法离开原地。
有些晚了。
老妪再次瞥了眼那根被年轻女子留在原地的绿竹杖,先前凝神定睛望去,竟然无法完全看穿障眼法,只能依稀感知到那根竹杖丝丝缕缕的森寒之气,这也是老妪没有着急动手的一个重要原因。
裴钱说道:“你不用言语试探我的底细。问拳我接,问剑我也接。”
在远处,有一位站在雪白狮子之上的年轻公子哥,一直面带笑意,旁观战场。
所以那拨练气士纷纷以心声交流,然后几乎同时果断南撤。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山道人,是真正的得道高真,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位附庸风雅的拦路之徒。
确实没必要。
站起身,抖落鹤氅雪屑,他光脚走出大坑,向远处打了个稽首,口呼主人。
将行山杖搁放在竹箱上,缓缓卷起双袖。这场架,看样子有的打。
这位老妪之外,在那拨北游狩猎之人的南下道路上,有个身披鹤氅涉雪而行的光脚道士,大声吟诵着道门典籍《南华秋水篇》,道人手里揣着好些梅绽放的枝丫,读书间隙,时不时捻下几朵梅放入嘴中大嚼,再伸手取雪,梅和雪一并咽下,每次咀嚼梅雪,身上便有流溢光彩从经脉透出骨骼,好一番金枝玉骨、修道有成的仙家气象。
然后裴钱皱起眉头,瞥了眼那拨练气士后方远处。
面对老妪和光脚道人,裴钱都没有使用神人擂鼓式。
细柳看着那一大一小径直远去的身影,摇摇头,这算哪门子的事。
然后又来了一位让细柳背脊微凉的女子,让细柳如此忌惮,当然是剑仙无疑了。
既然老妪和光脚道人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裴钱就得多出几拳了,为人为己都理当如此。行走江湖,道义当头。
细柳又笑道:“当然,还有个选择,就是这拨神仙老爷都可以离开,将你一人留下,那么他们可活,只是姑娘你就要成为我细柳的座上宾了。姑娘你也好,这六人也罢,总得有一方是要留下来陪我赏雪的。”
那拨修士一个个惴惴不安,一时间都不敢靠近那位不知敌友的年轻女子。
结果严阵以待的老妪,却没有等到那气势惊人的第二拳。
一位老修士着急万分,以心声言语道:“前辈,不管真实身份,不妨都以刘氏子弟吓唬对方,不然这场围剿,前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肯定还有众多妖物被这老婆娘驱使。在咱们皑皑洲,刘氏子弟就是最大的护身符,沛宗师与柳前辈,师徒二人,就都是刘氏供奉,前辈习武练拳,大可以伪装成雷公庙一脉的三代弟子……”
冰原大妖,几乎一个比一个性情古怪,就说眼前女子,当真是凑巧路过,然后救下他们?真不是猫抓耗子一般的歹毒手腕?
裴钱伸手一抓,将远处那根行山杖驾驭到手中。
裴钱走到竹箱旁边,摇头道:“拳出为己。”
其余一件留在身躯当中的本命物,被那颗金丹驾驭,顿时焕发光彩,在老妪四周凭空出现一道玄之又玄的山水阵法,竟是一座由无数条雪白银线搭建而成的亭台阁楼,晶莹剔透,宛如一处琉璃仙境,而这栋袖珍的仙府阁楼,一处屋脊之巅,又有一位拇指身高的老妪元婴坐镇其上,双手掐诀,不断汲取天地间的大雪水运,稳固阵法。
细柳心生忌惮,却不至于太过畏惧,身处冰原南境,细柳占尽地利,打是肯定打不过,那就亲眼见过那娘们的剑仙风姿再走。
当然师父例外。裴钱练拳,只是为了追赶师父,从来不会奢望与师父拳法并肩。
裴钱在乎的,只是师父教诲,崔爷爷传授拳法,两事而已。
裴钱摇头道:“不是。”
不知为何一个毫无道理可言的凝滞,已经开始光芒四射的鹤氅竟是被强行缩回原形,就像四散雪被人捏成雪球一般,这位自号秋水道人的魔道修士,于是莫名其妙地重新现身,好似杵在原地的呆头鹅,硬生生挨了那女子迎面一拳。
因为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两位。
裴钱没觉得一位玉璞境,就是什么大妖了。
裴钱知道这些人的担忧所在,也不愿过多解释,自己只需径直南下,去那投蜺城暂作休整,他们的心中疑虑自然烟消云散。
裴钱同样是一拳过后就收拳。
老妪笑问道:“看你出拳痕迹和行走路线,好像是在北边登岸,然后一直南下?小丫头难不成是别洲人氏?北俱芦洲,还是流霞洲?家里长辈竟然放心你独自一人,从北往南穿过整座冰原?”
裴钱倒是知道对方所谓的柳大宗师,是何方神圣,九境武夫,女子,名为柳岁余,皑皑洲财神爷刘氏的记名供奉,是皑皑洲最有希望成为第二位十境武夫的山巅境强者。先前在狮子峰练拳,李二前辈在闲暇时,大致说过皑皑洲的武道形势和宗师姓名,皑皑洲武夫第一人,沛阿香,姓氏古怪,名字更古怪,绰号“雷公”,拳法刚猛,栖身之所,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寻常雷公庙。
谢松摇摇头,忍住笑,“明确说了,十人没有名次先后,有那飞升城剑修,宁姚。中土神洲大端王朝,武夫曹慈。白玉京,道士山青。托月山百剑仙第一,斐然。你师父不在十人之列。”
裴钱一头雾水。怎就与师父有关了?
谢松揉了揉裴钱的脑袋,说道:“明明说是年轻十人,也无名次,十分古怪了,却罗列了十一人,单单将‘隐官’排在了第十一的位置上,你那师父,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指名道姓的,只说是山巅境武夫,且是剑修。所以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士,都在猜测这隐官,到底是谁。像我这些个知晓你师父身份的,都不太乐意跟人扯这些,由着他们猜去就是了。”
裴钱颠了颠竹箱,攥紧手中行山杖,环顾四周皆风雪,她仍是大声道:“是我师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