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846.第846章 饮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书  剑来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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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跺脚大怒道:“我偏要有怨言,百姓我舍不得骂半句,可某些个比怀老儿更会打算盘的山巅大修士,尤其儒家道统内部的某些王八蛋读书人,脑子进水!来一个算一个,我吐他一脸口水!”

与师兄绶臣说话,更是半点不落下风,又绝非刻意在言语上,师弟定要赢过师兄。

裴钱没来由想起这些小时候的事情,觉得挺对不住于老神仙的,倒不是比拼符箓谁更值钱一事,而是当时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随随便便喊了声于老儿,所以裴钱终于有幸得见真人,格外恭敬有礼。何况这位老前辈,心境气象,正大光明,如天挂银河,群星璀璨。裴钱先前只是瞥了两次,也未多看,大致确定那般景象的人心倾向之后,裴钱不敢多看,也不可多看。

陈淳安蓦然正色,这位醇儒,神色愈发肃穆沉重,向那万年之前的那位至圣先师,作揖行礼,遥遥一拜。

老秀才想了想,答道:“既然做不得更多,你往好处多想就是了。”

为何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堂堂儒家陪祀文庙的圣人,已算人间学问个个通天的读书人了,连那君子贤人都能施展儒家神通,

周密笑道:“你们几个还是想得浅了。”

老秀才轻轻咳嗽几声。

于玄大笑道:“只管放心捡钱,老夫帮你盯着片刻。”

流白其实并不愚钝,不然当初在那甲申帐,也不会成为木屐在谋划一事上的左膀右臂,点头道:“最终还是要看中土神洲的战况。只要浩然天下守得住,就是立于不败之地,我们就会很麻烦,相当麻烦。许多积攒下来的先手优势,就会逐渐变成大大小小的隐患,一一浮出水面。”

最远处的那个高大身形,身形模糊却嗓音清冷更清晰,“我帮陈清都。”

果不其然,老秀才使劲咳嗽几声,也就是合道天下三洲,吐不出几口真正的鲜血来,那就当是润嗓子了,先说了别人真辛苦,再来与那圣人吐苦水:“我也不容易啊,文庙功劳簿就算了,不差这一笔两笔的,可你得先自个儿额外记我一功,以后文庙吵架,你得站我这边说几句公道话。”

“到时候南婆娑洲山河覆灭,哦,闭嘴了,甚至更不闭嘴了,更要说话了,先骂陈淳安是个废物,不肯早死,苟且偷生,死了还有几分豪杰气概,再骂陈淳安是个天下文脉千秋大业的罪人,该死该死,死得好,不然更要愧对亚圣一脉,愧对中土文庙。”

周密微笑道:“师兄不如师弟很正常,只是别来得太早。”

万年以来,天外形势从未如此凶险。

于玄看似踩在枪尖上,往南远眺扶摇洲,实则一直在关注背后那位女子武夫的捡破烂。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修道之人,已是异类。有好有坏吧。”

老人孑然一身,唯有符箓相伴。

周清高好奇问道:“那位老大剑仙是怎么说的?”

老秀才轻轻挥袖,“看好了。有些是老头子亲口说的,有些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画面,不过两两相加,离着真相,肯定不会太远。”

扶摇洲。

白也摇头道:“有些话,至圣先师也未必能说。”

文庙广场之上,已经碎裂不堪。

那位圣人直截了当道:“没少看,学不来。”

老秀才轻声道:“死死死,怎么还不来南婆娑洲死,怎么还不去金甲洲死,早先读书人怎么不死剑气长城,如今怎么不死桐叶洲,怎么不死扶摇洲。以后中土神洲十人怎么不死,浩然天下十人怎么不死,儒家文庙副教主学宫祭酒怎么不死,圣人怎么不死。再加上你这个陈淳安,怎么不死在南婆娑洲外边。”

老秀才搓手道:“你啊你,还是脸皮薄了,我与你家礼圣老爷关系极好,你改换门庭,肯定无事。说不得还要夸你一句眼光好。就算礼圣不夸你,到时候我也要在礼圣那边夸你几句,真是收了个没有半点门户之见的好学生啊。”

身旁犹有随侍万年的一尊巨大神灵,随手攥住身边一颗星辰,以雷电将其瞬间炼化为雷池,狠狠砸向一位文庙副教主的金身法相。

一副漂浮空中的远古神灵尸骸之上,大妖五嶽站在尸骸头顶,伸手握住一杆贯穿头颅的长枪,雷鸣大震,有那五彩雷电萦绕长枪与大妖五嶽的整条手臂,雷声响彻一洲上空,使得那五嶽宛如一尊雷部至高神灵重现人间。

可怜只有一个崔瀺。可惜了一头绣虎,不但自己会死,还要在史书上遗臭万年,哪怕……哪怕浩然天下赢得了这场战争,还是如此,注定如此。

宝瓶洲一处云海之上。

“周清高与你们这些师兄师姐,还不太一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那剑气长城,心神往之那年轻隐官。所以他内心对浩然天下的否定,比你们都要更重。与此同时,他就有更大的机会,成为蛮荒天下的陈平安,先像了,才能超过。至于那个斐然,终究早早有了自己的道路可走,化名陈隐,更多是登岸桐叶洲后,闲来无事太无聊,何况斐然根本不需要成为别人。”

没关系,她暂时收了个不记名的弟子,是个不爱说话、也说不得太多话的小哑巴。

周清高只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文庙?”

陈淳安对此似乎早有预料,并无什么失望不失望的,只是笑道:“我们亚圣一脉,文庙陪祀圣贤最多。”

很好。

周清高摇头道:“如果白也都是如此想,这般人,那么浩然天下真就好打了。”

他周密比较讲道理,所以早就替文庙说过话了,早早道破为何中土文庙如此画地为牢、束手束脚。

老秀才说道:“总要由得他人是个活人吧。至于其他事,该咋的咋的。做错先担了错,才能来谈改错。”

老秀才去往人间大地。

老秀才唏嘘道:“还能如何,剑修,是天地间杀力最大、斩杀天上神灵最多的剑修啊,其中一拨剑修,性情桀骜,觉得那座三教老祖都觉得谁都不去染指的天庭遗址,应当就此封禁起来,那拨剑修却觉得,当然要由他们占据,所有逃窜远方的神灵余孽,他们承诺一定会一一斩杀,就不用他人忧心了。而由陈清都、龙君和观照领衔的另外一拨剑修,则觉得不该如此,可以换一块更大的人间地盘,选择休养生息。结果就是那么个结果,又狠狠打了一架,打得差点又教天地翻覆。”

老秀才说道:“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你那朋友,靠道德文章,实实在在裨益世道,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这种话,不是当你面才说,与我弟子也还是这般说的。”

一位神色木讷的僧人站在老夫子对岸,望向此岸。

“偏敢不听呢?打死几个立威?然后剩下的,都只好不情不愿跟着去了战场?最后如你所说,就一个个慷慨赴死,都死在了远方异乡?现在不都在流传托月山大祖的那句话吗,说我们浩然天下的大修士很不自由?会不会到时候就真的自由了,比如干脆就转投了蛮荒天下?到时候既要跟蛮荒天下打仗,又要拦着自己人不叛变,会不会很吃力。关键还有人心,越是高位处的人与事,登高看远,同理,越是登高看远之人的行事,山下就都越会瞧得见的,瞧在眼里,那么整个中土神洲的人心?”

老秀才使劲摆手否认道:“不可能不可能,茅小冬最是尊师重道,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先生的。”

周密笑了笑,不知为何,当时陈清都虽然出奇的好说话,可好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他能成事。

所以显得格外渺小,与那读书人白也,身形大致等同。

又如何,在中土文庙没了冷猪头肉可吃,凭借先前坐镇天幕年复一年很多年,依旧潜心砥砺自家学问,硬是给他重新吃上了文庙香火,还偏要重返桐叶洲,求死不说,那家伙还非要赶个早。

裴钱得了老神仙的法旨,重重抱拳,灿烂而笑,从袖中捏出一枚古朴印章,然后一个轻轻跺脚,将早早看中的几件宝光最盛的山上物件,从一些妖族地仙修士的尸体上同时震起,一招手,就收入咫尺物当中。裴钱一掠而去,所到之处,脚尖一踩地面,方圆数里之地,只有那妖族身上物件,会拔地而起,然后被她以一道道拳意精准牵引,如客登门,纷纷进入咫尺物这座府邸。

周密心情不错,难得与三位嫡传弟子说起了些陈年旧事。

不然谁能将当年那些最擅长厮杀的剑修,定义为刑徒?!因为是剑修之外的所有人!不光是人族,连那妖族两位老祖在内。

至于先前就在这扶摇洲,第一头陨落在浩然天下的王座大妖,化名曜甲,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喜欢有钱就摆阔,最见不得这种货色了。

看看到底有无信守承诺,只挑那妖族尸体上的山上重宝收入囊中,若是一个不小心捡错了,那就别怪老夫也一个不小心了。

只是当年在第五座天下,遇到了关门弟子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媳妇,那个顶好顶好的小姑娘宁姚,老秀才,当时才蓦然一股脑儿伤心起来。差点就要当着好友白也的面,当着一个晚辈的面,老泪纵横起来。委实这等苦处,说不得也。更不是自家的关门弟子独自如此不容易。

是至圣先师在责备、苛求所有圣贤人,还是合道天下万年……难免小有失望?或是其他什么深意?

“人心?大乱之世,这点人心算得什么?!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一场大胜仗打下来,山上山下人心自会颠倒。”

圣人点头笑道:“文圣说是就是吧。”

少年道士则叹息一声,“大道真正大敌,都看不见吗?”

“我不是在与你就事论事吗?”

绶臣停下脚步,望向北边宝瓶洲最南端的战场,绯妃已经将那些瘟神和两位过客送到了老龙城,看起来效果不错。

裴钱飘然落地后,喊了声阿瞒,那个什么都不愿意说的小哑巴,只是抬了抬头看她,就又低下头。

惜哉惜哉,挺好看一姑娘,当那纯粹武夫有啥好,不如入我山门,学我道法符箓,杀人都不用出拳脚的,要知道在中土神洲,一向有那“杀人仙气,符箓于玄”的说法,小姑娘听没听说过,心动不心动?可以心动啊。

那裴钱再次重返先前驻足抱拳处,再次抱拳,与于老神仙道谢告辞。

请得动白泽“两不相帮”,甚至还能让白泽主动拿出一幅祖宗搜山图,交给南婆娑洲。

圣人是那么好当的吗?

论大举调动整座天下之力,你们散沙一片又一片的浩然天下,各人在各家玩你泥巴去。

昔年,老秀才难得板起脸来,狠心教训一位从来无需先生担心学问事的小弟子,老秀才与一个少年说那以后长远事,“小齐!今儿先生可是与你破天荒大大火了啊,你听好了,先生嗓门大些,不许哭鼻子……好吧好吧,说道理确实不在嗓门大……冷猪头肉,是那么容易吃的吗,是那么好吃的吗?!能吃是最好,吃不上就不吃!独独不可为了吃猪头肉而当圣贤!当个君子,当个书院山长,怎就不好了,怎就志向不高远了?”

她与那在溪姐姐早早借了一件印章咫尺物,后来再与朱枚姐姐借了一件方寸物,先前几场厮杀,收获不大。毕竟战场厮杀次次惨烈,活命才是首要,裴钱一直不敢分心,今天是唯一的例外。只不过当下战场遗址,可谓遍地天材地宝、仙家器物,裴钱依旧打算一炷香就走,不可耽误于老神仙更多光阴。

于玄收敛笑意,一闪而逝,一路南下,跨洲远游,喃喃道:“死去就死去。”

昔年甲申帐木屐,如今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

“强者不问是非,不分对错,同时必须毫无牵挂,只要强者足够强大,把最高处位置坐得稳当,言语,出手,哪怕沉默,一切都是道理,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帮他讲道理。”

老夫子盘腿而坐,从袖中拿出一本书,以心声与天外礼圣言语道:“不像你,太久没有打架了,对不住。”

最远处,距离所有人也最远的地方,有一个高大身形,好像正在挽起一头青丝。

只是听多了那些言之凿凿的言语,她也有些想要问几个问题。于是找到了一个书院儒生,问道:“你去请飞升境、仙人们出山吗?”

来自不同战场不同位置,最终瞬间一起置身于扶摇洲。

老秀才以拳击掌,“那我等会儿找陈淳安找酒喝去,都不用我借。唉,你看看这事情整的,好像一下子就变得礼圣一脉读书人不如亚圣一脉大气了。怪我怪我,难辞其咎,也就是这里没酒,不然我肯定要先自罚个三杯。”

陈淳安说道:“左右最为难。”

我他娘的算老几?!

“不要觉得一座剑气长城,阻滞我们多年,便觉得你自家天下不太强。嗯,你这么觉得没什么问题,至于先生我的家乡,这座浩然天下的山下和半腰,人人如此觉得就更好了,太好了。偶尔几个,如绣虎,如白也,才胆敢众人皆醉我独醒。更多人,反而最怕此事。给那些山下痴子的汹汹议论,一烦再烦还要烦个没尽头,那么山上神仙的脾气,可是从来不小的。”

“当时那个自我标榜要为人族万世开太平的读书人,对家乡犹不死心,就找到了陈清都,那位反正成天无事可做的老大剑仙。”

“今天先生心情大好,就与你提前说几句话。我心中有些年轻人,很看好。除了你和周清高,斐然,还有雨四,滩,豆蔻等等。差不多十几个吧,不到二十个年轻人,我很期待你们的大道成就。相信先生,不会低的。”

整座山岳再次山根震动,轰然下坠更多。

崖外大水,再无身影。

陈淳安问道:“那些远古剑修,当年不惜与所有阵营决裂,事出何因?我只知道当时如果不是剑修内部先行分裂,如今天下到底如何光景,还真不好说。”

那么为何面对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儒家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却只能将一身气运融入一洲天地?

老秀才有一点好,好的就认,不管是好的道理,还是好人好事好人心,都认。对错是非分开算。

陈淳安最后笑道:“如今文圣一脉,弟子学生个个好大的声势,反观我亚圣一脉,因我而讨骂,你是不是偷着乐?”

这位圣人低头望去,作为集天下牌坊大成者的醇儒陈氏书院那边,又在吵了。

剑仙绶臣笑道:“真是怎么猜都猜不到。”

金甲神人依旧抱拳,沉声道:“蓬荜生辉。”

于玄抬起双手,大袖鼓荡不已,符箓多如漫天雪,纷纷扬扬,落在战场遗址上。

一位与那礼圣法相一般巍峨的神灵,只是身在极远处,才显得小如芥子,再次劈出一剑。

陈淳安刚要询问。

正因为圣贤此语,老秀才才有了那个“坐蜡”的谐趣评价。能把坏话当真正好话讲,本就是老秀才独门一绝。

无意间瞥见了那一袭红衣,老秀才心情蓦然大好,打算先与陈淳安聊几句,再去与小宝瓶见面。

从中土神洲独自远游醇儒陈氏的李宝瓶,忍不住叹了口气,摘下酒葫芦,偷偷喝了口酒。

当年在甲申帐,其实流白就已经足够佩服军帐领袖木屐的运筹帷幄。

所有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自行剥离大道,真身去往天外,跟随礼圣与那厮杀,只余下阴神在浩然家乡,事到如今,哪个不是半人半鬼的存在?不是那桐叶洲君子钟魁的下场?早就是了啊。

老秀才无奈道:“已经死了很多圣贤了啊”。

你文庙给了世道太多道路可走,给了人间太多自由,却只会让人觉得人人不自由,远远不够。

周密稍稍加快脚步,三位学生就识趣让先生独自散步海边。

圣人叹息一声,那萧愻出剑,与左右争锋相对,老秀才何止是需要喝几口酒水,换成一般的飞升境大修士,早就气吞山河用以弥补大道根本了。

仙剑太白,剑光太白。

陈淳安答道:“这就是我们儒家给的自由。我们自己愿意这么做,就好好受着,别有半点怨言。”

但是既然划分到了一块蛮荒天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位认可将剑修变成刑徒的蛮荒天下共主,却绝对没有想到刑徒的驻扎之地,会是位于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之间。

当年贾生太平十二策!哪一条策略,不是在为文庙避免今日事?!哪一个不是事到如今大局糜烂的根本原因?一个连那君子贤人,都不能当那庙堂国师、幕后君主的浩然天下,连那皇帝君王都无法人人皆是儒家子弟的浩然天下,该有今日之苦。是你们文庙自找的麻烦。真到了需要人死战场的时候,圣人君子贤人,你们拿什么来讲道理?拎着几本圣贤书,去跟那些将死之人,说那书上的圣贤道理吗?

托月山大祖那句话,浩然天下多少山巅修士听见了,又有多少其实已经真正听进去了?反正绝对不止一个叛变金甲洲的完颜老景。

白也仗剑悬停,环顾四方,心不茫然。

桐叶洲北部渡口,蛮荒天下文海一脉的先生学生,总计四人,一起散步。

“去去去,休要聒噪,一个女子,懂什么。”

一位双手拄刀、披挂甲胄的魁梧男子,皱眉不语,却杀气腾腾,望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背剑青年。

哪怕只是远观一幅万年之前的光阴画卷,哪怕明明知道最终结果,陈淳安依旧难免心情沉重。

蛮荒天下的妖族,就像一个饿极了的人,蛮横闯入一个家境富裕的别家门户,是奔着吃饱活命去的,跑慢了,还会被身后的大妖当场打杀,战场上怕死了,家乡一族都要皆死。

周清高则和流白转身缓行,周清高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师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位隐官?”

这位在此书院求学的中土儒士,去了别处,与同道中人继续高声言语,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文庙礼圣一脉,与香火凋零的文圣一脉,其实一向最为亲近。不然礼记学宫大祭酒,就不会那么希望文圣一脉并非嫡传却记名的茅小冬,能够留在自家学宫潜心治学。

浩然天下儒家道统,数条文脉,确实亚圣一脉,最为香火鼎盛。

“白也不是比周神芝剑术更高吗?三剑斩那位王座,为周神芝报仇吗?那么白也一死,又会如何?可问题在于,白也不去扶摇洲,谁能去,谁敢去?扶摇洲也好,桐叶洲也罢,是那决定天下归属的决胜之地吗?”

一剑出鞘。

老秀才是出了名的喜欢顺杆子往上爬,没杆子都要自己砍竹子劈柴做一根的。

一位少年道士坐在水边,正在掬水洗脸,有一头青牛卧在一旁。然后少年道士抬起头来,好像在与万年之后的老秀才和陈淳安,微微一笑。

这把仙剑,名为“太白”。

陈淳安笑问道:“你当真半点不记恨萧愻的所作所为?”

也哪怕是面对乡野村夫,甚至是学塾稚童。

“虽然陈清都这拨剑修没有出手,但是有那兵家开山老祖,原来早早与出剑剑修站在了同一阵营,差一点,真就是只差一点,就要赢了。”

老秀才立即哈哈笑道:“立身正,心中浩然气就足,难怪能在陈淳安头顶当圣人。其他那些个陪祀圣贤,可都不如你威风啊。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某些小事上抠搜了点。”

圣人突然眺望一洲山河之外的远处,问道:“文圣,能打赢吗?能少死人吗?”

在那河畔,一个个身形,好像相隔不远,又好像天地之遥,

老秀才踉踉跄跄坐在南婆娑洲天幕处,与一位出自礼圣一脉的陪祀圣贤,相隔不远。

许弱问道:“这贾生?”

“浩然天下的失意人贾生,在离开中土神洲之后,要想成为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当然会经过剑气长城。”

老秀才气笑道:“如果不是一大拨君子贤人辛苦拦着,好好解释缘由,差点就只因为死了个恰到好处的妖族棋子,就要闹到山上与山外修士相互大杀一场。”

万年之前,人族登山再登顶更登天,一举打碎天庭,或者打杀,或者驱逐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那些将人族视为香火源头、肆意操控所有人族生死的存在,就此成为过眼云烟。事实上,真当那一刻来到,几乎所有人族,自己都觉得不敢相信,当真赢了。从此整个天地,好像就要由人族来负责开万世太平了。

老秀才曾经说过儒家道统,君子容易死,圣人难死。老秀才话语却只说了一半,圣人难死,便好受吗?

裴钱双膝微曲,拔地而起,大地震颤,涟漪阵阵,震碎众多妖族地仙修士的真身尸体。

那是一个在扶摇洲打杀无数山水神灵的存在,用以弥补它在剑气长城的大道折损,白也前后递出三剑,最终将其斩杀在倒悬山遗址处。第一剑,用以送客离开扶摇洲,免得伤及无辜,第二剑与曜甲算是同游大海,用以还礼蛮荒天下,第三剑白也最为倾力,算是近些祭奠那些剑气长城壮烈而死的剑修。

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瞎子,说道:“于情于理于大势,文庙都该如此付出。不对,是都会如此付出。”

老秀才大为遗憾道:“你知道我是一贯擅长察言观色的,只是当时老头子面无表情,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我就猜不出那个答案了。”

要那强者为尊便是唯一道理,蛮荒天下一直最讲这个,可不是我周密的嘴上言语。

第一次与孙道长和仙剑“太白”相逢,也是孙道长第一次远游浩然天下来散心,孙道长一开始是赠剑,白也不愿收,孙道长就改赠为借,理由是这把仙剑的名字,与自家道观那桃颜色,稍稍相冲,难讨个大吉利,仙剑太白,与你白也那才是绝配。贫道就当嫁女儿了,远嫁浩然嘛,顺便认了个女婿,不亏不亏,由此可见,贫道行事,确实只分大赚小赚……

老秀才站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一个踉跄,赶紧消失。

唯独宝瓶洲最舍得,最敢与蛮荒天下比拼心狠,比拼手段的缜密,比拼对人心的事功算计。将某些圣贤道理,暂且都只搁在书上。

老秀才望向石崖外的那条大水,将一些老黄历与陈淳安娓娓道来。

在那剑气长城战场收官阶段,炼去半轮月的荷庵主,已经被董三更登天斩杀,不但如此,还将大妖与明月一并斩落。

老秀才哀叹道:“扎俩羊角辫的小姑娘长得挺可爱,做起事来真是太不可爱了。”

很好!

只有老秀才请得动白也,开辟第五座天下。

这就是那些可怜圣贤,能做到的一件最力所能及之事。完颜老景那老贼知道吗?当然知道,在乎吗?半点不在乎。

一位儒衫老夫子笑道:“穗山此地,天下最高,与你暂借一块地盘。叨扰了。记得将所有生灵都送到储君山头那边,等会儿动静可能会比较大。”

那些或腹诽或痛骂中土文庙毫无建树、全不作为的,知道三洲书院君子贤人、山长与儒士什么下场吗?知道,在乎吗?则未必。既要人去当英雄,又讲个成王败寇。

“我去找一下赊月,带她去看看那棵梧桐树和那座镇妖楼。绶臣,老龙城战场这边你和师弟帮忙多盯着。”

“更所以,只是中土文庙太谨慎,儒家圣人们太小题大做了,又太不圣贤无担当了。教人可笑太失望,太悲愤欲绝了。”

周密放声大笑,然后正了正衣襟,抖了抖袖子,竟是主动打开一洲天运禁制,与天地作揖,朗声道:“至圣先师,家乡让那书生贾生绝望太多年,如今也要容得我文海周密来恶心恶心你们了。”

反正如今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一个个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没少骂这些圣人是只会送人头的大好人,不差他老秀才这几句。

最远处的高大身形,淡然道:“打起来是最好,要是打不起来,以后我去你们那块地盘。”

至于其它,你们随意,开心就好。

那个小姑娘看了自己心湖两眼,于玄何尝没有看她心境一眼,好丫头,亏得心中有那一盏灯火在照明道路,而且看趋势还是往更亮处去的,小姑娘也确实真心信任那盏光亮,不然学了拳还不得打穿天幕去?

刚好一炷香。

唯有剑修一人在场。名叫陈清都。

六头大妖都没说话。大概是无话可说。

圣贤只留阴神坐镇天幕,负责稳固山河气运,既是文庙的无奈之举,更是人间有幸的适宜之事,因为自古寂寞的圣贤们既然没有真身,便更为纯粹,契合天道。

头戴帝王冠冕的大妖仰止,身穿墨色龙袍,人首蛟身,庞大身躯四周,悬浮飘荡着一位位怀抱琵琶的飞天,刚好被一同瞬间跨洲而来的老友袁首,拿来抓如嘴中嚼如佐酒黄豆,用以疗伤,在那老龙城战场打出两棍,挨了不少记北俱芦洲的剑修飞剑,谈不到如何伤及大道根本,终究是受伤不轻,而大妖真身何等坚韧,一旦受伤,对上寻常并非剑修的飞升境敌手,倒也无惧,可是如今面对白也,袁首素来与仰止不客气,仰止更不介意这点损耗,双方都要恢复到巅峰战力。

“你知道老头子是怎么回答我的,老头子伸出三根手指头,不是三句话,就只有三个字。”

裴钱不敢往人间多看,人间伤心事,原来不止有师父不在自己身边江湖中。

老秀才拍了拍陈淳安袖子,“我就不是这种人。以圣贤之心度秀才之腹,要不得啊。”

身形一闪而逝,老秀才去找小宝瓶了。

那切韵捻住鬓角一缕发丝,笑眯眯道:“这可是至圣先师才能说的话。”

白也无所谓,只需要将战场远离人间,神仙打架俗子遭殃,白也见不惯多矣,自己此生剑术收官一战,好似诗歌压篇之作,岂可如此。

陈淳安倒是全然不介意,反而替很多人由衷开解几分,笑道:“能这么想的,敢公然这么说的,其实很不错了,到底是心向着浩然天下,以后读书一多,眼界一开,到底会不一样,我倒是一直觉得这些年的年轻人,读书越多,见识广了,一代代更好了。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你回头看看那完颜老景,除了修为高些,其它地方,能比什么?再说中土那位纳兰先生,他所在宗门,只因为他的出身,加上妖族修士居多,处境也是相当尴尬,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不一样忍着。所以说啊,你所谓的老要癫狂少沉稳,不全对。”

从山上到山下,论厮杀惨烈习以为常,论说死就死,论不得不死,已经享受太平万年的浩然天下,也配与蛮荒天下比?

只要是说正事,老秀才从不含糊。

流白很佩服这个先生刚刚赐名的关门弟子,如今已是她的小师弟了。

于玄愣了半天,如此年轻的纯粹武夫,感觉只差曹慈一点半点的天之骄子,敢情是厚着脸皮在与自己问能否捡钱呢?

两洲山河人迹罕至的僻静处,那些尚未被彻底剥离掉浩然气运的人间,便立即有那异象发生,或是云卷云舒,或是水涨水落。

其中扶摇洲曾经有一个,脾气与老秀才比较投缘,是个相对比较爱说话的,就私底下与老秀才笑言,说遥遥见那人间祈福许愿的灯火,一盏盏冉冉高升,离着自己越来越近,真觉得人间美景至此,已算极致。

“如果不是周神芝求死,也必须死,不然会小小有碍扶摇洲形势走向,加上这家伙又一根筋死战不退,我其实都准备好了,送他一个暴得大名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的白也三剑杀王座?白也只会连出剑机会都没有,因为那周神芝在更早之前,就一剑就重创了王座大妖。由此可见,剑气长城的剑仙啊,剑修啊,全是蝼蚁一般的纸糊货色,瞧瞧咱们中土神洲才第九的周神芝,不是总计才十四王座吗,我们周老剑仙在那山水窟,一剑就摆平了一个。所以这场仗,其实好打得很。那些妖族畜生,倾尽真正意义上的半座天下之力,又如何,根本就不值一提。”

可惜那小姑娘只是眼神熠熠,好一个见钱眼开,不晓得真正的神仙钱,就在她眼前杵着没动啊。

————

“自有至圣先师,礼圣亚圣出马。”

袁首依旧御剑悬停,肩挑长棍,手系一串由众多山岳炼化而成的珠子,如今手珠多了不少珠粒,都是桐叶洲一些个大山岳。

老秀才笑道:“受累了。我这客人算不得好客人。”

毕竟相较于剑修这个人族自家人,妖族与人族的恩怨,更加复杂。

所以历来最心疼最小弟子的老秀才,唯独在这件远游事上,从不为如今的关门弟子多说一句。

老秀才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了,瞧瞧,憋着偷着乐?没有的事嘛。

脚下云海是那枯骨大妖白莹的本命手段,皆是冤魂厉鬼的汹汹怨恨之气,更有无数白骨头颅、手臂想要往白也这边涌来,又被白也不用出剑的一身浩然气给驱散殆尽。

言下之意,自然是有些言语,天地间当真只有我白也可以说。

“我都不需说至圣先师,只说礼圣的规矩,岂敢不听?谁敢不从!”

有一位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金色书籍铺成的蒲团上,他胸口处那道剑痕,过了剑气长城,依旧只抹去一半,故意残余一半。

绶臣突然说道:“白也应该见好就收的,返回中土神洲就是了。开辟出一座崭新天下,已经大功德在身,剑斩王座,已经足够问心无愧。该换其他人登场了。”

当时代替妖族议事的两位领袖,其实对于流徙剑修一事,也有巨大分歧,一个认可,一个不认可。

周清高继续挪步行走,“与其担心未来心魔是那隐官大人,还不如敞开心扉,承认了自己喜欢一事,第一,陈平安肯定会死在剑气长城,哪怕退一万步说,陈平安不死,师姐其实心知肚明,这辈子注定无法向他亲手报仇了。那么心魔就会一直在修心路上,等着流白。你越是自欺欺人,心魔越是有机可乘。第二,不但要喜欢,还要变得真心最喜欢,然后流白只需心存一念,以后一定会亲自问剑飞升城,好让那个害死陈平安的罪魁祸首,让那宁姚知道一件事,陈平安喜欢宁姚,真心不如喜欢流白。”

不然如今打穿天幕做客浩然天下的一尊尊远古神灵,万年以来都在发呆,乖乖给咱们浩然天下当那门神吗?!

陈淳安说道:“圣贤愿意尽量多给人间一些自由,这其实是贾生最痛恨的地方。他要重新分开天地,最为拔尖的修道之人,在天,此外全部在地。相较以往浩然天下,强者得到最大自由,弱者毫无自由。而贾生眼中的强者,其实与心性无关了。”

差那曹慈一点半点,很差吗?其实很吓唬老前辈了,何况还是个比曹慈都要年轻不少的小姑娘,于玄差点厚着脸皮问一句“小姑娘有无师承,若是没有,赶巧赶巧,老夫略通拳法,不如拜我为师”,至于到底会不会拳法,先拐骗了个徒弟再说。只不过于玄很清楚,这般年轻天才,定然师承不低。

老秀才那个沙哑嗓音响彻陈淳安心湖,“等等看。”

片刻之后,再做个决定。

这场河畔议事。

老秀才无奈道:“所以沦为了刑徒。可不可怜?当然可怜至极!可是你要知道,在当年,剩余剑修连那刑徒都未必当得!你看后世剑修在那剑气长城,咱们文庙有过半点约束吗?当时一位失去眷侣的兵家二祖,直接放言,这些个桀骜不驯的家伙,与神灵性情最近,迟早是个天大麻烦,先前那拨剑修不是不服管吗?觉得功劳大,就要占据天庭遗址,很好,不是神灵,要当新的神灵,剩下这些,改变主意,陆陆续续加入战场出剑的,可不在少数,既然如此,不如双方干脆痛快些,大不了双方再打个几百年,看看哪一方先被杀绝,倒也轻松了,以后千年万年,才能够真正世道太平!”

于玄听见了那裴钱心声后,微微一笑,轻轻一踩枪尖,老人赤足落地,那杆长桥却一个翻转,好似仙人御风,追上了那个裴钱,不快不慢,与裴钱如两骑并驾齐驱,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杆篆刻金色符箓的长枪,是被于老神仙打杀的玉璞境妖族本命攻伐物,裴钱转头大声喊道:“于老神仙名不虚传,难怪我师父会说一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符箓一道至于玄手上,好似由聚拢江河入大海,气象万千,更教那中土神洲,天下道法独高一峰。”

唯我浩然有白也。何况还是读书人。

穗山之巅,老夫子瞥了眼中土神洲一处人间,李树开矣。

最后老夫子眺望远方。

你他妈的真以为老夫不会打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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