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立即笑嘻嘻道：“这有何难，传你一法，保证管用，比如下次尉老儿再烦你，你就先让自个儿神色认真些，双眼故意望向棋局作深思状，片刻后抬起头，再一本正经告诉尉老儿，什么许白被说成是‘少年姜太公’，不对不对，应该换成姜老祖被山上誉为‘老年许仙’才对。”

纯青感叹不已。

周密游历蛮荒天下，在托月山与蛮荒天下大祖论道千年，双方推衍出万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过是天翻地覆，万物昏昏，阴阳无凭，无知无识，道无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最终由周密来重新制定天象法仪，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这等大道碾压之下，裹挟万事，所谓人心起伏，所谓沧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周密收徒，眼光独到，也愿意精心栽培，所以一众嫡传弟子当中，首徒绶臣，采滢，同玄，桐荫，鱼藻，加上甲申帐流白，皆是剑修，并且都跻身了托月山百剑仙之列。

不如一起大睡去……

崔东山感叹道：“纯青姑娘你还是吃了不够以诚待人的亏啊，只要到了咱们落魄山做客，你先去骑龙巷铺子那边待几天，与一位姓贾的老神仙学习言语之术，不出一旬光阴，肯定受益匪浅，功力大涨，从此无敌。”

崔东山自顾自说着些怪话。

纯青问道：“是说骊珠洞天的那条真龙？”

赊月有些高兴，跃跃欲试道：“我煮茶的手艺，其实比较一般了，但是烧菜真是不错，这桃叶渡可以就地取材，我抓几条肥鳜鱼，清蒸红烧炖锅都可以，船上灶屋佐料也齐全，你和周先生尝尝鲜？米饭要不要？我咫尺物里边有几百斤仙家米，正愁着吃不太完。”

老秀才还是不说话。

老秀才轻声道：“回头我帮你问问看。”

周密提议道：“你舍不得半座宝瓶洲，我舍不得半座桐叶洲，不如都换个地方？哦，忘记了，如今的齐静春，心起一念都很难了。”

赊月有些遗憾，“好歹是个读过书的，也没句文绉绉的好话。”

纯青突然说道：“齐先生年轻那会儿，是不是脾气……不算太好？”

斐然说道：“劳烦周先生，有话就直说。”

以及那个负责针对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这头王座大妖，也就是采芝山那边，崔东山和纯青嘴上所说的“咱们那位正阳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赊月突然问道：“仙家米，炖鳜鱼，鱼汤拌饭，滋味咋样？”

只说亲眼见到传道恩师，让他斐然作何感想？还怎么去恨周密？师父已是周密了。何况连师兄切韵都是周密了。事实上，若是将来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还给斐然一个师父和师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确定，将来之斐然，到底会是谁。直到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个离真的可悲之处。

赊月说道：“别想太多，吃饱喝足走得远。”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镇金甲洲。

由无数颗星辰凝聚而成的一座漩涡当中，出现了一条雪白光柱，仿佛天地间最为精粹的剑光，直奔那位护着整座浩然天下的中年书生而去。

采芝山这处凉亭旁，有攲松大百围，根在古崖缝间，枝叶横斜观景亭额处，如仙师为小亭画眉，风起松涛阵阵山更幽，阳光透过古松枝叶间，洒落在地，亭内细细碎碎的金色，随风而动，作无声唱和，又有白衣少年与青袍少女，坐在崖畔栏杆两端，好似一对神仙眷侣谪仙人。

周密笑着点头：“行啊，想必总比喝白水吃茶叶好。”

周密笑容依旧，帮着斐然说出一番心声言语：“天地有序，人间有法，众生立命。万事万物，各行其道，相安无事。一切融洽！礼圣此举，当然值得钦佩，事实上，在这件事上，我当年与你几乎一模一样，一样最为尊敬礼圣。几乎。”

渡船之上，赊月依旧煮茶待客，只不过喝茶之人，多了个托月山百剑仙之首的剑修斐然。

金甲神人无奈道：“不是三位文庙教主，是白帝城郑先生。”

老秀才哀叹一声，点点头，给那穗山大神伸手按住肩膀，一起来到山门口。

在蛮荒天下自号老书虫的文海周密，他最喜欢的一方私人藏书印，边款篆文极多：手积书卷三百万，天寒地冻我自娱。他年饱餐神仙字，不枉此生作蠹鱼。底款“饥不果腹老书虫”。

周密自顾自说道：“确实得做点什么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知道什么叫真正的……”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饭喝汤。

周密笑问道：“还真没想到斐然会是先有此问。”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张有些戴习惯了的面皮，赊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饭鱼汤都吐出来！”

半夜发雷，天转车毂，穷老翁睡难寐，恰逢稚子起惊哭，叹息声与哭啼声同起。

崔东山身体蜷缩，脑袋靠着亭柱，又跟纯青要了一壶名动天下的青神山酒酿，这是竹海洞天青神宴最不可或缺之物，纯青这趟出门，没少带酒水，咫尺物里边，大大小小搁放了几百坛，山主师父说过，出门在外，若有相见投缘，不管是山下的江湖豪客，还是市井的贩夫走卒，都不用吝啬自家酒水。纯青动作轻柔，给那神神道道的崔小先生丢过去一壶，只见那白衣少年一个扭转脖子，以头顶住酒壶，再脑袋一晃，酒壶前倾下坠，以手接住。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晃荡双腿，哼唱一首佚名的《龙蛇歌》，“有龙欲飞，五蛇为辅。龙已升云，得其处所。四蛇从之，得其雨露，各入其宇。一蛇独怨，槁死于野。”

故而董老夫子，被誉为“天下儒者宗”。

斐然最后直视周密，说道：“我从来不觉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礼圣更好。”

青衫文士说道：“书看遍，全读岔。自以为已经惟精惟一，内圣外王，所以说一个人太聪明也不好。”

片刻之后，瞅着茶叶约莫也该熟了，赊月就递给斐然一杯茶，斐然接过手，轻轻抿了一口茶叶，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个圆脸衣姑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期待，问道：“茶水滋味，是不是果然好些了？”

纯青说道：“崔小先生都是仙人境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情就别做了吧。”

不但如此，董老夫子推崇礼法合一，兼容并蓄，所以这位文庙教主的学问，对后世诸子百家当中地位极高的法家和阴阳家，影响最大。

斐然无奈道：“不错。”

反正那秀才有本事瞎说，就不怕秋后算账，自有本事在文庙扛骂。况且到时候一吵架，谁骂谁还两说。

穗山大神打开大门后，一袭雪白长袍的郑居中，从地界边缘，一步跨出，直接走到山脚门口，就此停步，先与至圣先师作揖致礼，然后就抬头望向那个口若悬河的老秀才，后者笑着起身，郑居中这才打了个响指，在自己耳边的两座山水袖珍禁制，就此打碎。

纯青年纪不大，见识却多，可像崔东山这样的，她是真没见过。

一瞬间，斐然和赊月几乎同时身体紧绷，不单单是因为周密去而复还，就站在了斐然身边，更在于船头另外那边，还多出了一位极为陌生的青衫文士。

不曾想那位老夫子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赊月有些恼火，“先前周先生抓我入袖，借些月色月魄，好伪装去往那月宫，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道的。可这煮茶喝茶，多大事儿，周先生都要如此斤斤计较？”

而当下斐然手中印章，正是此物。

这位白帝城城主，显然不愿承老秀才那份人情。

在蛟龙沟与穗山遥遥对峙斗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托月山大祖。

时至今日，斐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仙剑太白一分为四，白也竟然愿意将其中一份机缘，送给自己这个蛮荒天下的异类妖族。斐然自认与那白也毫无瓜葛，素昧平生，哪怕加上家乡的师承，一样与那位人间最得意没有半点渊源。师尊和代师收徒的师兄切韵，都从未去过浩然天下，而白也也从未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事实上白也此生，甚至连倒悬山都未踏足半步。

纯青想了想，自己总共存了七百多坛酒水，输赢不过一百坛，数量是增是减，好像问题都不大。只是纯青就不明白了，崔东山为何一直怂恿自己去落魄山，当供奉，客卿？落魄山需要吗？纯青觉得不太需要。而且亲眼见过了崔东山的行事怪诞，再听说了披云山名声远播的夜游宴，纯青觉得自己就算去了落魄山，多半也会水土不服。

只是这方印章，周密从不轻易取出钤印书籍。

金甲神人当真有些佩服老秀才的胆识，以往平时就他们俩在穗山，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这会儿至圣先师可就在旁边坐着呢，老秀才也敢如此混不吝？

隆冬时节，荷塘水涸，枯叶败尽，残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因为斐然在内心深处，最仰慕浩然天下的礼圣！关于此事，斐然甚至在师兄切韵那边，都从未提及半句一字。

周密打趣道：“印章材质，是我昔年离乡路上随便拾取的一块山脚石，相较于白也赠剑，此物确实要礼轻几分。”

老秀才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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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起吃过了米饭就炖鳜鱼，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没来由笑道：“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必早。”

老秀才摇头道：“弟子个个都太好，先生不忍心去说，说了也没用。”

郑居中的行事路数，一向野得很。

这幅悬在周密和斐然之间的画卷，只是被些许大道真意的涟漪触及，便砰然而碎。

一场极有可能是十四境……巅峰的捉对厮杀。

“看来文圣先生你的两位弟子，都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斐然说道：“很羡慕你。”

周密笑道：“浩然儒生，自古藏书往往以外借他人为戒，有些书香门第的读书人，往往在家族藏书的首尾，训诫后世翻书的子孙，宜散财不可借书，有人甚至会在家规祖训里边，还会专门写上一句吓唬人的重话，‘鬻及借人，是为不孝’。”

周密一走。

送给白帝城一位足可继承衣钵和大道的关门弟子，作为代价，郑居中需要拿一个扶摇洲的失而复得来换此人。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算了算了，你就莫要伤口撒盐了，那两洲你爱去不去。”

如今蛮荒天下新补了几位王座，在扶摇洲一役过后，老面孔的那拨王座，其实所剩不多了。

学生不认先生是先生了，可哪有先生不挂念学生的。

而老秀才这一脉学问，恰好与三位文庙正副教主都有大大小小的争执。

赊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盘腿而坐，长呼出一口气。

先前赊月在桐叶洲镇妖楼外边，给周密拘押入袖，生死不知，原来到最后只有斐然他一个外人担忧，赊月自己反而浑然不当回事？这么一位奇女子，不晓得以后谁有福气娶回家。

所以在文庙内部，礼圣也会被笑称为大账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圣贤，被誉为小账房先生，挣的是实实在在的钱财，精于此道，不让商家专美于前。

周密摇摇头，双指并拢，轻轻一抹，出现了一幅好似尺牍的山水画卷。

纯青疑惑道：“真能成？”

而那个郑居中确实想要好好栽培一番的嫡传弟子，正是在书简湖被崔瀺拿来问心陈平安的顾璨。

郑居中突然问道：“当年董老夫子进入文庙之前，曾在乡野传道讲课，那位听闻经义颇不以为然的不速之客，到底是一头寻常精怪的山野老狐，还是陆沉大道心相所化之一的……鼷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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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转换，两人身处一座浩瀚书海当中。

周密说道：“转益多师是吾师。”

青衫文士哦了一声，淡然说道：“那我替历代先贤对你说句话，去你娘的。”

于是下一刻，两人又重返船头两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