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细密竹丝编织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覆上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同时收敛练气士所有气机,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气象,悬佩狭刀斩勘在腰侧,伸手一抓,凝聚水运化作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陈平安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些或叽叽喳喳闲聊、或沉默不语练剑的孩子。
于斜回立即举起双手,“就你规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师傅,曹大爷,行了吧。”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把本命古镜,年轻男子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古镜铭刻有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
白袍“少年”,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举起养剑葫,喃喃笑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
陈平安哑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输的,不是托儿,怨不得我。
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多半是没有飞升境了。
老剑修返回芦岛,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妖族,但我们还需要分别飞剑传信雨龙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婴修士,而且极其擅长水法,难怪能上当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觊觎造化窟而来。”
所以其实这九个孩子,在白玉簪子这座破碎小洞天里边,练剑不算久。
小洞天辖境不大,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什么都有。
芦岛老金丹感慨道:“说句难听的,贪生怕死,躲在山中,总好过当年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为恶的王八蛋。”
从先前防贼一般的视线,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唾弃鄙夷。
陈平安笑了笑。
来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老元婴剑修说道:“已经坏了一次规矩,奉劝曹仙师还要守一次规矩。等到我们飞剑传信神篆峰,得到了答复,自会放行。在这之前,曹仙师不妨就在芦岛做客几天。”
陈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死他们。”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把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那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一个双手负后的男孩,高高扬起脑袋,微微皱眉,“你是何方神圣?隐官何在?”
因为捻芯的缝衣手段,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如此一来,陈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练拳。无处不在,时时刻刻,会被天地大道无形压胜。
于斜回轻轻点头,老气横秋道:“我辈剑修,言语都在问剑上。”
陈平安刚好从咫尺物取出其中一艘符舟渡船,其中,因为里边渡船总计三艘,还有一艘流霞舟。陈平安挑选了一条相对简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纳三四十余人。陈平安将那些孩子一一带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别好白玉簪。
玉牒一挑眉头,洋洋得意道:“那当然,不然能让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隐……曹师傅?!我姐辛苦攒下的所有神仙钱,都去晏家铺子买了印章纨扇和皕剑仙谱了。她去酒铺那边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没能瞧见曹师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还是很开心。爷爷说她是鬼迷心窍了,我姐也听不进劝,练剑都懈怠了,经常偷偷练字,临摹扇面上的题款,鬼画符似的。”
她突然问道:“你当真认得姜尚真?”
只是在一炷香过后,心念微动,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门辟水神通,转瞬之间就逃出了那位元婴的视野。
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
陈平安叹了口气。
“我就是陈平安。”
在小洞天里边,都是程朝露烧火做饭炒菜,厨艺不错。
少年好像是那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这孩子又加了一句,“这儿可没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陈平安运转水法,凝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质的鱼竿,再以一丝武夫真气凝为鱼线、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远远甩出去,坠入海中。
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打不打得过,可以让他试试看。
陈平安假装不知。
芦岛老人给唬得不轻,信了大半。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鸟样得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的。不过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好在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何况一条泛海渡船,十个人,还有那么多孩子,如此招摇过市,山上怪事本就多,她早已见怪不怪。芦岛那边是小心起见,以防万一,才飞剑传信给她。
三位剑修都发现那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那少年有些恼火,转过头,伸长脖子,“你们烦也不烦?!你们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数?来来来,用飞剑往这边砍,好个大瀼水剑修,如此行事跋扈,亏得姜宗主私底下与那为情所困的陆剑仙煮酒论英雄,说你们南婆娑洲,一众剑仙当中,曹曦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剑仙,才是人与剑,共风流,当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恍若隔世。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位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四个小女孩,贺乡亭,姚小妍,纳兰玉牒,孙春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只听那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白玄坐在船头,依旧双手负后,嗤笑道:“假个大头鬼,这还不算隐官大人?咱们剑气长城,有几个剑修,每天更换面容形象,甚至会乔装打扮成娘们去战场捡漏?”
年轻龙门境收起古镜。
只见那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当年邀请我和陆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阵,我怕死,没敢去,就飞剑传信玉圭宗,交还了那枚珍圭。”
这会儿,就需要陈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伪装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五个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这个孩子喜欢双手负后,佯装大人。
司徒玉牒点头道:“我姐说了,那会儿的隐官大人,可枝招展了,都要比她还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老金丹显然对玉圭宗和桐叶洲极为熟悉,这会儿开始与大瀼水三位剑修以心声交流。
三位大瀼水剑修,立即神色和悦几分。
不是一条小山似的大鱼儿?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颗雪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那位芦岛老金丹,似乎已经相信了对方身份,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语,只是两拨修士虎视眈眈,犹豫了半天,才说道:“陆舫曾经与我一起游历藕福地,都在鸟瞰峰修行,只不过我更早离开福地。”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经脉气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万里山河小天地,无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种玄之又玄的重压,都在震颤不已,都有数位大宗师在毫不留情,凶狠喂拳,淬炼陈平安的体魄。这种熟悉的感觉,亦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在那些修士眼中。
于斜回补了一句,“这隐官当的,毫不霸气。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就这?
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孩子们有些趴在船栏上,窃窃私语。
玉牒叹了口气,“难说喽,只晓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们去了倒悬山。”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符舟掠海,期间陈平安远远发现一拨出海的芦岛采珠客。便给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绕道而行。
至于仙人。
何辜最不认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过可以凑合着吃。”
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
“问隐官……问那曹沫去,他读书多,学问大。”
陈平安无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这个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谱牒上边,大乱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起来了。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历。”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位剑修的根脚,芦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这些从此就远游异乡的孩子,许多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伤肺,大概都在白玉簪子里边,慢慢消受了。
陈平安眼神温柔,弯下腰,伸出手掌,与孩子们一一击掌。有些孩子板着脸,原地杵着,不抬手不击掌,陈平安也不介意。
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陈平安猛然提竿,将一条巴掌大小的游鱼从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陈平安将玉竹折扇别在腰间,再一次对那三位剑修遥遥抱拳,御风离开芦岛,去往桐叶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当他一打开那道山水禁制,陈平安是一个不慎,没能适应天地气机,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气象。不然就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至于让那些修士察觉到行踪。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使得那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那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曾想却是个浪荡子。
陈平安没理睬孩子的抱怨,继续说道:“第二,以后好好练剑。没了。就两点要求。”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握住雪,手心清凉。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系在腰间,轻轻拍了拍酒壶,老伙计,终于又见面了。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那个名叫纳兰玉牒的小姑娘,嗓音清脆,条理清晰,竹筒倒豆子,将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来。
甚至还有一块用以磨砺飞剑的斩龙崖,山水祠庙外边的柱础大小,价值连城。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了。
不想听说的不想知晓的,肯定也拦不住。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鱼,结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陈平安眼神真挚,道:“我自然认得姜宗主,可那心萝卜就未必认得我了。”
她微笑点头,就此御风离去。
在这之后,陈平安陆陆续续有些鱼获,程朝露这小厨子手艺当真不错。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鱼肉,再端着一碗米饭,背对孩子们,低头吃着,不知为何,好像一直在那边扒饭。所有孩子都犯迷糊,一碗饭,能吃那么久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