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刚要说话,伸手扶住额头,骂了一句娘,一挥袖子,几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那韩绛树四周缓缓旋转,山水朦胧,使得韩绛树暂时无法看见、听见山门口这边的场景和对话,若是她胆敢在两位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兴许这位姓陈的剑仙前辈,就不介意拿她的脑袋当诱饵了。
戴塬勾肩搭背,继续为身边这位前辈耐心解释道:“至于那老龙城侯家,出了一位极有出息的读书人,战功彪炳,如今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还是一位极有可能会来咱们桐叶洲,担任书院副山长的‘正人’君子!其实我们师门和虞氏皇帝也都有所耳闻了,那位书院君子一向与家族关系平平,可是这种事情,委实是不敢不当回事啊。”
杨朴再次起身,侧身站在台阶上,又一次作揖道:“学生受教。”
太山底下,有个灰头土脸的“陈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闪。
虽然韩绛树始终察觉不到父亲的踪迹,韩绛树倒也不如何意外,若是自己都能找到一位仙人的蛛丝马迹,就意味着台阶上两位剑仙,只会更早找到父亲。姜尚真这厮若是失心疯起来,谁不敢杀?想必这才是父亲对那位道门剑仙手下留情的原因之一。这条桐叶洲最大的疯狗,谁都敢咬!姜尚真在大战首尾之间,光是交手的王座大妖,就有绯妃,袁首,以及顶替王座之位的剑仙绶臣,此外还有山上山下对峙多年的大妖重光,这头大妖,同样在战事后期,荣升蛮荒天下的王座高位。
杨朴起身作揖道:“晚辈乐意至极。”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病恹恹道:“护道你大爷,赶紧拉一把。”
陈平安听完了四景,啧啧称奇道:“戴道友,你那师门可谓生财有道啊。”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埋河水神?天阙峰青虎宫?”
陈平安回望一眼那条金色溪涧,叹息一声,缓缓御风而起,有样学样,竟是以手指掐剑诀,从山脚处往山巅去,画出了第二道山符。
韩绛树沉声道:“我留在这里就是了,陪着姜老宗主多走一趟神篆峰,也无不可。”
陈平安点点头,深以为然,突然问道:“虞氏王朝离这儿了不算近,你们抱上的那条宝瓶洲大腿,老龙城侯家,又不是什么顶尖门派,就只是老龙城几大姓氏之一,就让戴道友有这份胆识,千里迢迢跑来这儿觊觎太平山,与那万瑶宗和小龙湫掰手腕了?”
陈平安接话道:“只要我加入你们?”
明月飞出海,黄河流上天。白日故乡远,青山佳句中。
陈平安笑道:“不然?就等你这句话。做成了,首席供奉,可以商量。”
当倒数第二座山岳压顶而下,陈平安又习惯性一拳递出,竟是只让那山岳微微摇晃而已,下一刻,便整个人被一座山岳压下大地。
陈平安点点头,步步登天往高处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远古神灵,收回视线,笑道:“难怪韩道友会如此莽撞行事,原来是想要赌大赢大,只要拉拢了我,与落魄山化敌为友不说,剑气长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最少一半,可以为你们所用。”
姜尚真却说道:“你不要的话,可以卖给我。”
“他不是我亲手斩杀的,确实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换命才有机会,之所以能杀他,是取巧了,具体缘由不便多说,只能与你说一事,我是首次带外人一起倒行光阴画卷,外加挨了相当于……十一境的半拳吧,所以受伤不轻,伤势是真,却不打紧,是好事。”
姜尚真佩服不已。
所以姜尚真打算随便找个由头,好跟着陈平安一起返回宝瓶洲。
至于那处山市,峰峦奇绝,山崖通体莹白如玉,大小洞窟三十六座,山顶有一雪湖,积雪千年不消,虽然被誉为白玉洞天,其实并未跻身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当然是戴塬师门自吹自擂出来的名号,不过那山市确实不俗,有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朱楼巍焕,人物往来,旗帜甲马锦幔,每逢个百年,就会有一场机缘降世,或天材地宝,或修行秘籍,可以让师门嫡传去寻觅。
陈平安以前没有想过这种场景,姜尚真其实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姜尚真笑道:“又不是我的道理,谢我作甚。你也真是个没半点眼力劲的,我都要称呼他一声山主,你拍我马屁有屁用。”
难道真要耗去那位远古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这尊古老存在,可是韩玉树未来的证道飞升境的契机所在。
所以等到天下太平,虞氏老皇帝就带着太子和一干国之砥柱,顺理成章地收拾旧山河,倒是没忘记连下数道痛心疾首的罪己诏。
陈平安突然说道:“之所以杀韩玉树,有我的理由。并非只是万瑶宗染指太平山这么简单。”
韩玉树叹息一声,“那就别怨我痛下杀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万瑶宗祖业。”
又有四座山岳陆续坠落,“剑尖”直指陈平安。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得聊?”
姜尚真猜出陈平安的心思,主动说道:“至于那个文海周密,在你家乡宝瓶洲登岸,然后就没了。”
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韩玉树笑道:“这算不算问剑陈道友了?”
姜尚真倍感意外,“可以可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是最好的例子,杨朴兄,以后先当君子贤人,再当山长圣人什么的,到时候可别眼高于顶,就瞧不起我和陈山主了。”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与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给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杨朴神色尴尬,还真就用心思量了,然后一板一眼说道:“反正梁子结下了,一有机会就抄家伙打人闷棍。”
其实姜尚真也很奇怪,为何韩玉树会突然翻脸。一个在宝瓶洲都名声不显的落魄山,或者是陈平安这个名字,照理说都不该让韩玉树心生杀意,不死不休。陈平安担任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的消息,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中土文庙,修士知道不多。一来剑气长城早就隔绝消息,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都只知道剑气长城的新任隐官,是个被陈清都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这些年偶尔有些小道消息在山巅悄悄流转,尽是些含糊其辞的漂亮言辞,什么天才剑修,惊才绝艳,资质直追宁姚,横空出世,“知书达理”,很会打算盘,待人和善,在倒悬山春幡斋露过几次面,风采绝伦……
他娘的这个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当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窍,答应他入了落魄山当了供奉?容易坏了我落魄山的淳朴门风。
陈平安坐起身,一脸想骂人都不敢骂的憋屈表情,最终无奈道:“想不去云窟福地做客都不行了。”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就需要走一趟上次故意绕道而行的大伏书院了。
陈平安点点头,开始喝酒。
陈平安以手背贴住额头,坐回台阶。
陈平安立即收起思绪,起身抱拳道:“恕不远送。”
山崩地裂。
戴塬故作镇静,告辞离去,御风离去,从一开始的不急不缓,到卯足劲御风远游,很快就身形消失不见。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一把手中狭刀都摔落别处。
就像姜尚真自己,只是当了玉圭宗的宗主,才让那浩然十人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视为朋友吗?自然不是,是在这之前,姜尚真用一次次涉险出剑,用命换来的战功使然,所以韦滢那小子就算再当一千年的宗主,只要姜尚真不在神篆峰,大天师就绝对不会踏足神篆峰,一旦姜尚真被迫脱离玉圭宗,龙虎山天师府,甚至会对整个玉圭宗的观感,从好转差。所幸这些小事情,韦滢都拎得很清楚,并且毫无芥蒂,这也是姜尚真放心让韦滢接手玉圭宗的根源。
姜尚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天高地阔,神清气爽。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捻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
姜尚真感慨道:“这一手袖里乾坤,抖搂得十分精彩,便是我设身处地,也要不小心摔入你爹的那一手壶中洞天,看来韩宗主藏在池塘水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千年老王八,学成不少上乘道术,这回舍得露面,果然是毕其功于一役,有备而来啊。这幅五岳真形图的祖宗画卷,本该用来对付其他敌对仙人的。”
“陈道友倒是提醒我了。”
因为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韩玉树微笑点头,“不然?”
韩绛树默不作声。
陈平安一脸疑惑,摇头道:“圆脸衣姑娘?不知道啊,听说过,没见过。”
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那个韩绛树。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韩玉树微微一笑,被一座近乎真实的“太山”镇压,止境武夫也好,剑仙也罢,都很遭罪。
韩玉树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隐官大人。绝无纰漏。不过是钱消灾以防万一,莫不是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隐官大人,只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与那‘万一’打交道?”
一记幽绿刀光,在雷电缝隙间一闪而逝。
陈平安忍不住笑骂道:“放你个屁,我那落魄山,又不是一言堂。”
雷光撞在拳罡之上,轰然粉碎,陈平安身边下起了一场金色大雨。
姜尚真笑道:“见外了不是?伤感情了不是?”
在陈平安登山后,姜尚真看着那个即将没听过“落魄山陈平安”的上五境女修,多年不见,她境界高了,就不可爱了。
陈平安点点头,姜尚真做事情,只会比自己更滴水不漏。
戴塬笑容尴尬。以前他还真是这么觉得的。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当场脑袋开的家伙,先一个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那自己的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竟是被那个山巅存在,一拳打得仙人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相隔百余丈,然后陈平安循着一些避暑行宫档案的所载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住持五嶽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姜尚真几乎从未如此神色凝重,“可怕。看不真切,还是让我人觉得可怕。当时宝瓶洲大阵开启,聚拢笼罩一处,谁都不知道里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总之此事已是文庙第一大禁忌,只有符箓于玄、大天师这些人,才知道真相。我这玉圭宗老宗主,都没资格知道。”
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杨朴坦诚相见,还真就点头了,“小时候给绑匪拐山上去了,在贼窝待了大半个月,学了几句糙话。”
韩玉树大笑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先一个人上山走走。”
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在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最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杨朴摇头道:“不清楚,此人一直躲藏,我没见过。”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
陈平安笑呵呵却说了一番题外话,“上一次我从剑气长城返回家乡,曾经有个朋友喝酒之后,说醉话,只不过当时我那两个好朋友,酒量不济,一个说了估计记不住自己说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没听着。我那朋友当时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金丹修士点点头,陈平安,是这位前辈自己说的,哪敢忘记。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那个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年轻人,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姜尚真笑了笑,也无奈。自己大概是说多了鬼话混账话的缘故,难得说几句真心话,竟然都没人信了。不如陈山主多矣。
这些年来,外界多有做客神篆峰的桐叶洲仙师,对姜老宗主的豪杰气概,佩服不已,对姜仙人的跌境遭遇,大为扼腕痛惜,一转身,与自家人饮酒时,多半就要聊着聊着,就笑得合不拢嘴了,容易浪费酒水。
陈平安始终御风悬空,站在原地,任由十二道金色雷电不断轰砸而来,那神灵敲击云璈越来越迅猛急促,使得雷云中掠出的十二条雷鞭越来越笔直一线,术法神通的施展,再无半点间隔,但是陈平安依旧纹丝不动,拳意倾泻成一个完整大圆,如人身在一轮明月中。
以后尤其要让曹晴朗离他远点。
然后大地之上,出现了一个不大却极的坑,陈平安就像被一拳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说,还差点当场少掉半条命,就连两件法袍都挡不住浑身鲜血的流淌,人身小天地,处处泉涌一般。
初见她时,还是个有着淡淡忧愁的少女,想要离家出走又不敢,脸色朝霞红腻,眼眸秋波妩媚,身上还会带着一股久居山野的草木香味。可爱之时是真的可爱,不可爱之后,也是真的半点不可爱了。
陈平安长呼出一口气,心情凝重,轻声问道:“落魄山?北岳地界?”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就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到了山门口,陈平安走到那位不知根脚的金丹地仙身前,按住那团魂魄,轻轻一拍。
只会嬉戏人间,辜负无数真心。
韩玉树以剑诀远远在山岳之上书写金色符箓,崖刻榜书,从山巅到山腰再到山脚,一线之上,就是一篇金色文字的三山正宗道诀,韩玉树是在为这座五嶽之一的太山,不断增添大道真意的重量。那篇唯有三山福地才有传承的山法道诀,若有人登山近看,那么韩玉树所画出的一条纤细金线,其实就是一条从山巅流淌而下的江河。
韦滢之所以对此毫无芥蒂,理由只有一个,韦滢将那飞升境,早已视为自己的囊中物。不是野心,而是真相。
韩绛树微微皱眉,若有所思,冷哼一声,瞬间土遁数百里,然后以水法潜入一条大河当中,最终在千里之外御风远游,需要赶紧返回那座入口处位于桐叶洲东海的三山福地,她要与几位祖师秘密商议此事。
陈平安笑道:“韩道友,不如让这位姐姐,吃饱饭再来擂鼓?”
韩玉树并没有立即收起极其消耗灵气的那道祖山正宗符箓,甚至任由那陈平安继续观摩道诀文字内容。
韩玉树步罡掐诀,陈平安所立之处,山水灵气荡然一空,不但如此,两座天地禁制内的灵气,连同山水气运,都被韩玉树鲸吞入腹。
一道金色雷鞭蓦然从云海炸出,期间数次更换轨迹,撞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那绿珠井,当真可以让女子驻颜?”
杨朴点点头,“会的。读书本就可以解惑,以古解今,以远解近,以书上事解书外人。”
姜尚真比较善解人意,察觉到了陈平安的那份心神疲惫,起身道:“小龙湫这位元婴大佬,我来帮忙打发了。”
陈平安又先后递出两拳,每递出一拳,打碎一座山岳,身形就下降十数丈。
担心是一门保命的障眼法,为的就是让自己撤去这张山符。
接下来这一拨,相对没那么年轻,但是在大战之前,或者潜心修行,籍籍无名,或者名声不显,因为隐瞒了真实修为,然后在豪杰辈出的乱世当中,横空出世,迅猛崛起,最终一个个,璀璨耀眼,接连成片,如星河在天。
姜尚真其实一直在心算计时,只要过了那个时刻,陈平安依旧无法逃脱那幅祖宗辈分的五岳真形图,他就出剑救人。
戴塬弯腰更低,拱手礼,“前辈不过是神仙下凡问土地,晚辈能够略尽绵薄之力,真是上辈子积德了。”
姜尚真早年故意压境在玉璞境瓶颈许多年,就是免得被荀老儿以能者多劳的狗屁理由,抓壮丁去干活。要论修行资质,姜尚真那是当真极好,不然年少时分,就被视为九弈峰的未来山主,不然姜尚真最终未能入主九弈峰,会有那么多的幸灾乐祸。
韩绛树突然再次晕厥过去,被迫进入一种身心皆不动的玄妙境地。
如今虞氏王朝和戴塬所在仙家,又攀附上了一个来自北边别洲的大门派,不到几年,就又欣欣向荣。
小龙湫得了中土上宗的祖师旨意,是奔着那把古镜残余道韵来的,未必能成,但是可以碰运气,如果真能顺势拿下太平山地界,当然更好。金顶观就是如此打算的,只不过今天金顶观的看守修士运道好,没有撞到陈平安。不然这会儿门神就要多出一尊了。姜尚真其实在藕福地那会儿,就不愿意与陈平安成为什么死敌,所以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就早早选择主动退让,这其实是极其罕见的事情,而那会儿的陈平安,未必真正清楚一个姜尚真到底有多难缠。至于后来的事情,他选择死皮赖脸贴上去,同样不单单是姜尚真知道左右与陈平安的那层关系而已。
荀渊的驭人手段,更是极好,却唯独对并非嫡传的姜尚真青眼相加,甚至任由云窟福地形同藩镇割据。韦滢哪怕继任宗主,对姜尚真依旧敬畏有加,不只是韦滢目前与姜尚真为敌,依旧胜算极小。而是姜尚真的一切作为,一直就被韦滢由衷羡慕和钦佩。比如韦滢担任真境宗宗主的时候,首席供奉刘老成,在荀渊去世后,能够让一位野修出身的仙人境,打心眼忌惮之人,正是在那书简湖好似游山玩水了几年的首任真境宗宗主,姜尚真。韦滢心知肚明,只要姜尚真还是玉圭宗谱牒仙师,哪怕连云窟福地之主的交椅,都一并让出去,那么无论是桐叶洲玉圭宗,还是远在宝瓶洲的下宗真境宗,就没有任何人敢作乱犯上,甚至连心思都不太敢有,从刘老成,到刘志茂,再到李芙蕖,皆是如此。
自己要在这八十年之内,替剑修黄庭守住这座太平山。
在两人身后,又有数人,再有数十人。
姜尚真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背,微笑道:“姜尚真还需要人怜悯?那也太可怜了,不至于。”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韩绛树一眼,摇头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万瑶宗彻底翻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不能连累姜宗主被裹挟其中,等着吧,回头道爷我自有手段,一剑不出,大摇大摆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让他们父女乖乖磕头认错。”
走到一处魂魄身躯分开的金丹地仙身前,转头问道:“杨朴,知道这家伙的来历吗?”
姜尚真没了以往吊了郎当的神色,站起身,以心声与她提醒道:“韩宗主一样受伤不轻,方才又听了我一句劝,认了不打不相识这老理儿,所以韩宗主得了我那朋友的一封密信后,临时起意,打算立即走一趟中土神洲。奇了怪哉,韩宗主好像在中土神洲也有了不得的故友?方才言语之中,竟是半点声势不弱我那自报名号的朋友,难不成三山福地此次选址太平山,是在那中土神洲背靠大树好乘凉?”
陈平安转头望向韩玉树,“真要铁了心杀我啊?”
陈平安疑惑道:“韩道友就没想过万一没谈拢,万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难道不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个万一?在你们外人眼中,我这辈子,就是最擅长躲些万一,同时成为某些万一?”
陈平安如释重负。
看着那些里胡哨的逃遁术法,姜尚真伸手扶额,这个绛树姐姐,又有些可爱了。
那个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纂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这位金丹修士膝盖一软,还真不是他没骨气,实在是今天好似被五雷轰顶的次数太多,小小金丹,扛不住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示意韩绛树但走无妨。
符成之后,符箓太山,愈发气象巍峨。
见那前辈依旧眼神不善,戴塬恍然大悟,一脸愧疚难当,赶紧从袖中取出一块古色古香的墨锭,双手奉上,“恳请前辈收下,是晚辈的小小心意。听那虞氏的护国真人说此物,小有来头,名为‘月下松道人墨’,源于每逢明月夜,古墨之上便会有一位小道人似蝇而行,与之询问,答以‘黑松使者,墨精臣子’,是中土一个大王朝的宫中旧物,据说皇帝只赐给年轻俊彦的翰林院掌文官。”
陈平安一举两得。
刹那之间,陈平安迅速收起白玉簪子,再让姜尚真赶紧远离此地。
杨朴犹豫了一下,拿起那只空酒壶,起身告辞道:“陈山主,晚辈打算返回书院了。”
姜尚真环顾四周,啧啧称奇,这一拳落自己身上,可扛不住。关键是姜尚真根本就察觉不到那一拳的真正来处。
韩玉树脸色阴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开山领路人,绝对是一位符箓大家!”
韩玉树依旧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那个家伙竟然就干脆转过身,继续观摩那道符箓的细节。
姜尚真坐回台阶,大概是身边就这么读书人的缘故,难得有几分书生意气的感慨,“多读书,不是让人见到了世事,感慨一句果然如此。而是让人恍然,原来如此,并且始终坚信不该如此。这就是那位陈山主,先前与你说的有所作为,有所不为。以及为何要你想明白了一件事,知道个原来如此,再去做决定。”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杨朴这会儿已经适应了,安静坐在姜老宗主一旁,悠哉悠哉,小口喝着酒。
姜尚真突然转头说道:“杨朴,你是读书人,教我一句更吓唬人的狠话。”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轻声道:“先不谈他,我要赶紧疗伤。如果不是你守在这边,今儿算是栽了,狗日的万瑶宗,仙人韩玉树,我算是记住了。韩玉树极有可能就躲在暗处,姜宗主你帮着看着点,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头反正这笔烂账,你都推到我头上,他已经是万瑶宗的祖师爷,道爷我可是有靠山的,师门长辈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出事,我还笑话他太不小心,他娘的结果这次就轮到我了,祖师堂差点就一样需要点燃一盏本命灯。总之这件事没完!”
戴塬立即再次拱手,“那就谢过前辈了,晚辈感激涕零。”
目送杨朴离开后,姜尚真那边也解决掉麻烦,姜尚真丢了一块漆黑石头给陈平安,“别小看此物,是昔年那座滟滪堆之一,只是遇人不淑,不晓得价值所在,如今只是被那位元婴大佬,用来欣赏镜水月了,挺好的,有此一石,看遍一洲镜水月,如果荀老儿还在,非得跟你抢上一抢,对了,荀老儿当时在神篆峰祖师堂最后一场议事末尾,让我捎句话给你,当年确实是他行事不地道了,不过他还是不觉得做错了。”
姜尚真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不如?”
陈平安微微加重手指力道,就要将那块墨锭碾碎。
韩玉树脸色阴沉,似乎比陈平安更加恼火万分,“陈平安,你有此修为,其实今天的事,原本可以好好收场的。”
世事复杂,一个真相会掩盖很多真相。
果不其然,那“陈平安”开始虚无缥缈起来,身形开始微微摇晃。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陈平安点头道:“韩道友满嘴喷粪,幸亏咱哥俩隔着远,才没有溅我一身。”
杨朴无奈道:“姜老宗主说笑了,除了贤人,其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陈平安拍了拍这位金丹修士的肩头,“戴道友只管放心返乡,只需要记住不该说的,就打死不说,随便找个由头蒙混过关。至于小龙湫元婴前辈那边,我会帮你斡旋一二,绝不会让他对你有半点记恨。”
很简单的道理,若是完全没资格占据神篆峰,旁人幸灾乐祸的意义何在?正是因为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仿佛手持筷子坐在桌旁许多年的姜尚真,才值得被笑话。
韩玉树神色玩味,缓缓说道:“不但死结确实可解,而且不用一颗钱。”
转过头,与陈平安酒壶轻轻磕碰,各自饮酒后,姜尚真抹了一把嘴,眺望远方,笑道:“如果不是收到你的飞剑传信,就算龙虎山大天师再次大驾光临,我都未必肯见了。本来想着养好伤,就走一趟驱山渡,对棋陪乖崖,把剑觅徐君。”
姜尚真说道:“你要离开,没问题,按照我教你的法子,立个誓。韩绛树,姜尚真什么脾气,你是知道的。”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才是山主、自己只是供奉的原因?好歹捞个首席供奉不是?反正桐叶洲就是这么个乌烟瘴气的鸟样了,玉圭宗有韦滢在,出不了纰漏,这小子是笑面虎,本就心狠手辣不输自己,更像是自己和荀老儿的集大成者,说实话,主动让位给韦滢,姜尚真没什么不甘心的,也绝非外界想象中那般,韦滢是什么趁着姜尚真闭关养伤,逼宫篡位才坐上的宗主之位,至于姜尚真“出关”后的黯然神伤,当然是姜尚真随意为之,韦滢是个顶聪明的晚辈,无需提点,就已心知肚明,以后自会更加照拂姜氏的云窟福地。
韩玉树嗤笑道:“以下犯上?你当自己是谁?”
大概是年轻山主与这种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学了个惟妙惟肖?
那位绛树姐姐也醒了过来,她伸手抵住眉心,“姜老贼,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走回山门台阶那边坐下。
姜尚真笑道:“这敢情好,我那云窟福地是出了名的多美人。”
陈平安现在有些明白崔瀺第二梦的问心所在了。
陈平安收拾干净自己那张脸庞,说道:“你别灰心丧气,不然就不是我认识的姜尚真了。比如像我,就是靠着跌境十数次,金丹碎了又碎,才辛苦跻身的山巅境。就当我是絮叨了,你应该不需要我来劝慰什么。”
一袭青衫剑仙,方圆十数里,除了十二条浓郁如水的雷电桥梁,此外全部是撞碎后的四散雷电,交织如网。
不知道陈平安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韩玉树没道理像个要脸不要命的莽撞老匹夫一般,双方直接分生死。退一万步说,韩玉树即便知道陈平安是那隐官,更没道理如此撕破脸皮,赌上整座万瑶宗的千秋大业去搏命,打赢了,三山福地还不是满盘皆输的下场?只说他姜尚真,以后会与万瑶宗善了?
结果到最后,从乡野学塾里走出的杨朴,在十八岁,就考中了状元。
陈平安收手后,将那古墨递给杨朴,笑道:“不能厚此薄彼。”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给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与法刀青霞一样,都被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那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陈平安笑道:“真是难为你们这拨桐叶洲修士了,竟然沦落到需要去打探宝瓶洲的小道消息。”
陈平安和韩玉树依旧各自悬停在原地,但是三十步距离,却是一位仙人神通加上画卷天地,使得双方如同咫尺天涯。
韩玉树微皱眉头,那个家伙为何毫无动静?一位武学大宗师,体魄绝对不至于如此……“纸糊”。
姜尚真心念微动,收回一截柳叶,悬停在他眼前,伸出手指轻轻一弹,似乎嫌弃这把本命飞剑沾染了绛树姐姐的鲜血,有些于心不忍。
姜尚真打趣道:“可以啊,山里长大的?”
而且不知道别人眼中,再看一洲山河是何等景象,反正他姜尚真是不忍多看几眼,万里山河一残棋,旷怀百感独伤悲,要知道姜尚真在四处乱窜积攒战功的时候,认认真真,看遍了一洲山河,如今就算回头再看,还能如何?处处遗址,荒冢无数,山上山下无人掩埋的尸骸依旧遍地都是。只说这太平山,忍心多看吗?
姜尚真笑嘻嘻道:“绛树姐姐可以喊我姜小贼,更亲昵些。”
先擅作主张,定住了韩绛树的心神、魂魄,姜尚真才以心声说道:“落魄山陈平安这个说法,已经说出口,韩绛树笨是笨了点,又不是真蠢到无可救药,事后到底会回过味来,所以有点小麻烦,我来帮你解决?”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
陈平安终于拔刀出鞘,随意一记斜落劈砍,将那把法刀青霞劈斩坠地。
姜尚真觉得当不当首席供奉,其实没那么重要。
背后那位年轻山主,一直心神不稳,只是到最后,当他在梦中反复呢喃一个姑娘的名字,这才逐渐安稳下来。
姜尚真蓦然停下身形,转头望去,一个七窍流血也不擦拭的白衣少年,以仙人境修为,强行以飞升境手段跨洲远游,当下已是强弩之末,故而一头撞来,根本稳不住心神和身形,害得姜尚真差点没直接一截柳叶戳死那个精疲力尽的家伙。只不过看清那人面容后,姜尚真就笑了笑,真是个胆大包天不要命的。
少年脚步踉跄,往前一路跌跌撞撞前冲,最终被姜尚真伸手扶住肩头才停步,那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大口喘气,仰起头,抬起一手,示意姜尚真莫要说话,打搅他先生睡觉休歇,白衣少年笑容灿烂,却满脸泪水,嗓音沙哑道:“让我来背先生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