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玄愣了愣,疑惑道:“在你们这儿,一个金丹剑修就这么牛气冲天啊,吓唬谁呢?搁在曹师傅的酒铺,别说金丹和元婴,就是上五境剑修,只要去晚了就没座儿的,哪个不是蹲路边喝酒,想要多吃一碟咸菜都得跟铺子伙计求半天,还未必能成呢。”
你们安心吃饭,什么都不用管。
姚小妍始终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可怜兮兮道:“玉牒姐姐,别吓唬我。”
就好像嗖一下,随便一个蹦跳,还能如何,落地后就长大了。
陈平安问道:“那位姚老将军的身子骨?”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有劳府君带我四处走走。”
而在白玄他们的家乡,好像除了飞升境和仙人境,连那玉璞境剑修,如果路上被称呼一声剑仙都像是在骂人。
裴钱耐心解释道:“下山下水忌讳多,出门在外,要切记入乡随俗一个道理,我们又是客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年轻人毕竟是一位山上最为难缠的剑修,与人寻仇,几乎极少有什么隔夜仇,一剑破万法,可不是什么剑修自夸的说法,就算一剑杀不了人,两三剑下去,就立即御剑远遁,隔三岔五再来上这么一遭,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座仙家门派难不成就此封山?再不谈什么弟子下山游历了?
陈平安走出茅亭,与郑素抱拳告辞,脚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转瞬即逝,而且悄无声息。
裴钱挺期待这些孩子在落魄山的修行。
于斜回嘿嘿笑道:“愁啊。”
白玄问道:“裴姐姐,真不用咱们帮着金璜府助阵啊?”
郑素神色无奈。
裴钱转头扫了一眼五个孩子。
姚小妍小声问道:“裴姐姐,曹师傅呢?”
只不过这些内幕,却不宜多说,既不符合官场礼制,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大泉能够如此厚待金璜府,不管皇帝陛下最终做出怎样的决定,郑素都绝无半点推脱的理由。
裴钱说道:“不用。”
白玄眼角余光迅速一瞥,发现裴姐姐是在与自己单独聊天,就继续懒洋洋趴着,心声答道:“不想做啥啊,现在唯一的盼头,就是以后遇到那个白龙洞同龄人,然后他刚好走夜路落单了,一剑戳他半死就跑,小爷帮他长长记性,来无影去无踪,做好事不留名。”
只说那场缔结桃叶之盟的地点,就在距离蜃景城只有几步路的桃叶渡。
裴钱如临大敌,赶紧说自己不会喝,就没喝过酒。
陈平安点头笑道:“好的,帮不上忙,总比帮倒忙要好些。”
裴钱倒是真心没觉得白玄这孩子如何烦人,每当她回想一下自己的初次游历,裴钱就会觉得白玄其实已经算话很少、很懂事了。
倒不是说隐官大人坐镇多年的避暑行宫,故意针对白玄这么个都没机会上战场的孩子,而是剑气长城是一处战场,一旦剑修置身于四面八方皆死敌的战场,白玄哪怕一剑功成,就极有可能需要立即撤离战场,而在剑气长城,厮杀惨烈,剑修数量与那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太过悬殊,白玄的本命飞剑,注定了他极其不适宜离开城头厮杀,甚至可以说白玄就天生不适合剑气长城,曾经的剑气长城。
事实上,草木庵仙师徐桐,早就死在了隋右边那把痴心的剑下。
陈平安双拳紧握放在膝上,轻轻松开,点了点头,问道:“看那北晋国先立碑、再拦路的架势,是要铁了心催促府君北迁了?你们大泉皇帝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会不会让府君太难做?”
等到曹师傅和那一袭金袍的府君大人离开大堂,纳兰玉牒一个蹦跳起身加转身,摸着椅背上边的灵芝纹,“裴姐姐,啥木头做的椅子,瞧着可贵气老值钱哩。”
白玄心声问道:“裴姐姐,有人砸场子来了,咱们总不能白吃府君一顿饭菜吧?”
何辜,飞剑“飞来峰”。
裴钱落座后,也不着急与他们仨说那些酒桌上的人情世故,至于两个乖巧懂礼数的小姑娘,多半是在家乡耳濡目染,所以懂得更多。
师父不在,有弟子在。
或者搬就搬,往南搬!
只是再不烦人,也不是白玄被某部功劳簿遗漏的理由,按照目前这个情形,估计不等回到落魄山,裴钱就该为白大爷换一本新账簿了。
何辜唉声叹气,摇头晃脑。
裴钱突然低头就近夹一筷子菜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除了类似剑仙吴承霈“甘露”在内,这拨屈指可数的甲等飞剑之外,其实乙丙总计六阶飞剑,在剑气长城都算品秩极好了。
纳兰玉牒笑嘻嘻道:“不小心碰碎了,就拿小妍赔,留在这儿当丫鬟。”
白玄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裴姐姐虽说习武资质平平,但是曹师傅开山大弟子的面子,得卖。
至于那位在崔东山眼中一盏金色灯笼熠熠生辉的金璜府君,金身神位所致,这尊山神又将山水谱牒迁到大泉蜃景城内的缘故,所以与大泉国祚一线牵引,崔东山眼前一亮,一个蹦跳起身,摇摇晃晃站在栏杆上,缓缓散步走向船头,始终眯眼凝神望去,顺藤摸瓜,视线从金璜府去往松针湖,再去往两国边境线,最终落定一处,呦,好浓郁的龙气,难怪先前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竟然还有一位玉璞境修士帮忙遮掩?如今在这桐叶洲,上五境修士可是不常见了,多是些地仙小王八在兴风作浪。难不成是那位大泉女帝正在巡视边境?
所以郑素笑着摇头道:“我就不与恩公聊这些了。”
一路闲聊走到这里,陈平安开门见山道:“府君,我们今天拜访,有些不赶巧了。”
郑素总不好对一个年轻女子如何劝酒,这位府君只好独自饮酒,小酌几杯兰酿。
简单来说,行亭里边那位手捧拂尘的观海境老神仙,真要搏命,白玄和纳兰玉牒只要联手,说不定也就是各自一飞剑的事情。
金璜府只要是北迁,其实郑素就不会难做人,真正难做人的,是大泉朝堂决意让金璜府扎根原地,
虽然知道会是这么个答案,陈平安还是有些伤感,修道登山,果然是既怕万一,又想万一。
其实对于一位岁月悠悠、开辟府邸的山水神祇而言,早已看惯了人间生死,若非对大泉姚氏太过念情,郑素不至于如此感伤。
不难猜的。真相肯定差不多这样了。
事实上,当年能够被外乡剑仙带回浩然天下的孩子,全部都是资质极好的剑仙胚子,比如皑皑洲剑仙谢松带走的两位剑仙胚子,举形和朝暮,举形的那把“雷泽”,当年被避暑行宫评为乙中品秩,而小姑娘朝暮的两把飞剑,“滂沱”和“虹霓”,则被评为“乙下”和“丙上”。
白玄刚要脱了靴子,盘腿坐在椅子上。
北晋本就国力弱于大泉王朝,不然也不会被当年那支姚家边骑压得喘不过气,如今的北晋,更是虚弱不堪,一个东拼西凑的空架子,连那一国中枢所在的六部衙门,都是老的老,个个很上了岁数,老眼昏,走路都不太稳当了,小的更小,升官却不快不行,京城朝堂尚且如此,更何谈大小军伍,鱼龙混杂,地方官府处处是滥竽充数的官场乱象。
裴钱坐回位置,笑道:“不晓得,不过肯定值钱。记得瓶瓶罐罐的,不要乱碰,都是动辄几百年的老物件了,更值钱。”
郑素点头答应下来,虽说是大泉、北晋两国边境,如今是暗流涌动的形势,可金璜山府和松针水府,山水相依,又有两位身份隐蔽的大泉供奉,就在,想必就算有事,还不至于护不住一拨外乡孩子。毕竟如今大泉和北晋,不管双方国力是否悬殊,行事都必须牢牢占据大义二字,不然在大伏书院那边就会输掉道理,而只要失去了书院的支持,可谓万事皆休。
裴钱将行山杖横放在膝,没理睬白玄的抱怨,开始闭目养神。
裴钱说完之后,哑然失笑,有些自嘲,是不是收了个阿瞒当不记名弟子的缘故,自己竟然都会与人讲道理了?就是不知道小哑巴似的阿瞒,以后能不能跟这帮孩子处得来?裴钱一想到这件事情,便有些忧心,毕竟阿瞒的身份就摆在那边,是山泽精怪出身,而这些剑仙胚子,又来自剑气长城,应该会很难融洽相处吧?算了,不多想了,反而有师父在。
郑素询问那个名叫裴钱的年轻女子,会不会喝酒。
郑素根本不清楚裴钱在内,其实连那些孩子都知道了一位“金丹剑仙”的显摆身份,这位府君只是放下筷子,起身告辞,笑着与那裴钱说款待不周,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来访,需要他去见一见。
陈平安又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草木庵是大泉第一大仙家,那位徐仙师除了擅长雷法,还是位精通炼丹的医家高人,所炼丹药,好像可以延年益寿。”
几次郑素私底下去往松针湖,陪同参加的边境议事,听那邵供奉的意思,好像北晋只要贪得无厌,胆敢得寸进尺,别说让出部分松针湖,就连金璜府都不用搬了。
白玄,本命飞剑“云游”,一旦祭出,飞剑极快,而且走得是换伤甚至是换命的蛮横路数,问剑如棋盘对弈,白玄极其……无理手,同时又十分神仙手。
山水重逢,喝酒足矣,好聚好散,相信以后还会有重新喝酒、只是叙旧的机会。
裴钱点点头。
郑素没有藏掖,坦诚道:“曹仙师,实不相瞒,如今我这金璜府,实在不是个适合待客的地方,想必你先前路过亭子,已经有所察觉,等下咱们喝过了酒,我就让人带你们乘船游历松针湖,职责所在,我不便多说内幕,本来是想着先喝了酒,再与恩公说这些大煞风景的言语。”
裴钱笑道:“那是一位金丹剑修,你们几个凑一起,都不够看。”
郑素叹了口气,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秘密了,朝野上下都知道,没什么忌讳,“当年离开蜃景城之前,我还专门拜访过老将军,那会儿老将军就已经无法起身下床了,这些年想必就更是硬撑着。”
但是以大泉王朝如今在桐叶洲的地位,以及姚家的身份,不管那位大泉女子皇帝与谁求药,都不会被拒绝。
就说嘛,金璜府与松针湖的飞剑传信往来,不太合情合理,不该让一位金丹符箓修士代为回信,原来是那位水神娘娘奉旨离开辖境,去秘密觐见皇帝陛下了。
崔东山取出一把折扇,鸟瞰大地,随意施展望气神通,眼帘内,人间大地虽是白昼时分,却依旧如获敕令,同时亮起一盏盏大小不一、明暗不定的灯笼,有些飘摇不定,极其模糊,小如芥子,好像山风一吹就灭,有些灯火凝练,大如拳头,比如行亭那边的北晋国年轻武将,竟然还是个有武运傍身的将种子弟,与北晋皇帝和国祚也有些不小的纠缠,所以此人只要不惨遭横祸,遇上一些个大的意外,就注定会是一位扶龙之臣了。所谓的意外,就是好似蛟龙走水入池塘,掀起翻江巨浪,偏不躲避,反而迎头撞上,不死都难。
郑素松了口气。
郑素也有些不悦神色。
总不能说在浩然天下有些个洲,金丹剑修,就是一位剑仙了吧?
郑素因为分心府外动静,所以没有发现,饭桌上先是那两个名叫白玄和纳兰玉牒的小孩子,最早对视一眼,然后所有孩子都停了停筷子。
对于这拨孩子来说,那位被他们视为同乡人的年轻隐官,其实才是唯一的主心骨。
崔东山收起视线,往南移去,因为远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远道而来,有一位金丹剑修坐镇其中,附近马车上还有个身负文运的官员,北晋礼部衙门出身无疑了,如果不是一位才华横溢、自身文气过于出彩的读书人,那么就该是礼部侍郎的官衔,官品太高,显得北晋皇帝色厉内荏,太低,又太打大泉朝廷的脸,那么管着一国山水谱牒的礼部左侍郎,来谈金璜、松针山水两府的搬迁事宜,正好合适。
一袭青衫往北远游,掠过曾经的狐儿镇客栈,埋河,骑鹤城,桃叶渡和照屏峰,最终来到了大泉京城,蜃景城。
纳兰玉牒,是九个孩子当中,唯一一个拥有两把飞剑的剑仙胚子,一把“杏天”,一把“灯”,攻守兼备。
一样可以照顾好你们这些远游离家的孩子。
郑素摇头道:“曹仙师有所不知,那草木庵已经是大泉的老黄历了,这座仙府是代代相传的子承父业,早年先是上任主人徐桐突然闭关,让位给了嫡子,后来那场灾殃临头,疾风知劲草,草木庵竟然暗中勾结妖族畜生,差点就给草木庵修士打开了护城大阵,所以草木庵的丹药失传已久,不提也罢。这些年为了姚老将军,皇帝陛下四处求药,别说是金顶观,陛下甚至让人去了一趟玉圭宗神篆峰,向韦宗主求来了一枚珍稀丹药不说,据说连那远在宝瓶洲的青虎宫陆老神仙,陛下都已经派人专程跨洲远游,找过了。”
崔东山轻轻摇晃扇子,神色玩味,好像先生和大师姐,当年是遇到过那位大泉女帝的,好像关系还不错?而且崔东山通过与小米粒的闲聊,得知在裴钱眼中,“姚姐姐对我可大方嘞”?不过裴钱这话,最少得打个八折,毕竟是裴钱小时候与一位名叫隋景澄的北俱芦洲仙子姐姐,一起逛荡游玩的时候,给裴钱“无意间说起”的。如果没有例外,裴钱拿到手了隋景澄的礼物后,最后肯定还会补一句,类似“那个姚姑娘吧,大方归大方,长得也真是好看,可还是不如隋姐姐你好看呢,天地良心”。
哪怕大战已经落幕多年,依旧有那山水大阵庇护这座大泉首善之地,此举会消耗不少大泉姚氏的国库神仙钱。
陈平安顾不得太多,视线游曳,直接以一身拳意破开阵法,落在城内一处府邸,甚至都不是府邸大门外。
一个浑身酒气的邋遢汉子,满脸络腮胡,原本趴在石桌上,与一位满脸怒容的佩刀妇人,姐弟双方正在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那汉子和妇人都猛然起身,看着那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男子,妇人一脸匪夷所思,轻轻喊了声陈公子,好像还是不太敢确定对方的身份,担心认错了人。而那个肩头有些歪斜的独臂汉子,一手撑在石桌上,瞪大眼睛颤声道:“陈先生?!”
陈平安轻轻点头,微笑道:“仙之,姚姑娘,好久不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