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国公高适真,两位藩王,或者任何一个至今还在蛰伏的“隐士高人”,都可能成为某个变数,变成陈平安的变数,再被心人演化成整个文圣一脉的变数。
埋河曾是桐叶洲一条入海大渎的主干河道,只是岁月变迁,大渎规模缩减得厉害,最终入海大渎只剩下埋河这一小截河道存世。碧游府的前身,是一位大渎龙王的龙宫旧址,那枚将水运凝为实质的玉简,就是大渎之主的明证,被埋河水神娘娘应运得到,她再将“万物可炼”的那道祈雨碑文,一一篆刻其上,注解详细,批注缜密。
刘琮大笑道:“高适真啊高适真,我都想不明白你活到今天,到底图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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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担任马夫,斜背了一把油纸伞,搀扶老国公爷下车。
高适真搁下手中那支刚刚蘸了饱墨的鸡距笔,转头望向窗外。
窗外大雨滂沱。
不然就是实打实与左右问剑一场了。
玉圭宗山水渡口,一行人离开云窟福地,继续南下去往驱山渡。
姚岭之有些沉默。
姚岭之疑惑道:“师父对那陈平安,其实印象很一般?”
陈平安与刘宗继续先前的话题,聊南苑国京城科甲桥那座临水的绸缎铺子。
陈平安对姜尚真说自家落魄山不是什么一言堂,其实还真不是一句空话。
陈平安没想到礼数这么大,只得作揖还礼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水神娘娘。”
高适真扯了扯嘴角,“真要一心找死,也不是这么个下乘法子。所以归根结底,你还是不想死。”
陈平安双手笼袖,无奈道:“也不是这个事,水神娘娘,不如先听我慢慢说完?”
昔年的大泉监国藩王,竟然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
姚近之眯起一双动人至极的桃眼眸,至于藩王刘琮,就算了,此人在水牢里边装疯卖傻,撑不了几年。
比如最坏的结果,一旦崔瀺曾经接触过剑客斐然,而斐然在蜃景城又顺势埋有伏笔和后手,就更麻烦,更无解。
当年戒备森严的皇宫,出现了一袭青衫,男子背剑,姚岭之起先没有认出他,但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姚岭之错愕不已。
当双方谈及那位老观主,都不约而同有些沉默,谁都没有轻易评价这位藕福地的“老天爷”。
姚近之笑了起来。大概只有柳幼蓉这样的单纯女子,再多几分运气,才能真正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位沦为阶下囚的藩王,颤颤巍巍伸出手,五指如钩,微微弯曲,然后又松开些,蓦然笑道:“最少这么大!”
早年在碧游宫的半吊子传道,最终却还了陈平安一个“数次跻身上五境”。
既然水神娘娘竹筒倒豆子,合适不合适的,都说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刻意隐瞒文脉身份,与她笑着解释道:“我从造化窟那边赶来的桐叶洲,没去中土神洲,所以水神娘娘飞剑传信功德林一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邵渊然心有所动,只是依旧没有转头去看那位皇帝陛下,她是越来越心思难测了。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先生真要骂你,我帮你回信一封。”
结果一旁观战的大师姐来了一句,“师父都让你十二子了,你也认输?”
之后更是被上了山修了仙家术法的俞真意从头到尾欺负,让刘宗更憋屈。
其实姚岭之的那点微妙心境变化,陈平安看在眼中,没有当面点破而已。
陈平安此次归乡,原本就是想要借助桐叶洲天时,确定梦境真假,姜尚真,崔东山,裴钱的先后出现,加上那封心湖密信,已经确定无误。
高适真笑了起来,“老裴,你一贯惜字如金,这句话,却是你难得不止说一遍的言语,与我说过,与树毅也说过。那么最早,又是谁说的?”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当然是当真的,至于你当不当真,我还能管得着一个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
下马后,姚近之一手持缰牵马,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柳湖君,听说北晋那个担任首席供奉的金丹剑修,曾经与金璜府有旧?”
这把大泉密库珍藏两百年的“名泉”,虽说名字有些铜臭气,可却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品秩,曾被刘氏开国皇帝用以亲手斩杀末代皇帝,所以天然蕴含一部分大泉武运,以及极重的龙气。无论是对付纯粹武夫,还是山上仙师,都不会在兵器上吃亏,尤其是拿来压胜山精-水怪和鬼魅阴物,威势更大。
不出意外,是那邹子的手笔了。也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算计、也谁都能算计的家伙,敢这么调侃观道观的老观主,当年还比较年轻的老王八蛋,跟着先生的先生一起游历观道观那会儿,当时就还没这份胆识。见着了那个臭牛鼻子老道,还得乖乖喊一声前辈,然后下了一局棋,当然赢了。所以老道长交出了那枚白玉簪子。
而当时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大泉皇帝,她的夫君,就在边境,接应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三皇子刘茂。
刘宗越是跳出了那口“水井”,接触到浩然天下的广阔天地,对那位老观主的忌惮就越大,加上他最终落脚大泉,尤其当刘宗看到太庙里边的某幅挂像,就更加恍若隔世了。
要是陈平安到了桐叶洲,依旧不闻不问,直接越过太平山,金璜府,埋河碧游宫和大泉蜃景城。
陈平安一本正经提醒道:“这种玩笑,开不得,真的啊。”
刘宗说道:“小年纪,老江湖,老好人很聪明,就值得托付生死。”
陈平安突然笑道:“刘老哥只差半步就是远游境武夫,咱俩有机会切磋一下刀法?”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直言不讳道:“一个道理没讲透,等于没讲,甚至还不如不讲。”
陈平安当时所求,除了必须借此稳住道心之外,也想让龙君最后一次出剑,更晚,越晚越好,最好是拖到山水颠倒,龙君都始终未曾出剑,就算在崔瀺赶到剑气长城之前,龙君依旧选择出剑,也会吃不准自己的真实境界。就算吃得准,陈平安终究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了,不敢谈什么胜算,最少与龙君换命的机会更大。
姚近之突然与柳幼蓉笑道:“到了松针湖,你再亲自回信一封,免得让郑府君担心。”
烦心事太多。
至于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是单独离开的福地,重返蒲山云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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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埋河水神娘娘重返钦天监后,陈平安重新回到姚仙之住处。
如果文圣一脉,先生的弟子,桃李满天下,这份潜在的遗患,就会无形中被均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甚至可以说恰恰相反,文圣一脉,先生的嫡传弟子太少。而崔瀺曾经说过,以文章立言一事,陈平安就不用多想了。立功?天下太平,从今往后,陈平安能立什么功?立德?陈平安自己都没想过,从无此念,从开山立派的那一天起,陈平安就不觉得自己会当什么道学家了。既然如此,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身份,无论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还是剑气长城的最后一任隐官,一旦两者水落石出,都是双刃剑,会消磨无数人心。
崔瀺一旦选择与人对弈,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崔瀺的所谓护道,帮忙砥砺道心,搁谁愿意主动来第二遭?
姚岭之反而更加忧心忡忡,可以隐藏,却藏得不算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姚岭之,甚至可能是姚近之,心中有个秘密,大过了文圣一脉关门弟子这个陈平安最新身份。
飞剑回信,说确实找过谁,但是他姜尚真都被蒙在鼓里,约莫是荀老儿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找那姘头老相好去了吧。
因为大泉高层,都清楚京城外的那座照屏峰上,曾经有个喜欢遥遥欣赏蜃景城大雪风景的青衫剑客。
是在担心造化窟三梦之后,自己清醒后的“第一梦”问心局,自己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就身在局中,而大泉姚氏,就是关键所在。
磨刀人刘宗一脸恍然,好家伙,原来是那儒家文圣的嫡传,岂不是大剑仙左右的师弟?
陈平安站起身,开始六步走桩。
按照姜尚真在云笈峰那边的一些说法,以及在太平山门口与那书院儒生的随口闲聊,陈平安得知如今文圣一脉,在浩然天下,形势再不比当年那般……落魄。甚至在陈平安看来,都有了一种从极端走向另外一种极端的苗头。
陈平安愈发无奈,有些真相,如今不能多说,可水神娘娘这脾气,是真没把那玉简道诀当回事。
刘琮喃喃道:“你们都配不上她。”
崔东山突然抬手,双指一掐,夹住一把从神篆峰返回的传信飞剑,先前询问姜尚真,荀老儿当年走入蜃景城,除了办正经事,是否悄悄找了谁。
老管家默默跟在老国公爷的身后。
等到陈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只说浩然天下对文圣一脉的观感转变。好事吗?当然是。就只是好事吗?则未必。
无意间找到了大泉王朝的刘宗,以及先前主动与蒲山云草堂示好,放走小龙湫元婴供奉,以及金丹戴塬,同时又让姜尚真帮忙,使得双方活命更惜命,甚至会误以为与玉圭宗搭上线。
刘宗笑呵呵道:“只是陈老弟陪着我聊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会不会跌份儿?要是不耐烦,可别藏着掖着,记得直说。”
如果不惜命,他早拼命了。
哪怕暂时没有,宗门也可以专门为一些资质最佳的祖师堂嫡传,早早开辟此路。修士自己小心问道,耐心修行,加上宗门精心栽培,小心护道,那么未来百年千年,跻身地仙、乃至上五境的得道修士,数量就会远远胜过以往。
两个老人,在一座禅房落脚,天色昏暗,老管家点灯,磨墨铺纸。
刘宗哈哈笑道:“一个有千两银子家底的人,总想与那万两银子的人称兄道弟。万两银子的人,不太愿意与千两银子的人打交道。有那足足十万百万两银子的人,却又不介意与千两银子、甚至只有百两、十两银子的人打交道,神色和善,平易近人。”
例如大泉女帝姚近之,私底下接触过斐然,甚至有过一桩被某座军帐记录在册的秘密盟约。
至于邹子,此人最喜欢奇思异想,最擅长的就是落子不生根,所有棋子,游移不定,自然生发,好像遍地开,最终结果,却总是他所求。
陈平安大致说明情况。
那个从少年变成年轻男子的青衫剑客,摇摇头,微笑道:“不用了。看到你们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陈平安则继续盯着空无一物的桌面。
陈平安问道:“大泉京城内外,有没有什么隐士高人?”
不等陈平安答复,也没瞧见那小夫子使劲朝自己眨眼睛,她就又一跺脚,自顾自说道:“我当时就是脑子进水了,也怪蜃景城年年雪大,我哪里经历过这般阵仗,下雪跟下雪钱似的。文圣老爷学问高,本事大,担子重,日理万机,我就不该打搅文圣老爷的潜心治学,关键是信上措辞哪里像是求人办事的,太硬气,不讲规矩,跟个老娘们撒泼似的,这不当时飞剑一走,我就知道错了,悔青了肠子,跟着飞剑跑了几百里,哪里追得上嘛,我又不是天下剑术占一半的左先生。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良心不安,每天就在钦天监那边面壁思过呢,每天都自个儿喝罚酒。”
至于下宗的首任宗主,会是曹晴朗。
更关键的,是因为独子高树毅的夭折,让申国公高适真与刘茂渐行渐远,高树毅不管为何而死,终究都是死在了刘茂眼皮子底下,申国公府就此对刘茂关上了大门。再加上之后的那场截杀,曾经是大泉王朝文坛领袖的,书院君子王颀就此销声匿迹,而此人也是大皇子刘琮在蜃景城的唯一盟友,再加上草木庵,许轻舟所在的蜃景城许氏,在那之后,都开始与大皇子刘琮分道扬镳。
陈平安一边走桩,一边分心想事,还一边喃喃自语,“万物可炼,万事可解。”
可是他如何又成了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
姚仙之问道:“是不是哪里不对劲?我能不能帮上忙?”
刘宗忍不住瞥了眼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当年年少便有几分剑仙风采了,如今还是最少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更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瞅着模样还挺俊俏,言谈举止,气定神闲,极有宗师气度,一身的书卷气,他娘的真是越看越气人……不对,是越看越像年轻时候的自己啊。
在刘宗这边,她习惯称呼为小刘,酒品不行,吃辣更不行,还喜欢学自家厨子结巴说话,每次见面都要结结巴巴,娘……娘,娘你娘的娘。
“敬畏”这个词语,实在太过巧妙了,关键是敬在前、畏在后,更妙,简直是两字道尽人心。
姚仙之摇摇头,“睡个啥,也没个娘们暖被窝。”
金身境瓶颈难破,不是刘宗的武道资质不好,只能止步于金身境,无法覆地远游,而是观道观赠予的新体魄,太过强悍。
姚仙之无奈道:“陈先生,你别老拿一个瘸子调侃啊,当年你可不这样的。”
因为陈平安曾经通过这枚“一步登仙”的玉简道诀,在几乎无法维持一颗道心平常的时候,就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摒弃对白玉京的成见,硬着头皮修行此法,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先后三次悄悄跻身上五境,不再是那合道城头的“伪玉璞”,然后却又自行打断那座本就虚幻的一截白玉京长生桥,选择重返元婴。
这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确实让陈平安既心服口服,又心有余悸。不单单是老观主是十四境大修士那么简单。
而陈平安之所以没有拦阻埋河水神娘娘说穿自己的文脉身份,其实就是一种试探。
这位有家不回的水神娘娘,真名柳柔。无论是姓氏还是名字,好像与她的脾气性情,都不太沾边。
姚岭之忍不住看了眼头别玉簪、一袭青衫的年轻男子,好像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老管家答非所问,转头望向窗外,轻声说道:“老爷,下雨了。”
高适真伸出手指,点了点管家,“老裴啊,认识你多少年了,我才发现你好像就没做过一件错事,没说过一句错话。怎么做到的?”
白衣少年转头望向更北方。
等到龙君那次在城头开口道破天机后,陈平安当即打断一座虚无缥缈的“白玉京通天长生桥”,从货真价实的玉璞境,重返元婴,再次变为伪玉璞。
陈平安笑道:“人往高处走,讲的是境界,修为,拳脚功夫。水往低处流,说的是人心,念旧,香火情。”
柳柔听得一头雾水,然后有些难为情,实诚道:“玉简文字,藏着四条登天道路?这么多?我怎么不知道?还以为只有‘一步’登仙呢。”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浑身污秽,牢狱内臭气熏天。
浩然天下不但不再禁绝文圣一脉的学问,反而有人建言浩然七十二书院,最少宝瓶在内的四洲书院,都要独尊文圣一脉学问,理由是亚圣一脉的事功学问,显然要比亚圣一脉更加契合读书人三不朽和修齐治平。小小宝瓶洲的力挽狂澜于既倒,桐叶洲三座书院皆亚圣一脉,却一触即溃,世风更是在乱局当中糜烂不堪,正反两例,都足可证明这个观点,如今天下大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但如此,不少书院儒生,各洲各国文豪硕儒,一个个义愤填膺,不但建议必须将文圣神像重新搬回中土文庙,甚至位置还要超过亚圣,理当仅次于至圣先师与礼圣……
那枚篆刻道法真诀的水运玉简,正反两面,道诀内容和旁注文字,总计五千多字,加上火龙真人在龙宫洞天内传授的那门炼物道诀,两两相加,相辅相成,让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有很多事情可做。
那是不是意味着陈平安,就是那绣虎崔瀺和剑仙左右的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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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近之笑道:“人无私心天地宽,幼蓉,你别多想,我如果信不过你们夫妇,就不会让你们俩都重返故地了。”
姚仙之说道:“刘琮见不着,没有皇帝陛下的许可,我姐都没办法去水牢,但是那位龙洲道人嘛,有我带路,随便见。”
水神娘娘终于回过神,小夫子走在身边沉默半天了,又开始神游万里,以至于竟然忘记说话啦?
更是被任何一座底蕴深厚的宗字头所梦寐以求,道理很简单,一座宗门,地仙够多。
刘宗在南苑国京城隐姓埋名,当那河边铺子掌柜的面容,头发稀疏,歪瓜裂枣,不笑还好,一笑就像个色眯眯的老光棍。年轻时候,相貌好不到哪里去。
老管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平安摇摇头,“一个臭棋篓子,在随便打谱。你喝你的。”
片刻之后。
姚岭之面无人色,咬着嘴唇,重重点头。
其实陈平安远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
背靠墙壁,整个人都蜷缩起来的刘琮抬起头,望向牢狱外边的一个佝偻老人,身边还跟着个一袭黑色长褂的老管家。
下宗选址桐叶洲,护住太平山,以及之后的寻访天阙峰,占据“天权”位,打断金顶观的七现二隐。
这就是道诀上所谓的“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使得修道之人,仿佛置身于一处平地高楼起的清凉境地,心魔被排挤在外,想要作祟,就好像要先破开一座圣人坐镇的小天地,如果说一位元婴瓶颈的练气士,面对心魔,是以元婴修为对峙一位玉璞境,
被揭老底的刘宗悻悻然告辞离去。
密信上说金璜府那边,来了个登门做客的青衫男子,应该是位纯粹武夫,看不出真正的深浅,可能是金身境,他身边跟着一位手持绿竹杖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五个孩子。
陈平安说道:“困就回屋睡去。”
老管家安安静静坐在一旁椅子上,说道:“家乡那边的一个忘年交,他是一个不太喜欢嘴上讲道理的剑客,偶尔喝高了,才会说两句难得的正经话,所以比较让人记忆犹新。”
在刘琮看来,姚近之哪怕称帝,终究是个女子,所以她只要愿意嫁人,大泉王朝极有可能会跟着她一起改姓。
所以姚岭之飞剑传信南方边境一事,绝对不简单。
但是这并不能说明陈平安的思虑,就毫无意义。到了桐叶洲后,万瑶宗仙人,韩玉树在内的那撮幕后高人,其实看得很准,最需要忌惮的陈平安,是一个如何而来的陈平安,而不是当下境界的高低,身份是什么。
陈平安听到这些消息后,其实没有太多的欣喜,反而难免忧心忡忡。
陈平安笑骂道:“当年你小子也没瘸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收起飞剑,算了,不多想了,先生如今棋术高超,出神入化了,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反正是再难让先生十二子了。
最终骑队去往一处拗口,姚近之停马一处山坡顶上,眯眼望去,好像光阴长河倒流,被她亲眼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因为这位磨刀人总算想起了一事,陈平安先前一拳开门的动静可不小。刘宗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个既是剑仙又是武夫的陈平安,是不是真剑仙且不去说,估计是最少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最少,最多当然是山巅境,不然总不能是传说中的止境。十境武夫,一座桐叶洲,如今才吴殳、叶芸芸两人而已。如果陈平安的容貌与岁数悬殊不大,按照当年藕福地来估算,那么一位不到五十岁的山巅境,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金顶观首席供奉芦鹰,坐在一艘渡船的雅间,神色复杂。
此刻大泉女帝翻身下马,无比娴熟,姚家子弟,历来弓马熟谙,姚近之虽然不算习武之人,但是也挽得弓,会些技击之术,比起一般市井讨生活的江湖武把式,不会逊色。
姚仙之刚要打趣个当了姐夫不就完事了,陈先生好像未卜先知,府尹大人脑袋上直接挨了一巴掌。
所以三师兄刘十六,当年追着阿良打了几条街。
姚近之在还是一位皇后娘娘的时候,曾经在此祈雨。
就是修行。无论是练气士的证道长生,还是武夫的练拳登高,脚下路不同,理其实都一样。
师兄崔瀺的谋划,为浩然挽天倾。
姚仙之趴在桌上。
刘宗神采奕奕,“陈老弟什么时候转来耍刀了?”
姚近之冷着脸说道:“知道了。”
难道是埋河水神娘娘受了蒙蔽?
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我是在乘坐一艘路过雨龙宗、芦岛的流霞洲跨洲渡船,在驱山渡那边登岸,来的路上,在云窟福地里边,听了些山上的风言风语,是关于你们大泉王朝的,好像不太中听。”
文圣弟子?还是关门弟子?
一饮一啄。
陈平安很清楚一个道理,所有看似被言语高高举起的声誉,悬空之时,就如飞鸟在那白云间,一尘不染。
孩子们着急长大,好像急不来。老人们匆匆老去,则肯定拦不住。
其实早年在蜃景城形势最为危险的那些岁月里,皇帝陛下给她的感觉,其实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姚近之,会经常眉头微皱,独自斜靠栏杆,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在柳幼蓉眼中,还是那会儿姚近之,更好看些,哪怕同样是女子,都会对那位身世凄楚的皇后娘娘,生出几分怜爱之心。
结果左右没多想,抬起碗当那酒水喝了,果真一饮而尽,据说辣得左师兄满脸涨红,站起身直跺脚,差点没满地打滚。
黄昏时分,乌云密布,马车到了古寺山门外,有了下雨的迹象。
陈平安只得打断这位水神娘娘的言语,解释道:“不是求这个,我是想说一说那枚玉简记载的道诀。”
所有这些,陈平安作为“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小师弟,在他现身浩然天下这个太平世道之后,所有额外享受到的文脉余荫,都会因为陈平安的一着不慎,连累整个文脉,再次跌入泥泞,哪怕在文庙那边不会有任何怀疑,但是在山上山下,注定会饱受质疑,只会比一本胡乱编纂、九假一真的山水游记,一个喜欢怜香惜玉、擅长沽名钓誉的陈凭案,更加不堪。
先前听姚仙之的说法,在蜃景城,早年与那金璜府君郑素的山水道侣柳幼蓉,一见投缘,一听对方也姓柳,水神娘娘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拍在柳幼蓉肩膀上,说巧啊,最后双方还认了干姐妹。曾是蜃景城水牢阶下囚的郑素,早年能够在蜃景城立足,不受半点白眼,有点夫凭妻贵的意思,在大泉权贵、仙师眼中,自然是金璜府高攀了碧游宫。
姚近之想着想着,便收起了笑意,最终面无表情。
柳幼蓉不清楚什么帝王心术,更不理解那些官场上的规矩,只知道皇帝陛下方才的“幼蓉”,比起先前那个柳湖君的称呼,更亲切,所以她就松了口气,而且这位水神娘娘都不知道掩饰,赶紧小心措辞,与皇帝陛下说了几句不缺礼数的言语,无非是谢恩、感激之类的,生硬且。
那个青衫剑客微笑点头,伸出手指在嘴边,轻声道:“我马上就走,姚姑娘只管放宽心,蜃景城有我在,万无一失。”
亲传弟子姚岭之的那把佩刀,来头极大,木质刀柄,外裹明黄丝绦,末和护手为铜镀金叶纹,分量极沉,刀柄嵌满红珊瑚、青金石。刀鞘亦是木质,蒙一层绿鲨鱼皮,横束铜镀金箍二道,皆是大泉造办处后配。
陈平安是打算做些铺垫,让这位磨刀人也多念念旧,将来陈平安好有脸皮怂恿这位前辈,担任未来落魄山下宗的不记名供奉。
刘琮视线偏移,望向那个与申国公形影不离的老管家,啧啧道:“难不成国公爷好这一口?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白头偕老了。”
也好,若是大泉钦天监这边,能够在近期收到功德林那边的回信,可以让水神娘娘在回信上帮忙添上几句话。
高适真笑了起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那两位藩王,我已经算有晚福的人了,只要一闭眼,就立即有美谥送上门。”
老国公感慨道:“当年如果听了你的劝,不由着他早早一个人出门,或者让你偷偷跟着,是不是会更好些。”
柳柔使劲摇头,“卖个锤子,不卖,送出去的物件,就不是我的了。虽说那个姜老宗主,确实能算个老英雄,换成其它事,能够结交一番,我偷着乐还来不及,可是做买卖嘛,就算了,我不喜欢,靠生意招来的朋友,不长久嘛。要做买卖,玉简道诀都是小夫子的了,你自个儿忙去,该挣钱就挣钱,别耽误了,也别怕我多想,信不过谁,都信得过你嘛。事先说好,甭管是一桩还是几件买卖,与我,与碧游宫都无关啊,不然以后小夫子就真吃不着水酒和鳝鱼面了。”
刘宗问道:“有心事?”
此外已是元婴境的剑修崔嵬,当然还有仍是金丹剑修的隋右边,不出意外,都会从落魄山赶来这边落脚。如果米大剑仙愿意的话,一样可以来桐叶洲,毕竟下宗离着云窟福地的神山比较近。
大概用崔瀺的话说,就是这点问心程度,这种不算复杂的棋局,都过不去,破不了?你陈平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强者擅长认可,弱者喜欢否定。”
除了等信一事,她听从皇帝陛下的安排,去年冬在蜃景城汲取大雪水运,其实也没闲着,姚仙之调侃她是蹭吃蹭喝,她可从不否认。
高适真今天手腕颤抖,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病字。
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是棋理还是略懂一二的,而且在剑气长城那些年,也没少想。
只不过崔东山没来由瞥了眼蜃景城那边,藏龙卧虎,道理很简单,是观道观那座水井的井口地界。
姚岭之当时就脱口而出,直接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陈平安叹了口气,双手笼袖,缓缓而行,不再言语。
自己当年游历碧游宫,喝高了,斗胆坐而论道,说那先后顺序,更多还是因为这位水神娘娘本就对先生学问研习多年,最终得以证道金身。
其实一样是化雪的光景。
所以这么多年来,姚岭之一直很害怕再见到那个两次救下姚家的男人。
姚近之告诉自己,去了松针湖水府驻跸,自己就在那边停步。
小胖子挠挠头,“咋个肚子蛔虫似的。”
柳柔疑惑道:“修行路上,出问题啦?”
柳幼蓉点头道:“陛下,是有这么一个人,少年模样,白袍背剑,腰间还系着一枚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入夜再说。”
姚岭之眉宇间尽是哀愁神色,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
可其实当时姚近之就觉得不合常理,北晋国那边从先帝到边军大将,都没必要多此一举,爷爷当时即将赶赴蜃景城担任兵部尚书,算是卸甲养老了,以北晋国谍子的手段,肯定早已获悉。
师兄左右,不爱喝酒,陈平安是知道的,至于师兄吃不了半点辣,先生当年在酒铺,也是说过的。
陈平安?!
姚岭之苦笑一声,瞪了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弟,怪话你自己也没少说,那场万众瞩目的桃叶之盟,你是怎么被姐姐近之赶走的,心里没数?后来又是如何与白龙洞修士起的冲突?
他娘的绣虎你怎么不扪心自问,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大师兄的人吗?
水神娘娘埋怨道:“不是说了,水酒已经没啦,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刘你烦不烦?真有酒水让你喝到管饱的时候,每次两壶酒都没喝完,喝酒就开始手抖,一碗能给你摔出半碗酒水,还耍刀?耍个啥子,直接跟小夫子认输拉倒,反正认输输一半。”
每一个能够走出福地的纯粹武夫,无论是拳脚,心性,还是江湖经验,都不是省油灯。
桐叶洲对这位左大剑仙,那是佩服得可谓五体投地了。
姚仙之打趣道:“什么姚姑娘,听着多别扭,我姐嫁为人妇相夫教子好多年,陈先生你喊她一声姚大姐得了。”
所以这些年来,刘宗始终双手对敌,舍不得将那相依为命的剔骨刀拿出来,毕竟浩然天下不比藕福地,山上灵器法宝太多,仙家术法更古怪,一个不小心,老伙计就算彻底没了。
大大小小的山水神祇,大到五岳山君,小到土地、河伯河婆,亦是一座大官场。
“忘年交?到底是谁的年纪更大?”
姚岭之笑道:“师父,这会儿陈先生也不在你身边,就咱们师徒二人,劳烦你老人家说几句实在的。”
陈平安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再灯下黑了。
崔东山怒道:“你又不会跟我赌,问个屁的赌啥?”
师兄左右的出剑,一剑光寒天下。
而这位已经沦为“大泉先帝”的刘璜,相较于军功卓著的兄长刘琮,一直缺少军中力量的支持,双方那些年的平衡,源于一国文武,被两位皇子各占“半璧”,谁都无法过界,刘琮在读书人心目中太过蛮横,二皇子刘璜是嫡出,而且文采斐然,以礼贤下士著称于世。
她先是如释重负,然后大为懊恼道:“我琢磨着,小夫子你最早做客,然后是左先生不辞辛苦,最后是文圣老爷亲临,咋个你们做客碧游宫,都不吃宵夜呢,如今倒好,油爆鳝鱼面没了,我想请客都没法子。水酒当时都给我搜刮一空了,也没剩下一壶半壶的,酿造起来还麻烦,三五年酿的,那也算酒?没个百年窖藏,好意思称为陈酿美酒?如何有脸款待小夫子和文圣老爷嘛。”
有些时候,她不得不做那假设,是不是让那鬼鬼祟祟修什么仙家术法、自称什么龙洲道人的刘茂当了皇帝,姚家无论是在大泉王朝官家史书上的千秋声誉,还是姚家子弟捞到手的实惠,反而会更好,官帽子更大且更多。至于数代人之后,国公府姓氏里边,还有没有姓姚的,姚近之她一个柔弱女子,还管什么,又能管什么。刘氏立国两百年,最后不就只剩下个申国公府?
刘宗得知其中一位弟子当中资质并不出彩的少年,如今已经率先成为一位五境武夫,老人感慨不已,只说了句命由天作,福自己求。
柳柔叹了口气,“太正人君子了也不好啊。”
陈平安已经认命,还是等水神娘娘先说完吧。
话是这么说,水神娘娘走路之时,高高仰起头,十分豪迈。
刘宗这两辈子,有两处最大瘙痒处,第一处,臂圣程元山曾经在家乡说破,不取一把仙家法刀“炼师”,不愿更换那把用顺手的剔骨刀。第二处,便是与陈平安、种秋两人,化敌为友,选择并肩作战,武夫轻生死,重江湖道义。
按照姜尚真和崔东山先后两个说法,先生如今就在功德林那边,已经不问世事多年。
陈平安脸色尴尬,算了算了,还是独自拜访埋河好了。
病,为何是个丙?丙,心。多心多虑易病。
那个男人除了问了一大堆问题之外,竟然还与芦鹰拉起了家常一般,说咱们这些没靠山的山泽野修,谁的日子都不轻松,登山之路,羊肠小道,天底下哪个修道之人,不是咱们这样的野修,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好歹给别人留条活路,毕竟都是谱牒仙师了,该讲一讲细水流长了,所以也不要你芦鹰如何忍辱负重,如何背叛金顶观,跟那杜含灵撕破脸,完全没必要嘛……如今咱哥俩坐在这儿,聊得投缘,说句难听的,对供奉真人来说,其实差不多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了,那走出门后,多活一天就是赚,又没让老哥你发毒誓什么的,要惜福,不惜福也要惜命,是不是这个理儿……
崔东山当场就认输了。
姚仙之看着练拳的陈先生,觉得玉树临风的陈先生,不当自己的姐夫真是可惜了。
姚近之想起先前来自松针湖的飞剑传信,柳幼蓉当然没资格翻阅密信,姚近之转头望向这位傻人有傻福的湖君娘娘,笑问道:“你们金璜府来贵客了,郑府君有没有跟你提过,曾经有一位昔年恩人?”
只不过这些弯来绕去的算计,与龙君不断的勾心斗角,终究敌不过老大剑仙的最后一剑。
陈平安没好气道:“走夜路容易撞见鬼,算不算讲究?”
佩刀妇人笑道:“陈公子,你还信不过我?”
满头雪白头发的老国公高适真,只是弯着腰,默不作声,望向这个求死都不成的藩王,“你确实不如刘茂聪明。”
当初在南苑国京城城头之上,闻天鼓,得以飞升之人,磨刀人刘宗,肉身被留在了藕福地,来到桐叶洲,更换了一副皮囊。如今依旧是老者模样,但其实与大泉刘氏某位先祖皇帝,相貌有几分相似,而大泉刘氏皇族子弟,又是出了名的英俊,从老皇帝刘臻到刘琮在内的三位皇子,都是公认的美男子。
老管家言语之时,依旧不忘身份职责,站起身,以两根手指剔灯,微挑灯芯,剔除余烬,使灯火更加明亮,这才缓缓说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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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蜃景城,大街有灯市,往来如昼,桥河水白天青,无数的灯火倒映水中,好像凭空生出了无数星辰。
陈平安跟着姚仙之一路逛街去往那座小道观,缓缓走在临水街边,陈平安怔怔看着水中灯火,再抬头看了眼北方,听说宝瓶洲中部的夜空,曾经常年亮如白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