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场议事,袁胄虽然身为玄密皇帝,却没有参加议事。
当然是邀请先前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甚的“八钱”姑娘,有空去白帝城琉璃阁做客赏景,她的柳哥哥定会扫榻相迎。
其实先前在竹林茅屋那边,窦粉霞丢掷石子、竹叶,就是使出了这门掷剑法。
赵摇光立即恍然,笑道:“不能够,真心不能够。”
斩龙之人。
韩俏色甚至没觉得这个说法,有什么矛盾的地方。
陈平安疑惑道:“涿鹿宋子请错人了吧,我去不如师兄去。”
李希圣随之听到了一个心声,就以心声言语答复:“好,百年之后,在白帝城和白玉京,与郑先生各下一局棋。”
当时在夜航船条目城的客栈有过碰面。赵摇光那会儿,可绝对想不到,随便遇到个青衫客,就会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十一。
袁胄环顾四周,没来由说了句:“郁爷爷,原来外边天地,黄颜色的物件这么少啊。”
老舟子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只有那个浩然嫩道人,有资格与自己聊几句,至于那个白帝城柳道醇,俏个什么劲儿,咋个不干脆当个娘们嫁给郑居中得了?
小至草树叶,大至江河山岳,都可以“掷如飞剑”。
这也是老舟子对年轻一辈修士,独独对那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愿意高看一眼的缘由所在。
郁泮水难得有些和蔼神色,摸了摸少年的脑袋,轻声道:“当家做主,都会辛苦。”
嫩道人嗤笑道:“年纪轻轻的,劳心劳力劳碌命,都不知道成天瞎忙活个啥。”
陈平安听到张山峰刚刚破境,放心不少。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与老真人提了一嘴,说自己在鸳鸯渚那边碰着了白帝城的柳道醇。
一位满身寒酸气的年轻书生,找到了一位正在养伤的飞升境大修士。
顾清崧急哄哄问道:“嫩道友,那小子人呢?脚底抹油滑哪去了?”
赵摇光愣了愣,锣鼓声?怎么个说法?难道隐官大人是暗示自己折腾得热闹些,排场大些?关键自己也不是当代天师,不好胡来啊。自家祖师爷身子骨多硬朗,模样瞧着比自己还年轻了,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郑居中微笑道:“月晕而风,础润有雨。天下形势,愈发明朗了。”
自己与火龙真人的单独言语,怎么全被旁人听了去?
陈平安笑道:“齐宗主好文采。”
陆芝好奇问道:“那个裴杯,到底多大岁数?”
对于这个玄密王朝的太上皇,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文官,在郁胖子不在身边的时候,都曾或多或少拿言语暗示过少年,袁胄其实听得懂,是懂了装不懂。有些老人是真心为他好,有一些,则是想着郁泮水离开了朝堂,那么许多官场位置就要跟着往前挪一步。可是袁胄都没理会,至多偶尔配合着老人们,咬牙切齿一番,或是微微红眼。其实很麻烦的,他最后还提醒身边司礼监几个宦官,回头与郁爷爷言语时,别忘了自己那几个逢场作戏的小动作。
至于荆蒿的师父,她在修道生涯最后的千年光阴,颇为可怜,破境无望,又遭受一桩山上恩怨的重伤,不得不转入旁门歧途,修道未能彻斩三尸,炼至纯阳境,只能堪堪能避开兵解之劫,一念清灵,出幽入冥,形神契合远古地仙,最终熬不过光阴长河年复一年的冲激,身形消散天地间。
老舟子打了个稽首。
嫩道人悔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听这番对话的。
闹什么呢,对他有什么好处?郁泮水又不会当皇帝,玄密王朝也注定缺不了郁家这个主心骨,既然如此,他一个屁大孩子,就别瞎折腾了。
柳赤诚心弦紧绷,一脸茫然道:“我师兄在泮水县城那边呢,不如我为李先生带路?”
李宝瓶说道:“哥,前辈就这脾气,没什么。”
陈平安笑道:“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荆蒿始终低头,沉声道:“谨遵仙君法旨!”
估计这位满身山中道气的黄紫贵人,更想不到那个卖物件给他们的店伙计,当时是吴霜降。
李希圣笑道:“对对对,反正大哥在不在,是半点不重要的。”
有人做客当然好,趴地峰就有登门礼收,趴地峰毕竟还是穷啊,揭不开锅倒还不至于,可到底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山头,说话没什么底气,在北俱芦洲尚且如此,钱是英雄胆,去了漫山遍野都是神仙钱的皑皑洲,他还不得低着脑袋与人说话?
龙虎山的五雷正法,是当之无愧的天下正宗,陈平安神往已久,只希望下次拜访天师府,龙虎山这边能够准许自己多看几本书。
然后李希圣带着笑意,望向那位不太守规矩的嫩道人。
“愿意,晚辈能有个弟子,侥幸入得仙君法眼,是他的造化,更是荆蒿的荣幸。”
至于那些将相公卿身上的颜色,就跟几条兜圈圈的溪涧流水差不多,每天在他家里来来去去,周而复始,经常会有老人说着孩子气的话,年轻人说着高深莫测的言语,然后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不懂装懂,遇到了不知所措的大事,就看一眼郁胖子。
自己是打死都不要与这位大掌教聊的,要聊就找师兄,到了泮水县城,随便你们聊。棋术,道法,长生,十四境十五境的学问,都随便。
泮水县城那边。
陈平安无言以对,这是什么道理。
李槐老老实实作揖行礼:“见过李先生。”
李槐一听就头大,又不敢开口拒绝,便想着与经生买几本抄录本,蒙混过关,保证以后多翻多看就是了。
荆蒿微笑道:“道友难道与我们青宫山祖师有旧?”
陈平安说道:“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就下船登岸好了。”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荆蒿走出屋子,看着那个站在庭院里的年轻书生,既然看不出对方的修为深浅,那就是境界很高了。
荆蒿这一脉,往上推两代,也就是荆蒿的祖师爷,其实是个横行天下的山泽野修,屹立山巅千年,却一直没有找到个合适的落脚地,听闻后来是师父福缘深厚,帮助祖师爷找到了这处青宫山。然后就开始开山立派,在文庙那边积攒功德,跻身宗门,开枝散叶,最终成为流霞洲山上的顶尖仙府,如今更是稳居头把交椅。
一行人离开鹦鹉洲宅子,走去渡口,李宝瓶准备乘坐渡船去往文庙那边抄写熹平石经。
顾璨摇头笑道:“做做样子,给自己看。”
左右点点头,不再说话,开始闭目养神。
在家,宫里边,不一样。自打他记事起,一想到那边,少年皇帝脑海里就全是黄颜色的物件,高高的屋脊,一眼望不到边,都是黄灿灿的。身上穿的衣服,屁股坐的垫子,桌上用的碗碟,在两边高墙中间摇摇晃晃的轿子,无一不是黄色。好像天底下就只有这么一种颜色。
这就是有先生有师兄的好处了。
因为少年皇帝想要乘坐这条简陋渡船,理由充分,说是能够多看几个外乡修士,说不定里边就藏着隐官大人这样的世外高人,然后一见他根骨清奇,就要收为弟子,最后得知他是个当皇帝的,只得错过了一位良材美玉的修道奇才,高人黯然离去,抱憾终身,以后在山上每每想起,就要掬一把辛酸泪……
————
不贪钱的裴钱,怎么摊上这么个财迷师父?
郁泮水握着手把件,使劲蹭着自己那张年老愈有味的脸庞,心想当年做客家中的小姑娘,裴钱瞧着就挺憨厚老实啊,规规矩矩一丫头,多懂礼数一孩子,如果不是老秀才臭不要脸,从中作梗,那件老值钱了的咫尺物,差点就没送出去,打了个旋儿,就要成功返回囊中。
所以眼前这位既没背剑、也没佩剑的青衫书生,说他们青宫山一代不如一代,没有半点水分。
言下之意,他就不管师父和白帝城的布局了,一人仗剑,砥砺修行。至于两座天下接下来的那场冲撞,他只会看情况出剑。
顾清崧一个迅猛御风而至,身形轰然落地,狂风大作,渡口这边等待渡船的练气士,有不少人七歪八倒。
不过青宫山现任宗主,或者说前任山主,就要逊色不少,这辈子都会只是个仙人。此人如今得了荆蒿的法旨,已经闭关思过去了。等到荆蒿此次返回青宫山,还要为这个口无遮拦的弟子,再下一道法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竟敢往自己师尊身上泼脏水?
荆蒿的师父,以及历史上那位曾经跻身过浩然十人之列的祖师,都是飞升境,尤其是后者,中土神洲野修出身,货真价实的名动天下。
李希圣转过头,与小宝瓶笑着点头。
赵天籁笑答道:“不太清楚,估计是时日一久,天师印道意流散了,何况当年本就没下狠手。至于柳道醇怎么跑到了鸳鸯渚,就更不清楚了。”
少年脑袋一歪,埋怨道:“皇帝脑袋,也敢乱摸。”
郁泮水一巴掌打得小崽子晕头转向。
齐廷济打趣道:“剑出鸳鸯渚,拳打鳌头山,只差一脚踢翻鹦鹉洲了。”
看来当时龙虎山拒绝了张山峰继任一事,让火龙真人还是有些意难平,怨气不小。
陈平安抱拳笑道:“游历中土神洲,若是不去龙虎山天师府,岂不是等于白走了一遭。不过事先说好,锣鼓迎客就免了。”
只不过相较于文庙周边的一场场风波,韩俏色的这个手笔,就像打了个极小的水漂,完全不惹人注意。
李希圣微笑道:“人字易写人难做,桃亭道友还需慎重。”
袁胄跺脚道:“听说郁狷夫和郁清卿,这两个最好看的郁姐姐都心有所属了,轮到我能挑谁啊,啊!?”
顾清崧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一瞪眼,倒是忍了忍,毕竟是个小姑娘家家的,长得也着实顺眼,这么灵气盎然的姑娘,不常见的,所以这位老舟子就只发挥了不到一成功力,说道:“瞅啥?!”
陈平安答道:“如果大端王朝那边的官家史书没骗人,年纪不大,不到两百岁吧。”
老真人疑惑道:“柳道醇?贫道听说过此人,可他不是被天师府赵老弟镇压在了宝瓶洲吗?何时冒出来了?赵老弟赵老弟,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咋个被柳道醇偷跑出来了?是柳道醇修为太高,还是老弟你早年一巴掌拍下去,手中天师印就没能拍个结实?”
陈浊流懒得与这个家伙兜圈子,问道:“你那师父,她屋内就没挂我的画像?”
只是个玉璞境,为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看家护院,不丢人。
陆芝问道:“这么闹,文庙都不管你?”
等到荆蒿接手青宫山,也不差,顺风顺水修成了个飞升境。
来时路上,两人都商量好了,将那条风鸢渡船半卖半送,就当皇库里边没这玩意儿。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管的,我出手有分寸,都在规矩里边。”
嫩道人悻悻然道:“有理有理,为人是要规矩些。”
荆蒿这才站起身。
郁泮水笑眯眯道:“清卿那丫头属意林君璧,我是知道的,至于狷夫嘛,听说跟隐官大人,在剑气长城那边问拳两场,嘿嘿,陛下懂不懂?”
能被一位飞升境敬称为仙君,当然只能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最少也是一位飞升境的剑修。
左右淡然道:“马癯仙有师父,你也是有师兄的人,怕什么。君倩的拳头,一样不轻。”
这桩宗门密事,荆蒿的几位师兄师姐,都不曾知晓。还是师父在临终前,与他说的,她当时神色复杂,与荆蒿道破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真相,说脚下这座青宫山,是他人之物,只是暂借给她,一直就不属于自家门派,那个男人,收了几个弟子,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是白帝城的郑怀仙,以后若是青宫山有难,你就拿着这幅画下山去找他,找他不得,就找郑怀仙。
郁泮水哈哈大笑,拍了拍少年脸庞,“这趟陪你出远门,郁爷爷心情不错,所以将来皇后是谁,你以后自己挑选,是不是姓郁,不打紧。”
于玄就跟着感慨道:“是啊是啊,这符箓一途,道意难以久存,就像老道一枚符箓托山岳,若是再不主动撤去,至多再过个百八千年,就要松动几分了。”
赵天籁微笑道:“隐官在鸳鸯渚的一手雷法,很不俗气。”
柳赤诚闷闷道:“别管我,赏景呢。”
不管在剑气长城如何,师兄只说在中土神洲,实在太久不曾出剑。
青宫山三千多年来,一直都算顺遂,所以荆蒿一直没机会去取画下山。
火龙真人一直觉得自己的山上好友,一个比一个不懂礼数,仗着年纪大就脸皮厚,都是山上修仙的,一个个不务正业,除了有钱,也没见你们修为有多高啊,自家人,谁跟你们一帮钱包鼓鼓的老王八蛋自家人呢。
陈平安只得主动与两位前辈打招呼。
那个不速之客好似闲来无事,踮起脚,拽下一片芭蕉叶,轻弹几下,
顾清崧大骂不已,好小子,竟然躲着自己?
顾璨收起棋盘上的棋子,下棋慢不说,连归拢棋子都慢,看得韩俏色都要替他着急。
傅噤开口说道:“师父,我想学一学那董三更,独自游历蛮荒天下,可能最少需要耗费百年光阴。”
顾清崧告辞,却不是御风离开渡口,而是往水中丢出了一片树叶,化作一叶扁舟,随水往下游而去。既然见不着陈平安,就赶紧去陪着桂夫人,免得她不开心不是?
顾清崧呆呆无言。
李宝瓶看着这个说话越来越难听的老人。
只是等到看清楚那人的面容,便个个故作沿水游览状,赶紧移步远去,躲得远远的。
打是真的能打,脾气差是真的差。
火龙真人则继续打瞌睡。
青宫太保荆蒿,哪怕在左右那边受伤不轻,依旧没有离开,像是在等文庙那边给个公道。
他娘的,等老子回了泮水县城,就与龙伯老弟好好讨教一下辟水神通。
只是话一说出口,顾清崧自己就觉得有些古怪,就只是个玄之又玄的感觉,而顾清崧这辈子闯荡天下,吵架就没靠过境界,单凭一个感觉。
可要想让人敬重,尤其是让几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都愿意敬重,只靠道法高,依旧不成。
陈平安与两人一起跨过门槛,进了文庙后,刚好就坐在阿良那个位置上。
他人眼中的狂徒顾璨,此刻在韩俏色眼中,便是美玉粲然。
老舟子不是畏惧此人的身份,而是由衷尊敬此人。
甚至顾清崧早就酝酿好了腹稿,什么时候去了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遇到了余斗,当面第一句话,就要问他个问题,二师伯当年都走到捉放亭了,怎么不顺路去跟陈清都干一架呢,是太过礼敬那位剑修老前辈,还是根本打不过啊?
行走天下,想让人怕,拳头硬就行。
李宝瓶转移视线,喊了一声哥。
陈浊流看着这位号称术法冠绝流霞洲的青宫太保,摇头道:“你们青宫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混越回去了。”
有左右问剑的前车之鉴,荆蒿就没着急生气,神色温和,笑道:“道友登门,有失远迎。”
在文庙所有圣贤的眼皮底子,鸳鸯渚那边打了个仙人云杪,好像云杪差点就要祭出九真仙馆的镇山之宝,那可就是搏命,而不是切磋。还不肯罢休,之后又招惹了邵元王朝?城内不远处打蒋龙骧,据说就在刚刚,还打了裴杯的大弟子马癯仙,只以武夫问拳的方式,都打得对方直接跌境了?好像马癯仙才跻身九境不到二十年吧,结果就这么给人将一份原本有望登顶再登天的武道前程,硬生生打没了,马癯仙此后能否重返九境,都是个不小的疑问。
李希圣笑道:“可以。”
结果临了,皇帝袁胄不但白送了一条跨洲渡船,玄密王朝好像还要搭上一笔风鸢的修缮费用。
郑居中点头道:“有何不可。善钓者谋趣,不善钓者求鱼。”
蛮荒天下,金翠城悄然更换了主人,是那仙人女修的城主鸳湖,心甘情愿的,而且此事极其隐蔽。
白帝城郑居中。
等于为浩然天下,先下一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