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3章 脚步
下船登岸,离着骸骨滩渡口其实还有些距离,也好,陈平安本就打算之后返回宝瓶洲的时候,再去一趟披麻宗祖师堂所在的木衣山。至于壁画城什么的,就更不去了,反正机缘都没有了,彩绘图都成了白描画卷。
不过陈平安要去趟奈何关集市,也就是鬼蜮谷的那处入口,如今鬼蜮谷因为高承的消失,失去了主心骨,不但京观城群龙无首,白笼城城主蒲禳去了宝瓶洲战场,一样就此杳无音信,只有个小道消息流传开来,传闻是蒲禳跟随一位僧人,联袂游历西方佛国去了,高承和蒲禳的离去,使得肤腻城在内大小城池的英灵鬼物,不得不赶紧缔结了一个松散联盟,然后跟披麻宗又达成契约,双方在百年之内互不攻伐,所以如今的鬼蜮谷,彻底变了天,虽说依然阴气森森,只是外乡修士再想来此历练,就不成了,因为失去了披麻宗的庇护,而且各大鬼物异常抱团,不过如果真有人觉得单凭一己之力,就能够在鬼蜮谷内横行无忌,大开杀戒,披麻宗也不拦着。
陈平安背了一把夜游,腰悬一枚朱红酒壶。
宁姚穿金醴法袍,背剑匣。
裴钱背竹箱,手持行山杖,里边站着个黑衣小姑娘,小米粒正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时候回到故乡,大大的哑巴湖。
白发童子施展了障眼法,依旧是珥青蛇穿天衣的模样。
除了陈平安,还有一位飞升境剑修,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一位山巅境瓶颈武夫,当然还有一位洞府境的大水怪。
高承亏得如今不在京观城,不然就再不是他拦着陈平安不让走了。
在骸骨滩稍稍停留,就继续赶路,陈平安甚至没有打算乘坐宋兰樵的那条春露圃渡船。
柳质清抬起手,双指并拢,推开陈平安的胳膊。
门派内,只听说自家这位辈分、境界都是最高的老祖师,好像与那太徽剑宗的新宗主,关系极好。
宋嘉姿白了他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较劲的呢。何况我猜测这位恩公,是豪阀世家子出身,也未必错了啊。
陈平安会先去银屏国随驾城,去火神庙喝个酒,郡城八百里之外,还有座苍筠湖,湖君殷侯怎么都该有条新龙椅了,至于芍溪与苕溪两处祠庙,不知如今是否都换了渠主娘娘。
宁姚都不例外。
它点点头,“可不是,就是不便宜。”
它使劲点头,“记住了。”
宁姚微笑道:“我都没什么与他敬酒,懂礼数吗?”
它一提这个就开心,“回剑仙老爷的话,前些年行情最好的时候,能卖两三颗雪钱呢!掌柜心善,偶尔还会给些碎银子。”
小鼠精一路飞奔过来,还是瘦竹竿,惊喜万分道:“剑仙老爷?!”
柳质清微笑道:“我就不送陈山主了。”
它压低嗓音问道:“剑仙老爷,今儿是名副其实的剑仙了么?”
陈平安笑道:“怕读书多。”
陈平安笑道:“等到以后世道再太平些,你就可以沿着摇曳河往北走,在那些市井城镇买书,就很便宜了。”
在那随驾城,火神庙,香火鼎盛。
其中一位魁梧汉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意见,要不要听?”
是一处山崖间,有座铁索桥,铺满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难行走。
对方如今差不多是半百的年龄了,江湖中人,二十余年的光阴,曾经的年轻江湖,说不定都有白头发了吧。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气笑道:“哪家铺子收的货,掌柜良心给狗吃了吗?敢这么做买卖,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吗?”
陈平安指了指裴钱,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武夫。”
妇人有些慌张,赶紧施了个万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没过多久,它就一路飞奔,找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箩筐空了,手里边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鳝鱼黄的小砚台,勉强能算山上物件。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让曹慈押注自己输?能这么调侃曹慈的人,确实不多。
陈平安问道:“知道读书最怕什么吗?”
宋兰樵好不容易得闲,今天登门,来找唐玺喝酒。
自家春露圃上上下下,就为了那么个宗字头,已经谋划了多少年?山主老祖,元婴女修谈陵,可谓殚精竭虑。不还是始终未能跻身宗门?
再就是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结识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年轻剑仙,只知道姓陈。
陈平安与宁姚说道:“我一个人去趟鬼蜮谷,一个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们就不用跟着了。披麻宗牌坊门口那边的过路钱,有点贵得坑人。”
陈平安收下了这份贺礼,笑问道:“了多少钱?”
等到两头精怪起身,已经不见那位青衫剑仙的踪迹。
如果不是剑客蒲禳,陈平安都能追杀到肤腻城,来个一锅端。
鬼蜮谷里边,撇开那些好似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不说,早年羊肠宫,积霄山,广寒殿的避暑娘娘这些,都可算地方豪杰,占山为王,拥水开府,所以小鼠精靠着羊肠宫的身份,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经,说不定都攒下几颗小暑钱的家当了。
反正那铺子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它又不会砍价,而且也没想着砍价。
从咫尺物里边,陈平安挑了几本善本书籍,递给小精怪,“送你了。”
之后逛着铺子,宁姚裴钱几个在里边挑选物件,陈平安站在铺子门口。
男人一脸茫然,再抬起头,看见了陈平安后,与妻子是差不多的心境,终于等到这个都不知姓名的救命恩人了。
铺子掌柜是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都是洞府境。在鱼龙混杂的奈何关集市,这点修为,很不起眼。
当年送出五副乌鸦岭鬼物白骨,陈平安就没想着能见着他们,至于什么钱不钱还不还的,陈平安自然是半点不在乎的。
曾经也有个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欢喝酒的老先生,当时没有当成那先生学生。
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愿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剑仙老爷是为自己好,就愈发愧疚了。
唐玺神色郁郁,“哪有这么做生意的,好好一局棋,多漂亮的先手布局,硬是给自己人搅和得稀烂,都怨不得别人,窝囊。”
陈平安似乎也没不奇怪是这么个结果,笑了起来,点点头,“那就还是老样子?”
每三五个月,它就会来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颗雪钱了。
它笑道:“剑仙老爷,不打紧,反正我就只是费些气力,多跑几步路,就能挣着钱,不求更多了。平时在家里边,也没个开销。”
随手收起那把恨剑山仿剑,陈平安继续与小精怪笑道:“以后你再有一箩筐满满当当了,可以先去趟青庐镇,我帮你引荐个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杨麟,跟我都是朋友,你与他们中的某个做买卖,卖半箩筐货物,剩下半箩筐,就来这边,咬定一个价格,一颗雪钱。”
所以陈平安这趟春露圃,就只是见了她一人。
“隽绣拜见恩公。”
其实陈平安一样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名字。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铺子门口,街上熙攘,仍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给羊肠宫看门的小精怪,心声一句,挥手招呼。
白发童子翻了个白眼,但凡是昧良心的话,自己可从来说不出口,臊得慌。
今天面对青衫剑仙一行人,他们夫妇二人,其实难免有些自惭形秽,散修之流,哪敢自称什么修道之士,他们夫妇就是走江湖的,只有那些有明确师传的谱牒仙师,与谁结为夫妻,才有资格称为山上道侣,这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当年柳质清待客一拨外人,在金乌宫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它来自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肠宫。如今披麻宗不禁鬼蜮谷的怪异精魅出入,只需要挂个牌子好似“点卯”就行了,会被记录在档。
正是当年那双涉险挣钱的散修道侣,跟陈平安一起走入鬼蜮谷,女修的资质一般,为了打破境界跻身洞府境,需要一件灵器帮忙梳理本命气脉,大概是做事情不如野修那么“不挑”,只做累活,做不来脏活。四处云游的,多是谱牒仙师,山泽野修,尤其是境界不高的话,说难听点,就是只能求点谱牒仙师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还得小心翼翼挣钱,不能碍了后者的眼。
当年逃离生天之前,好人兄与木茂兄,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兄弟齐心,四处捡钱。
到了春露圃,陈平安与宁姚分开,独自去找了那位老妇人,宋兰樵的恩师林嵯峨。
再伸手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我们山头的护山供奉,叫周米粒。”
陈平安说道:“会信的。”
周米粒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咧嘴大笑。小姑娘到底是想念这处故乡的。听到裴钱这么说哑巴湖,小米粒就贼高兴。
“桥夫拜见恩公。”
等到两人起身,陈平安与那女子抱拳祝贺道:“恭喜夫人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问道:“精彩吗?”
陈平安装聋作哑。
飞升境化外天魔,她的真名天然,青冥天下,岁除宫吴霜降,道侣,合道十四境契机所在……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宁姚。”
它摇摇头。自己书都没读几本,不晓得这么难的问题。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见过了那幅陈平安没有细说内容的光阴画卷,然后今天再在集市,见着了这个小精怪,陈平安好像整个人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只是更深处的那份心气,剑意,拳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一直在涨。
宁姚无所谓,大不了带着裴钱再逛几间铺子,先前相中几件东西,属于可买可不买,不如买了。
小鼠精犹豫不决,难为情极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后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道:“剑仙老爷,还是算了吧,听上去好麻烦的。”
陈平安伸手轻轻扶起男子的胳膊,笑道:“不必如此。”
期间路过了月华山和金光峰,好像那两头山中精怪,福缘深厚,跟随李希圣身边修行多年。
陈平安与大髯汉子喝着酒,听说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于苕溪渠主娘娘,换了个女子英灵,说起她,就连大髯汉子都觉得相当不错,有她担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气。听了这些,陈平安就不去苍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张新龙椅了。
京观城高承当时离开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气运,一地有灵众生,可谓雨露均沾,只不过机缘多寡,各凭造化,就连范云萝都觉得奇怪,这两头原本道行浅薄、福缘一般的索桥精怪,明显就属于在那场“山河变色”当中,运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颈,得以联袂跻身中五境。
陈平安心声说道:“不适合多说。”
说不定就有机会,一起走趟蛮荒天下。
柳质清望向那个白发童子。
裴钱毕恭毕敬抱拳致礼,称呼了一声柳先生。
上次陈平安路过此地,还是一座破败不堪、随风飘荡的铁索桥,盘踞着一条漆黑大蟒,还有个女子头颅的精怪,结蛛网,捕捉过路的山间飞鸟。
她的第一个问题,“去青庐镇的那条路上,附近是不是有个肤腻城?”
早年在春露圃附近的渡口,就跟刘景龙约好了,以后要一起游历中土。
夫妇二人都松了口气,终于连本带利还上钱了,心里总算稍稍好受些,其实陈剑仙的那份救命大恩,又有续道之德,岂是一袋子神仙钱可以偿还的?知道那位剑仙肯定不在意这点钱,但是他们很在意,只是更多的,他们好像也做不到什么,就只能将一份偌大恩情,长长久久,放在心头了。比如以后再去摇曳河烧香,可以为那双都是剑仙、也知道了姓名的神仙道侣,多多祈福。
它就更迷糊了。
所以最近这些年,这两位在春露圃祖师堂位置靠后的修士,就有事没事,经常凑一起喝闷酒。
不但如此,还有更加惊世骇俗的说法,落魄山一举跻身了宗门。
它挠挠头,“那些神仙,咋个会信。”
那么今天,又有一个小家伙,拒绝了一位剑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白发童子立即拍了拍身边矮冬瓜的脑袋,微笑道:“小米粒啊,好大地盘,那你麾下,还不得有千军万马的虾兵蟹将啊?哪儿呢,速速下一道法旨,都喊出来,赶紧让我长长见识,事先说好啊,吓坏了我,你得赔钱。”
春露圃这件事情,之所以复杂,因为牵扯到了生意上的钱财往来,两座山头的香火情,修士之间的私谊,以及某些面子……可归根结底,就是人心。所以哪怕朱敛这个落魄山大管家,加上账房韦文龙,再有山君魏檗,对此事也觉头疼。
到了那金乌宫山门口,裴钱自报名号,守门修士,很快就去通报此事,有太上师叔祖那边的贵客来访,必须与祖师堂和雪樵峰都说一声。
一伙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哪个说法,不是山上一等一的忌讳?
陈平安在离开夜航船再登岸后,指尖就一直捻着那张青色符箓,凭此确定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方位,顺便勘验自己对夜航船速度的猜测,唯一的担心,是自己可以凭此符箓找寻夜航船,夜航船一样可以找到自己。不过先前在船上,陈平安有些犹豫,还是没有与船主张夫子询问此事。陈平安随口说道:“先前跟曹慈那场切磋,出了功德林,打到文庙广场那边的时候,我跟曹慈求了件事情,各自收力两成。”
陈平安故意多作停留,在此夜宿,小米粒拉着白发童子去哑巴湖里“游荡江湖”,闹得很。
柳质清心领神会,点点头,不再多问。
一个在春露圃山主那边,一样说不上话,倒是不会挨骂,碰软钉子。
火神祠里边的那位大髯汉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后,模样依旧,二十年光阴,对于一位岁月悠悠的山水神灵来说,实在是弹指一挥间的。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家伙肯定与那个黑心掌柜赊账了。只是也没说什么,双方挥手告别。
小精怪有些难为情,可是剑仙老爷送的是书唉,这会儿不收,回了家里,肯定会悔青肠子的。
老妇人一路将陈平安送到了山脚。
由不得他们不怕,当时地上就躺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书生,然后那人剥了对方的身上法袍,还得手了几张符箓,宝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几张符箓的价值连城。
柳质清呵呵一笑,“不去,得闭关练剑。”
陈平安笑道:“当然答应了,都是朋友,这点小事,曹慈没理由不答应。作为回礼,我就提议让他砸锅卖铁押注那个不输局,保证他能挣着大钱。”
陈平安当时选择去了青庐小镇,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兰麝。
尤其是眼前年轻剑仙的那一双眼睛,让人太熟悉不过了。
而他们之所以在这边开了这间铺子,就是想要还钱。
天亮时分,哑巴湖那边,一行人继续赶路。
按照与那位年轻剑仙的约定,他们在奈何关集市,当年等了一个月。后来实在是不能继续拖延,这才离开骸骨滩,去买下那件破境关键所在的灵器,等到宋嘉姿幸运破境,晋瞻就带着妻子来这边继续等人。
里边的各色物件,大大小小,搁放得井然有序,如此一来,箩筐就可以放更多物件。
裴钱几个继续挑东西,宁姚站在门口,看着陈平安的那张侧脸,他神色温柔,就像家乡的一壶糯米酒酿。
老板娘瞧见了刚刚走进铺子的青衫剑客,激动万分,竟是红了眼眶,赶紧抹了抹眼角,然后狠狠一肘打在自己男人的肋部。
鬼蜮谷里边,阴气浓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种最笨法子的炼物,这么一大箩筐物件,怎么都不该只卖两三颗雪钱的。估计还是觉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如果喊柳剑仙,好像不妥。
如果当真破不开瓶颈,那就只好以元婴剑修的身份,去那剑气长城遗址,再一路御剑往南去。
刹那之间,眉心处微微发凉。
就像陈平安小时候帮人采摘桑叶,会压了又压,一只箩筐,好像能装千百斤桑叶。
陈平安满脸笑意,自己干了一大碗酒,心声答道:“哪里哪里,出门在外,我毕竟是一家之主,女主内男主外嘛。”
他弯腰翻检了一下小鼠精的箩筐,笑问道:“能卖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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