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义上的蛮荒天下共主斐然,还曾在战场上专门针对过陈平安。
姜笙疑惑道: “表面上?第四步?”
正阳山诸峰剑修,拦阻刘羡阳登山问剑,死人不多,但是受伤之人多达数十人,心气坠落谷底。
姜山笑道:“通过巡狩使曹枰,与大骊朝廷和大骊边军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区分,不能说全部,但是意义重大。再通过极有可能会转去书简湖修行的元白,让中岳晋青和真境宗,围困选址旧朱荧境内的那个正阳山下宗。南岳储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们家附近的那条钱塘江风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选择,要想做成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轻山主,耗费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养起来的人脉,还有货真价实的利益交换。”
大骊京城礼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纠结什么登山不登山了,提笔书写一封密信,轻轻吹了吹墨汁,他这一手楷体,法度森严,既规矩,又别有几分写意风采,故而早年在大骊官场和文坛,可是有那“神似绣虎笔锋”美誉的,确实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董湖与礼部衙门尚书大人禀明情况后,老侍郎无事一身轻,下令渡船北去,人与渡船,皆悠哉悠哉白云中。
竹皇其实是一个极有城府和韧性的宗主,这种人,在哪里修行,都会如鱼得水,好像只要不被人打杀,给他抓住了一两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顶。
竹皇抱拳,礼敬四方天地和诸峰观礼客人,洒然笑道:“庆典取消,今天让诸位白跑一趟,正阳山事后必有回礼和补偿。”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错的,哪怕是被强者庇护之人。
陈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姜山突然起身,与凉亭台阶那边作揖再起身,笑问道:“陈山主,不知我这点浅见,有无说错的地方?”
竹皇正色道:“刚好借此机会,趁着这会儿供奉客卿都人齐,我们进行第二场议事。”
宝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阀,可都瞧见了这一幕,镜水月关得太迟。
田婉这个臭婆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笙皱眉不已,“光是听你说,就已经这么复杂了,那么落魄山做起来,岂不是更夸张?”
剑顶祖师堂荡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剑峰尽碎,雨脚峰换了一座山顶,几座新旧诸峰的藩属小山头,被连根拔掉,一宗千里私家山河,山水气数混乱不堪。
魏晋摇摇头,“不见,这人酒品太差,见他没什么好事。”
姜山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竹皇转头笑望向那个茱萸峰女子祖师,说道:“田婉,你职责不变,依旧管着三块,镜水月,山水邸报,山门情报。”
这个同样出身宝瓶洲的年轻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姜尚真转头瞥了眼正阳山的轮廓,“山主还是太客气了。搁我就把那本账簿公之于众,再让竹皇好好说清楚,摆事实讲道理,为何要将护山供奉除名。”
只见那人面带笑意,缓缓走上台阶,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更换了一身装束,头戴一顶僭越道统的莲冠,外罩一袭青纱道袍,脚踩云履,手捧一支白玉灵芝,道气缥缈云水身,山下志怪神异小说上所谓的仙风道骨,不过如此。
留下的客人,寥寥无几。
领衔隐官一脉,坐镇避暑行宫,等于为浩然天下多赢取了约莫三年时间,最大程度保留了飞升城剑修种子,使得飞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独秀,开疆拓土,远远胜过其余势力。
分别落座凉亭内,姜山笑问道:“陈山主,如果不杀袁真页,会不会更好?”
供奉元白叛出对雪峰,转投中岳山君晋青,公然乘船重回故里。
姜山思量片刻,微笑点头,“陈山主见解独到,确实比我所说要更加简明扼要,一语中的。”
姜山想了想,“有理。”
姜尚真笑着点头,“这个道理,说得足可让我这种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居高临下,提纲掣领,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竹皇视野快速掠过各处,试图找出那人的踪迹。
姜笙反正也说不上话,只是坐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这会儿她,先前自己只是手欠,接了那把飞剑传信,大哥你更厉害,早知道这家伙是什么人了,还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现在好了吧?还“是也不是”了?
一场原本恭贺搬山老祖跻身上五境的庆典,就这么惨淡收场,宗主竹皇依旧是亲自负责收拾残局,再烂摊子,好歹还是个摊子,犹然是个即将开创下宗的宗字头仙家。
陈平安笑着递过去一壶自家酒铺酿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么好酒,价格也不贵,只不过我这边库存不多,喝一壶少一壶。”
陈灵均脱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话,地上凉快。”
早年有裴钱在剑气长城宁府家门口的珠玉在前,宁姚勉强还算适应落魄山的门风。
姜尚真问道:“是有人在幕后纂改天时,有意为之?”
陈灵均摆出一个守势的双手拳架,崔东山收脚转身,蓦然再转身又要出拳,陈灵均立即一个蹦跳挪步,双掌行云流水划出一个拳桩。最后两个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同时站定,抬起袖子,气沉丹田,高手过招,如此文斗,比武斗更凶险,杀人于无形,学问比天大。
支持正阳山创建下宗一事,云林姜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几分的,可却谈不上太过偏袒,因为正阳山当下还不清楚,文庙即将大举攻伐蛮荒天下,作为条件,正阳山这边是必须拿出相当数量的一拨“额外”剑修,赶赴蛮荒天下,再加上大骊宋氏那边的定额,如此一来,正阳山诸峰剑修,两拨人马各自下山后,其实不会剩下几个了,而且这一次远游出剑,绝非儿戏,到了蛮荒天下那些渡口,连大骊铁骑都需要听令行事,正阳山再想破财消灾,难了。
当下这条龙舟渡船,唯独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姜笙神色尴尬,她到底是脸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们云林姜氏帮着正阳山在文庙那边,通过下宗建立一事。
姜尚真问道:“咱们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么?”
“只会比之前,争得更厉害,因为猛然发现,原来心目中一洲无敌手的正阳山,根本不是什么有望顶替神诰宗的存在,一线峰祖师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会岌岌可危,担心哪天说没就没了。”
宁姚无奈道:“起来说话。”
姜笙此刻的震惊,听到大哥这两个字,好像比亲眼看见刘羡阳一场场问剑、然后一路登顶,更加让她觉得荒诞不经。
除了年轻隐官当年境界不够,未能在战场上亲手斩杀一头飞升境,刻字城头。
有人觉得强者都是对的,哪怕是被强者践踏之人。
至于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爷娶过门的山主夫人,陈灵均在宁姚登船的时候,离着距离稍远,就几个行云流水的滑步,如一尾游鱼穿过人群,双手抱拳,毕恭毕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开口言语,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脚,当场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陈灵均就干脆不起身了,大声喊道:“景清拜见山主夫人。”
至于那茱萸峰,别说什么嫡传,平时连个杂役弟子都没有,历来只有田婉一人在那边幽居修行,这不明摆着是往水龙峰泼脏水?
一条条观礼渡船如山中飞雀,沿着好似鸟道的轨迹路线,纷纷掠空远游,正阳山这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其实在陈平安那边,她听过不少关于这个青衣小童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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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然知道这个娘们,很不对劲。
不过如果没有今天这场问剑,以正阳山那几位老剑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拨云、翩跹诸峰剑修的出剑和性命,帮着一线峰攫取名利。
姜山有些遗憾,摇头道:“终究非君子所为。”
简而言之,陈平安的这场问剑,非但并未就此结束,反而才刚刚开始。
崔东山眨眨眼,姜尚真转过身,开始在手心写字,崔东山亦是如此作为,等到两人摊开手掌,握在一起,两人哈哈大笑,心有灵犀一点通,英雄所见略同。
水落石出,人心显露,一览无余。都不用去看停剑阁那边各峰嫡传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只说剑顶这边,不是蠢笨的酒囊饭袋,就是聪明人的各怀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观、选择明哲保身的墙头草。竹皇心中没来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话说得好,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有个儒家君子身份的姜山,点头道:“当然。”
姜山要比已经远嫁老龙城的姜笙,知道更多关于剑气长城的真相。
姜尚真点头道:“韦滢当宗主没问题,却未必懂得挣大钱,再者他也不宜对我的云窟福地指手画脚,需要我亲自出面,按着很多人的脑袋,手把手教他们如何弯腰捡钱。在这之后,等到落魄山下宗选址完毕,我打算走一趟剑气长城遗址,有些旧账,得算一算。”
姜山娓娓道来,“第二步,是针对正阳山内部的,将拨云峰、翩跹峰这些剑修,所有之前经常在一线峰祖师堂率先立场的剑仙,与永远一屁股坐到议事结束的同门,将两拨人,分开来,既可以让一盘散沙更散,最重要的,还是藏在这其中的后手,比如让正阳山上宗和未来的下宗,从今天起,就开始产生不可弥合的某种分裂。”
那个当宗主的竹皇,简直就是个脸皮厚如城墙的主儿,算是让姜笙大开眼界了。
姜山自认自己远远不如眼前同龄人多矣。
陶烟波惨然道:“宗主,遭此劫难,秋令山难辞其咎,我自愿卸任职务,闭门思过一甲子。”
夏远翠喟然长叹一声,这个师侄,确实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语还能如此云淡风轻,这位正阳山辈分最高的满月峰老祖,一时间竟然收敛了几分阴幽心思,大敌已去,若是那落魄山当真能够就此收手作罢,满月峰是不是与竹皇的一线峰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崔东山双手笼袖,“你得这么想,没有这些人心,强者何必奋起?”
姜山说道:“下宗建立,毫无悬念,连同正阳山上宗,无非是一同重蹈覆辙,变成之前数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抟景一人踩在头上,压得死活喘不过气来。当然,正阳山这次形势更加险峻,因为落魄山不是风雷园,不止有一个剑仙,何况两位山主,陈平安和李抟景,都是剑仙,可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姜山笑道:“做起来复不复杂,我一个外人,不好随便评论,可只是嘴上说起来,真心不复杂吧?”
“这只是第一步。”
每当说起陈灵均的时候,宁姚甚至能从陈平安的脸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陈灵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过的江湖,弥补了年轻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陈平安只是擦肩路过的别处江湖里,没有走去过,但是总算看见过,那里有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意恩仇。
姜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条名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帮着正阳山凿出了一条河床,那么此后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会流泻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浑然不觉。”
不杀袁真页,留给正阳山一个极大的意外,其实陈平安确实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当时在背剑峰那边,祭出一把笼中雀即可。
可事实上,姜山很清楚,未来宝瓶洲山上,一样会有那么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这些消息和内幕,依旧会觉得陈平安当年都不是玉璞境剑修,也配当那隐官?也配让浩然剑修礼敬几分?
匾额是黑底金字的孤云亭,两侧亭柱悬楹联,内容颇长。
然后姜山画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圆,“如今好像缩减为这么点地盘。”
正阳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难缠鬼。
姜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横行无忌,造孽千年,明里暗里,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几千条人命,偏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瞧见了今天死得轰轰烈烈,反而竖起大拇指,将其视为豪杰了?如果我没有记错,观礼仙家当中,早年在袁真页手上吃过闷亏和大苦头的,可不止一两个门派。”
陈平安说道:“只说结果,会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为最终那个结果是对的,就可以在许多环节上不择手段,操控人心,与玩弄人心,哪怕结果一样,可两者过程,却是有些区别的。于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别,姜君子以为呢?”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涧,满月峰被开出了一条山洞道路,琼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剑,又像被米裕霞光剑气冲洗了一遍,水龙峰精心饲养的水裔,先前被那只龙王篓镇压得当下还在瑟瑟发抖,拨云峰那把镇山之宝的古镜,来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随意拨转,就像孩子手里边的一只拨浪鼓,云聚云散,使得一座拨云峰,时而天暗夜幕,时而明亮白昼……
姜山跟着起身,问道:“陈山主是要亲力亲为?文庙那边会不会有意见?”
竹皇笑了笑,摇摇头,拒绝了田婉的请辞。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页已经被除名,那么正阳山的护山供奉一职,就暂时空悬好了,陶烟波,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怎么可能,我可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做不来这种事情。”
竹皇施展望气术神通,看着一线峰之外的群山气象,潦草不堪,元气大伤,不过竹皇依旧没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犹有心情,与身边几位各怀心思的老剑仙打趣道:“可惜庆典还没有开始,就被陈山主和刘剑仙各自登山问剑。不然咱们收取贺礼,多少能够补上些窟窿,之后缝补山水,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太过焦头烂额,不得不从下宗选址的款项中挪用钱财。”
竹皇敢断言,那个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处。
姜山抱拳告辞,不再多说一句,只是没忘记拎走那壶酒,走出孤云亭很远,姜山才回头望一眼,凉亭内已无身影,这就很厚道了,好像对方现身,就只是与自己随便扯几句题外话。
青雾峰外,白鹭渡旁,过云楼中,刚刚失魂落魄返回客栈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缓过神,就又呆滞无言,她怔怔看着那个头顶莲冠的“年轻道人”,又来?!
陈平安重新要了那间甲字房,然后安安静静等着竹皇议事结束,再闻讯赶来。
躺在藤椅上闭目养神,晒着日头,睁眼转头望去,好像看见了一个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个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