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宁丫头又是两剑递出,好好好,大快人心。
老秀才眼神熠熠。
老车夫沉声道:“你在五彩天下,杀过高位?!”
“在学究天人、公认最会聊天的前辈这里,喊文圣不是骂人吗,喊老秀才即可,去掉个老字,再换个小字,就亲切了。”
再一次是出门逛街看灯市,第三次是登高赏雨。到最后,但凡是遇到那些阴雨天气,就没人愿意站在他身边。
陈平安则被少年带着,走入小巷,手里多了一串钥匙。
陈平安在文庙功德林与曹慈那场问拳,近期不宜出手,是个药罐子,正阳山出手问剑,是一笔积攒多年的旧账,宁姚不好阻拦,但是在这大骊京城,陈平安只是来找那位大骊太后娘娘要个说法,所以此外封姨也好,车夫也罢,不管是谁,只要想对陈平安出手,得先问过她,点不点头。
上门提亲,媒妁之言,投贴回礼,这么多年了,确实还是什么都没有。
老秀才为了这个关门弟子,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老脸贴在地上了。
老秀才递了聘书,喃喃道:“这俩孩子,都没个换帖和过礼,陈清都这个老王八蛋,说话不算话,姚冲道又抹不开脸,只好等着老大剑仙下聘礼,有什么法子。亏得我当年敬重老大剑仙,在城头那边,哪次见着他,不是呲牙咧嘴给笑脸,咧得我脸都酸了,得去陈平安的酒铺喝好些酒,才能缓过来。早知道陈清都这么不讲江湖道义,我就自个儿去宁府和姚家说亲。”
赵端明哀怨不已,“约莫是夫子在第一次学塾上课会说,我刚好错过了。至于为何错过,唉,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只要是出门在外,结伴而行,宁姚从不与他抢风头,比如这趟被他带着走门串户,她都是一句剑修宁姚,或是飞升城宁姚,不然就是干脆只说名字。
小时候经常挨雷劈,一次是孩子开开心心背着书袋子,蹦蹦跳跳去家族学塾路上,咔嚓一下,就倒地不起了。
就像曾经的书楼主人,孑然一身在此世间读书,等到离去之时,就将所有书籍还给人间而已。
问道一场,不是小事。
陈平安转过头遥遥望向宝瓶洲西边方向,境界不够,战场距离大海太过遥远,看不见了。
记性极好的陈平安,所见之人事之河山,看过一次,就像多出了一幅幅白描画卷。
好像在说,一洲山河,敢挽天倾者,都已起身。我文圣一脉所有嫡传,哪个偷懒了?
所以你今儿要是问道输了,只说此地,以后就别再管陈平安做什么说什么。
而她宁姚此生,练剑太简单。
陈平安笑了笑,得意洋洋。
老秀才低头哈腰,“嘿,巧了不是。”
封姨抬起双指,轻轻旋转,有一缕清风追随,她微笑道:“我自然不能如何,走了走了,既然话不投机半句多,那我就自个儿喝酒去。”
董湖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陈山主真要决意如此?”
只说魏檗,朱敛,就都对这个督造官观感极好,对于后来顶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督造官,哪怕同样是京城豪阀子弟出身,魏檗的评价,就是太不会为官做人,给咱们曹督造买酒拎酒壶都不配。
极远处,剑光如虹赶来,期间响起一个清冷嗓音,“晚辈宁姚,谢过封姨。”
宁姚微微偏移视线,眯眼道:“是让你回大骊京城,与某人好好叙旧。谈妥了,各走各路,谈不妥,你就尽管逃,洞天福地,破碎秘境,随便躲藏,找不到你,算我输。”
老车夫的身形就被一剑打出地面,宁姚再一剑,将其砸出宝瓶洲,坠落在大海之中,老车夫倾斜撞入大海之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无水之地,宛如一口大碗,向四面八方激起层层惊涛骇浪,彻底搅乱方圆千里之内的水运。
仿白玉京内,老秀才突然问道:“前辈,咱俩唠唠?”
什么都对,什么都错,都只在那位大骊皇帝“宋和”的一念之间。
见人就喊前辈,文圣一脉嫡传当中,确实还是那个关门弟子最得先生精髓。什么叫得意弟子,这就是,许多道理,不用先生说就得其真意,才算真正的得意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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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姚眯眼微笑,“前辈说了句公道话。”
老车夫瞥了眼那处旧骊珠洞天,轻声道:“比咱俩更晚开口的两个,如今躲哪儿了?”
我跟那个家伙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赵端明琢磨着,就自己这“霉运当头”的运势,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宁姚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说在剑气长城,还有万般理由,什么老大剑仙说话不作数之类的,等到他都安然回乡了,自己都仗剑来到浩然了,那个家伙还是如此装傻扮痴,一拖再拖,我喜欢他,便不说什么。何况有些事情,要一个女子怎么说,如何开口?
可你算哪根葱,要来与我宁姚提醒这些?
下一刻。
陈平安笑道:“只是玉璞境,算什么剑仙,在我媳妇家乡那边,只能算剑修,喊剑仙,是故意骂人。”
就与少年闲聊起来,“按照许老夫子的解字法,‘赵’为趋,为肇,为照。同时寓意道路美好,引人入胜,最终有那日月齐明照耀天下之美。持身端正,如君子执玉,心境光明,种德胜遗金。所以你的名字很好。”
可能曹慈亏就亏在不太喜欢管闲事,所见之物,更多是山河万里,而不是人与人心。
知晓天下内幕最多的,大事,可能是那个邹子。至于小事,就该是眼前这位司风之神的封家姨了。
哈,我媳妇除外。
不知为何,白帝城郑居中的那位传道恩师,没有亲自出手斩杀那条逃无可逃的真龙,要的,只是那个世间再无真龙的结果。
那么陈平安每多听一句,多看几眼这人间,就像增添一笔描彩。
有一剑远游,要做客浩然。
反正双方都已经离开了宝瓶洲,老夫子也就无事一身轻,宁姚先前三剑,就懒得计较什么。
其实这次拜访大骊京城,已经不单单是他陈平安和大骊太后的恩怨,而是师兄崔瀺留给那个学生以及大骊朝廷的一场……崭新问心局。
王朱当年是奔着杨老头去寻求大道庇护的,希冀着这位职掌远古飞升台之人,能够为她网开一面,杨老头却选择坐视不理。
其实在跻身止境之前,陈平安是不清楚此事的,大概如崔东山所说,无心为之,最是有心。
老夫子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
封姨摇摇头。
老人此刻就像站在一座水井底部,整座名副其实的剑井,无数条细微剑气纵横交错,粹然剑意近乎化作实质,使得一座井口浓稠如水银流泻,其中还蕴藉运转不息的剑道,这使得水井圆壁甚至出现了一种“道化”的痕迹,搁在山上,这就是当之无愧的仙迹,甚至可以被视为一部足可让后世剑修潜心参悟百年的无上剑经!
一个背剑匣的年轻女子,站在一条流水纤细如溪涧的光阴长河之中,既然身在五行之外,大骊京城之下的土壤山根自然就不拘她身形,御剑悬停,宁姚只是一个心意微动,一座水井的剑术道化痕迹便皆崩碎,然后问道:“练练?”
董湖瞥了眼马车,苦笑不已,车夫都没了,自己也不会驾车啊。
圣人言语,口含天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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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陪都上空,一座仿白玉京的顶楼,有个从中土神洲赶来的不速之客,先前在天幕那道剑光将落未落之时,就开始耍无赖。
陈平安收起思绪,转身走入书楼,搭好梯子,一步步登高爬上二楼,陈平安停下,站在书梯上,肩头差不多与二楼地板齐平。
这就使得曹慈心境画卷的“彩绘”程度,还是不够多,尤其是不够重。
老夫子冷笑道:“出剑的宁姚,却是外乡人。按照崔瀺订立的规矩,一位外乡飞升境修士,胆敢擅自出手,就只有一个下场。”
事实上,他早就想要与这位文圣问道一场了。
赵端明说道:“先前我拦着你们走入巷子,你这么大一位剑仙,不会记仇吧?”
绝对天底下独一份。
你左右还委屈个锤子,多学学君倩。
世事若飞尘,向纷纭境上勘遍人心。日月如惊丸,于云烟影里破尽桎梏。
陈平安本以为少年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毕竟董湖先前称呼自己“陈山主”。
要么打碎整座仿白玉京,自己凭本事离开,要么避开剑光,远遁逃走,能够逃走,也算本事,反正以后再靠近宝瓶洲,大骊次次以礼相待。
文庙的老秀才,白玉京的陆沉,死乞白赖的本事,堪称双璧。
至于斩龙之人为何立誓斩龙,儒家和文庙那边好像阻拦不多,此人早年又是如何收取郑居中、韩俏色、柳赤诚他们为弟子,除了大弟子郑居中,其余收了嫡传又不管,都是翻不动的老黄历了。再加上陆沉好像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与一位龙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大道渊源,故而之后才有了之后对陈灵均的刮目相看,甚至当年在落魄山,陆沉还让陈灵均选择要不要跟随他去往白玉京修行,哪怕陈灵均没答应,陆沉都没有做任何多余事,毫不拖泥带水,只说这一点,就不合常理,陆沉对待他陈平安,可从不会这么干脆利落,比如那石柔?陆沉远在白玉京,不就一样通过石柔的那双眼睛,盯着门外一条骑龙巷的鸡毛蒜皮?
直到被崔东山打断这份藕断丝连,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才从此作罢。
宁姚御剑悬停大海之上,只说了两个字,“过来。”
一座浩然天下,风起云涌,尤其是宝瓶洲这边,落在各国钦天监的望气士眼中,就是无数金光洒落人间。
对于将来自己跻身仙人境,陈平安很有把握,可是要想跻身飞升,难,剑修跻身飞升城,当然很难,不难就是怪事了。
比如一直刻意淡化自己是飞升境剑修的事实,在他那边,宁姚更是从不多谈五彩天下的内幕,崭新天下第一人?谁啊?
眼前这位穷酸老秀才,毕竟是公认天底下最会吵架的人。
给老秀才这么一闹,出现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剑光,已经落在大骊京城之内。
老人收敛笑意,这位被誉为馆阁体集大成者的书法大家,伸出一根手指,凌空书写,所写文字,袁,曹,余……反正都是上柱国姓氏。
陈平安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得悠闲,打开了那座只有两层的藏书楼大门,步入其中,发现除了书还是书,四壁书架,搁放有一架梯子,此外异常洁净,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如果想要去往二楼,甚至没有楼梯,好像就要借用那架用来找书的梯子。
还是有些担心宁姚那边。
至于那头不知道谋划些什么的飞升境鬼物,已经被她一剑重创,又留下了痕迹,之后就交给文庙处置好了。
小宅子门上,没有张贴春联门神。
老夫子笑了笑,“那就作罢。”
陈平安开了门关了门,收起钥匙。
曹酒鬼这个王八蛋,一天到晚都泡酒缸里了,果然就没半句清醒话,眼前这个陈平安,怎就英俊得一塌糊涂了?还“美姿仪,神风清,见之忘俗,世间女子见了就要失魂落魄,所以陈平安才会帮着山头取名落魄山”?!
可能唯一的问题,隐患是在飞升境瓶颈的这个大道关隘之上,破不破得开,就要取决于昔年本命瓷的无缺漏了。
抿了一口酒,
老秀才始终抱住这位前辈的胳膊,笑哈哈道:“再说了,前辈这话说得亏心,万事开头难,我不信前辈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又比如在那正阳山,她一样参加了观礼,其实随便一剑直落,别说什么袁真页,什么宗主竹皇,整座正阳山的千里山河,说没也就没了。
曹慈为何少年时就去了剑气长城,建造茅屋,在那边练拳?
后来更是喜欢独自游历数洲,因此才会在那金甲洲古战场遗址,遇见郁狷夫。
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自己不那么烦心了,开始御剑重返宝瓶洲,只是速度不快,免得某人想岔了。
一旦双方开始正式问道,就无暇顾及大骊京城那边的动静了。哪怕宁姚返回大骊,将一座京城砍了个稀烂,仿白玉京这边,都会顾不上。
一个能跟礼部左侍郎这么熟络不见外的少年,最大可能,还是出自意迟巷和篪儿街。再者上柱国天水赵氏,与大骊边军渊源极深,有个家族弟子在此修行,离着人云亦云楼这么近,说得通。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能够走到那一步,得先成为一位飞升境瓶颈的剑修才行。
双方问道。
而师兄崔瀺为他人设置的问心局,入局之人,是如何的煎熬人心,反正陈平安在书简湖,已经亲身领教过了。
所以老秀才岂能不偏心?
从袖中摸出一物,竟是一张聘书。
京城街上,少年赵端明发现那个姓陈当山主的青衫剑客,一直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得就像是个夜路遇见鬼的胆小鬼。
知道这个文圣打什么小算盘。
老秀才蓦然大声跳脚道:“现在好了,你们宝瓶洲自家的飞升境出剑,于公于私,都占理儿,你管个屁的管。”
那道剑光的出现,使得整个浩然天下都亮如白昼,只是那份剑光璀璨,转瞬即逝,天地重归夜幕。
宁姚刚好都还给了这位老车夫。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了句就不送董老先生了,然后双手笼袖,背靠墙壁,时不时转头望向西边天幕。
不过后半句话,老人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真是脾气一个比一个差!
老夫子不与老秀才掰扯这些有的没的,老秀才轻喝一声,气沉丹田,身体后仰,死死攥住前辈的胳膊。
董湖气笑道:“休想。端明,你来帮董爷爷驾车!”
当然不是什么意气之争。
陈平安点头道:“董侍郎等会儿入宫禀报,就只管这么跟她说,来与不来,是她的事情。”
大海与宝瓶洲陆地接壤处,老人停下身形,封姨笑吟吟现出身形。
当年神像被搬出文庙的老秀才,尤其是在弟子流散之后,其实就再没有拿起过文圣的身份,哪怕合道三洲,也只是读书人作为,与什么文圣无关。
可是今夜的宝瓶洲,仿白玉京之内,老秀才率先席地而坐,正了正衣襟,伸出一只手掌,神色认真,语气淡然道:“请落座。”
谈天说地,请你落座。
当然了,你会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