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学改艳和韩昼锦,开始喜欢陈先生了!”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余瑜疑惑道:“这都行?!”
陈平安大致可以确定了,这个心比天宽的小姑娘,说不定是破境跻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个。
年轻修士老老实实说道:“停水镜暂时只能如此,以后晚辈如果能够跻身玉璞境,就可以实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辈再侥幸跻身仙人,可以实境一处规模不大的洞天、人数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镜的天地大小,晚辈依稀察觉到,最终会存在一个定数,如果晚辈不知节制,太过贪心,很容易就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导致崩碎。”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这俩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邻居的宋集薪。
因为那个神灵姿态降世的白衣陈平安,最恨的,或者说他觉得最棘手的,其实就是陆翚的身份,儒生,或者说读书人。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的境界,只能凭借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以及藕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冷水浇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陈平安好像记起一事,提醒道:“他虽然好酒,但是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轻易饮酒,韩姑娘,你劝酒的本事大不大?”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语。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你如果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早干嘛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锏是什么?”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隋霖和陆翚各自稽首、作揖,与这位陈先生诚心诚意致谢。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无。”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我师兄帮你取的?”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陈平安点头道:“喝酒能解万愁。”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如果以后心魔是我,你们怎么办?”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空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天都要人满为患。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什么注定陈平安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自己的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改艳有仇啊?”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陈平安说道:“多喝酒。”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哪怕是在尚未修行之前,从小就极有直觉。”
“夜郎。”
肯定没完。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至于什么宁姚不宁姚的,你一个飞升境大剑仙,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烂好人一个。
老人想了想,给出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陈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陈平安笑道:“我这朋友,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而且老话说的君子施恩不图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对了,此人生平唯独好酒。所以韩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这个朋友来了京城,在你地盘上,把酒管够,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他们在每一次战事落幕,不容否认,次次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陈平安在葛岭这边,只是问了些逻将事宜,本就是个帮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官职,既要维持山中道馆的治安,同时也会监督度牒道士的作为,很多时候还要为那些钱入山开设醮坛的达官显贵,护道开路,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是“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还有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陈平安对隋霖和陆翚分别说道:“隋霖,佛道两门都有守一法的传承,去翻翻档案,或是请教高人,之后你以后多去崇虚局和译经局两地,多听多想,然后渐次收拢心性为一,这个过程,看似平常,只是听人传道讲经说法,其实不会轻松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其实陆翚是最被殃及池鱼的一个,很大程度上属于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先前才会被刻意折磨。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这边,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还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不是什么好事,得穷一点。”
小沙弥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所谓心魔,大致有两种,比如一心修力者,什么都不多想,其实也算一种道心纯粹,就会被心魔以力镇压,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长,在遇到这一道门槛之时,总会是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就像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拦阻,而这个人,刚好就站在门槛上,比门外人高出些许。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封姨。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远距离了,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相信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在书简湖,自碎金色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袁化境默不作声。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陈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这一连串的心念,其中一个,便是那古书上看来的一句老话,“天与水相违”,大致意思是说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
陈平安笑道:“无心犯错不可怕,有心改错即修行。”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个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并不显得如何紧张。
宋续抱拳。
“有无私仇?”
苦手抱拳沉声道:“陈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积攒嫁妆呢,长春宫的仙家酒酿都舍不得买几坛。咱要是没个大定力,早就去当蟊贼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说是落在了大骊王朝,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三人离去之时。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就可以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小沙弥后觉,女鬼改艳,一起来到小天地。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悦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在说什么意思吗?”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陈平安觉得这个其实担任地支一脉幕后狗头军师的兵家小姑娘,多半心魔不会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见的。
“……”
所以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吾之所见,山转水停”,有点意思,不是那山不动水长流。其实佛家也有那“风幡动心不动”“闻声心不动”的说法,这与道家所谓的那道者反之动,其实略有相通。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介不介意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压轴收官,确实合适。”
宋续脸色古怪。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下一刻宋续便见着了庭院众人,只是道录葛岭和阵师韩昼锦又不见了。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雄才伟略,战功彪炳,当时皇叔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是到了宋续这边,眉眼温和,皇叔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
对此父皇没说什么,母后私底下与宋续笑言,你要多多与皇叔亲近,都是亲人,不能疏远了。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负责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
韩昼锦大出意料,本以为是被兴师问罪来着,不曾想还是好事临门?她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陈平安道谢,她自然相信这位隐官的眼光。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韩昼锦点点头,她每年从刑部领取的俸禄不少,而且她开销不大,买几坛宝瓶洲最好最贵的仙家酒酿,不在话下。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微笑道:“谢谢美言。”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不是,才会想得浅了。”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过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韩昼锦有些赧颜,真是记仇。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韩昼锦已经离开,女鬼改艳却还在外边等着。
老秀才竖耳聆听,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客栈门口那边。
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