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修长、略显高瘦的女子大剑仙,脸上笑容更浓,“如果运气好,咱俩都能活着返回,什么都不需多说。如果我们只能活着回来一人,在这城头之上,就为对方倒一壶酒。”
见那头青牛无动于衷,陈灵均彻底放心,原来是个还没开窍的晚辈,哈哈,对牛弹琴,对牛弹琴了啊。
叔叔说,看我的眼神,就像瞧见了脏东西。我都知道,又能如何呢,只能假装不知道。
万言说道:“气势。陈宗主走路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但是跟周姨一样。”
海边渔民,一年到头的大日曝晒,海风腥臊,捕鱼采珠的少年少女,大多肌肤黝黑如炭,一个个的能好看到哪里去。
“我可以给钱,如果钱不够,就先欠着,一定会还,我可以发誓。”
何况当时即便陈平安多虑,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曾经一路同游的陆台身上,还真没有往家乡龙窑的那个男人身上如何推敲。
苏店确实在想人,不过不是她最敬重的师父,而是她的叔叔。
那么以错误的方法,达成了一个极其难得的正确结果,错,有没有错?
两个脉络相同的问题,后者当然要比前者更难回答。
少年使劲点头,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问道:“你会拳脚功夫吗?”
“不能。”
少年道童笑道:“道友先前不是说在整个北岳地界,你的名头都很响亮吗?”
躲不开,跑不掉啊。也不怪他们,是我自找的。
周海镜起身笑道:“那敢情好,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不相信那个绰号‘郑清明’的师父,会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所以今天的闲聊,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陈先生就大度些,见谅个,反正以后我们都不会见面了,心里边或是嘴上,大骂几句周海镜的不识抬举,都无问题的。”
门口那俩少年,立即齐刷刷转头望向那个男人,呦呵,看不出来,还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江湖中人?
宗主?
虽说贫道的家乡是浩然天下不假,可也不是想来就能来的啊,礼圣的规矩就搁那儿呢。
不等周海镜说话赶人,陈平安就已经起身,抱拳道:“保证以后都不再来叨扰周姑娘。”
一旁的刑官豪素却下意识肩头倾斜,一位杀力卓绝的飞升境剑修,竟然感到有些不适,豪素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这个陌生的“陈平安”。
陈平安转头望向陆沉,神色认真,说道:“一码归一码,陆道长,有些事,谢了。”
魏晋微笑道:“这座剑气长城,是我走过最好的江湖。”
一位老夫子笑着来到青衣小童身边,拍了拍陈灵均的脑袋,笑道:“跟道祖说话,别没大没小。”
如果说之前,周海镜像是听说书先生说故事,这会儿听着这位陈剑仙的大言不惭,就更像是在听天书了。
周海镜问道:“真有事?”
看得门口两个少年眼神熠熠光彩,这个外乡婆姨,果真是个身负绝学的高手,真得伺候好了,说不定就能学到几手真本事。
“能教给外人吗?”
陈平安的最大印象,就是一个当窑工的大老爷们,被欺负惯了,经常帮人清洗、缝补衣物,手指上戴着个黄铜顶针,在灯下咬掉线头,抖了抖补好的衣物,眯眼而笑。
正因为如此,才会天机不显,无迹可寻。更何况前有齐静春,后有崔瀺……
此外还有杜俨和秦睡虎。
陈灵均又开始忍不住掏心窝子言语了,“一开始吧,我是懒得说,自打记事起,就没爹没娘的,习惯就好,不至于如何伤心,到底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儿,经常放在嘴边,求个可怜,太不豪杰。我那老爷呢,是不太在意我的过往,见我不说,就从不过问,他只认定一事,带我回了家,就得对我负责……其实还好了,上山后,老爷经常出门远游,回了家,也不怎么管我,越是这样,我就越懂事嘛。”
陈平安转头望向门口巷弄那边,不知道早年的藕福地,那处小县城里边,未来的南苑国国师种夫子和第一个登山修仙的俞真意,两人年少时,是否也是这般略显混不吝的模样。
这么多年来,尤其是在剑气长城那边,陈平安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很难给出答案。
陈平安突然转头与宁姚说道:“陆掌教与人言语,只要开口,一般就不会骗人,只是不可以全信。”
眼中,心中,脸上,眉梢,都是他。喝水,饮酒,吃饭,行走,都会想。
宁姚紧随其后,剑光如虹。
“不脏哩。”
不过这个男人很擅长针线活,龙窑那边的粗陋屋舍,年年贴在窗口上的喜庆剪纸,都是这个男人挑灯熬夜,剪子细致裁剪出来的,家乡妇人的手艺都比不得他。
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五位剑修,极有默契,会心一笑,皆不言语。
陈灵均闻言点头,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大笑道:“道友这个说法,一样颇有学问啊。”
陈平安笑道:“也。”
大概正如陆沉所说,陈平安确实擅长拆东墙补西墙,搬迁东西,更换位置,可能是穷怕了,不是那种过不上好日子的穷,而是差点活不下去的那种穷,所以陈平安打小就喜欢将自己手边所有物件,仔仔细细分门别类,收拾得妥妥帖帖。得到什么,失去什么,都门儿清。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在大泉王朝的黄观,对那位皇子殿下必须将每一本书籍摆放整齐的强迫症,心有戚戚然。陈平安这辈子几乎就没有丢过东西,所以带着小宝瓶第一次出门远游,丢了簪子后,他才会找都没去找,只是继续低头打造青竹小书箱,只是与林守一说了句找不到的。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好糊弄周姑娘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倚马万言的那个万言?”
高油气呼呼道:“周姐,别瞧不起人啊,万言的脑子很好的,他就是没钱读书,不然随便考个进士。”
陈平安点头道:“真有事。”
高大少年喊道:“周姨,要是那人敢毛手毛脚,喊一声,我跟万言就立马抄家伙。”
陈平安说道:“说实话都无所谓。”
“先前火神庙擂台那场问拳,周姑娘的示弱,极有分寸,一般九境武夫看不出来,我倒是看得出些端倪。”
在那之前,男人还偷偷去了趟杨家药铺,找到了那个性情孤僻的老人,买了一份药膏。
遥想当年,贫女如镜不知。
虽说周海镜知道了眼前青衫剑仙,就是那个裴钱的师父,只是武学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弟子比师父出息更大的情况,多了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像那鱼虹的师父,就只是个金身境武夫,在剑修如云的朱荧王朝,很不起眼。
道祖突然笑道:“读书人啊。”
只是眼前这位,一身青衫长褂下边,那双一尘不染的布鞋,泄露了天机。
因为少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可怜,就像……看着个人。
至于学塾外边的老夫子,则是想要知道这个一,要往哪里去。
叔叔给她取了个小名,也就是现在的“胭脂”,其实她很不喜欢,甚至一直厌恶。
陆沉神色悠悠然。
其实在遇到陆台之前,陈平安对那个娘娘腔男人的记忆,早就模糊了,除了一份深埋心底的愧疚,陈平安并不会过多想起。如果不是见到了陆台,陈平安可能都不会提起半句,甚至整个人生路上,都不会在无话不可说的宁姚这边多说什么。
结果只看到了五人联袂远游后,在天地间拉扯出来的五条剑光长线。
泥瓶巷陈平安,那个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少年,如果此后没有意外,最终就有最大可能,成为那个一了。
那个娘娘腔的想法和理由,很简单,怕脏了干干净净的地儿。
先前相逢,周海镜就发现道录葛岭和译经局的小沙弥,都很敬畏此人,发自肺腑,做不得假。至于苏琅,更是怕到了骨子里。
看不真切战况,是被那初升以遮蔽了,但是已经能够看到那边的山河轮廓。
周海镜叹了口气,“陈宗主好像还是有些不甘心,你这一走,我不得更心慌啊,所以不妨有话直说,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完之后,我们可就真要井水不犯河水了。”
“想这玩意儿做啥,有锤子用嘞。道友,你给说道说道?”
陈平安告辞离开,周海镜送到了院门口那边。
更是一位不知为何籍籍无名的武学大宗师,道理很简单,因为他是裴钱的师父,不过周海镜暂时看不出武学深浅、武道高低,瞧着像是个金身境武夫,就是不知道是否藏拙了。
陈平安摇头道:“之前听都没听过鱼虹。”
周海镜撇撇嘴。
陈平安问道:“陆掌教,试问是怎么个暂借道法?”
说他像个娘们,真没冤枉人。
唯有拼命练拳,才能忘记片刻。
陈灵均看着那个少年道童,问道:“咋回事,走神啦?还是不好意思让我帮忙带路,瞎客气个啥,说吧,去哪里。”
即将赶赴战场的隐官,陈平安一样是外乡人。
周海镜说道:“学拳一事,劝你们死心,理由嘛,就是你们俩小崽子不够黑。”
门口那两个市井少年,始终没有离开。
如果说陆沉融入那顶道冠的阴神,是一条大道蹈虚的不系之舟。
魏晋停顿片刻,才说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这里的酒水比较坑人。”
清秀少年,笑容腼腆,挠挠头,神色有些不自在。
陆沉一边翻检袖里乾坤里边的众多宝贝,一边说道:“借,不是送!”
石灵山小声问道:“师姐,是不是想师父啦?”
当然了,直到陈清都仗剑为飞升城开路,道老二余斗都没有出手。
陈平安疑惑道:“难道张禄当年不止是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还有其它秘密?”
陈平安这句话,都没有用上心声。
毕竟少年道童先前称呼了一声“道友”,说不定就是个修道有成的精怪,可不就是同道?
少年神色黯然,“那些武馆老师傅的桩架,我们学了没用,听说还需要拳谱,经脉什么的,我们都没读过书,学不着真本事。”
这才与那少年道童提醒道:“过客道友,你这坐骑不会跑了吧?撞着了路人,可就不好了。赔钱事小,还要吃官司的,尤其是撞了小镇百姓,即将入秋,留在县城这边没挪窝的老百姓,很快就要忙得很,哪怕收了笔钱,可耽误了秋收,又挨了顿皮肉苦,终究不美。”
少年道童却笑道:“我自己找就是了。修个知道,乐趣所在。”
高油疑惑道:“不够心黑手辣?”
陈平安忍俊不禁道:“我是高手,怎么看出来的?”
甚至陈平安还猜测陆台,是不是那个雨师,毕竟双方最早还同乘桂岛渡船,一起路过那座矗立有雨师神像的雨龙宗,而陆台的身上法衣彩带,也确有几分相像。如今回头再看,不过都是那位邹子的障眼法?故意让自己灯下黑,不去多想家乡事?
甲申帐,滩的本命飞剑是“甲骑”,而拥有本命飞剑“瀑布”的剑修雨四,在避暑行宫的秘档篇幅,其实比起竹箧、流白和滩几个,都要更多。这两位剑修,都跟随周密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一席神位,尤其是雨四,好像还继承了李柳被剥离出去的神性,使得远古时代、原本神位都不在十二之列的雨四骤居高位,等于连跳数级,直接担任了五至高之一的水神。
旁人眼中的每个自己,就是一副阳神身外身。
陈平安扶了扶道冠,转头笑道:“陆先生,不如与陆掌教借几把趁手的好剑,并肩作战,再客气就矫情了,咱们借了又不是不还,若有损耗,大不了折算成神仙钱即可,哪怕不还,陆掌教也肯定会主动登门讨要的。”
先后有两拨过了倒悬山遗址的那道大门,一拨是御剑离开雨龙宗渡口的陈三秋和叠嶂,另外一拨,也是剑修,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赶来剑气长城,而是御剑离开桐叶洲,倒不是他们不想乘坐渡船远游,而是为此还闹了个不愉快,当时一条靠岸的扶摇洲渡船,听说他们是桐叶洲剑修后,竟然直接赶人,撂下一句,问他们怎么有脸去剑气长城。
大骊京城陋巷,周海镜以武夫的纯粹真气一线牵引,就像钓鱼收竿,将那件抛出院子的衣物驾驭回手中。
周海镜坐在正屋门槛上,看着外边的院门。
豪素御剑随行,风驰电掣。
只是陈平安依旧不知一事,假设家乡那位龙窑窑工的男人,确是高位雨神出身,那么他是真的死了,杨老头又用了遮天蔽日的神通,故而就此神性消散,重归天地,再被杨老头收拢在手,最终给了谁?还是那个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在自怨自艾投错了胎的男人,已经顺势补缺“走入”风雪庙、真武山这样的兵家祖庭,有了份与封姨一样的安稳处境?
陈平安只是看着茫茫大雪,思绪连连,神游万里,不再刻意拘束自己的繁杂念头,信马由缰,好似白驹过隙,奔走于小天地。
陆沉继而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后,搓手不停,嬉皮笑脸道:“心猿未控,半走天下。岂能不踏破草鞋一双又一双。”
杨老头就像亲手悄然打散了那个一,然后任由小镇甲子之内的所有人,去争夺那个一,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争夺此物,哪怕是阮秀和李柳这样的神灵转世,一样有机会。一切命好的,命薄的,命硬的,谁都有机会,人人有份。
宁姚点头道:“在小镇那边,早就领教过了。”
阮秀,李柳,李希圣,李宝瓶,窑工娘娘腔男子,杏巷马苦玄,泥瓶巷宋集薪,真龙稚圭,李槐,刘羡阳,顾璨,赵繇,林守一,苏店,谢灵……
见那个年轻剑仙不言语,周海镜好奇问道:“陈宗主问这个做什么?与鱼老前辈是朋友?或是那种朋友的朋友?”
如果做事需要讲理,辛苦练剑做什么。
担任隐官,重返故地,多是称呼个陆掌教。
豪素摇摇头。他这个刑官如何当的,自己心里最有数,估计到了飞升城那边,要是自报名号,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陆沉突然说道:“对了,话赶话的,我刚刚想起一事,陈平安,还有宁姑娘,当然还有刑官大人了,你们仨知不知道大剑仙张禄的真实身份,大道根脚?”
石灵山轻声问道:“师姐,有心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管这些了,此次双方真要在战场上重逢,各自倾力出剑,就是最大的尊重。
曹峻眼睛一亮。
他曾经最讨厌的人,可能谁都想不到,不是那些欺负他惯了的家伙,而是那个泥瓶巷出身的草鞋少年。
难怪那次两座天下的议事,已经身在不同阵营,阿良还愿意与张禄笑脸相向,依旧好友。
但陈平安越是这样,他这个娘娘腔心里边越难受。
陈平安问道:“为什么要学拳?”
只要一有机会赞誉余斗、陆沉这对师兄弟的孙老道长,自然还是绝对不会吝啬美言了,很快就大肆宣扬了一番公道自在人心的言语,说那剑道山巅,各自无敌,双峰并峙,各算各的嘛,怎么就不是真无敌了,谁敢说不是,来玄都观,找贫道喝酒,酒桌上分高下,胆敢胡说八道,对咱们青冥天下打架斗殴的扛把子指手画脚,贫道第一个气不过,灌不死你。
陈平安还是摇头,没有答应少年。
她继续道:“顺便说一句,陈宗主就别一口一个周先生了,听着别扭。直呼其名好了,喊周姑娘也行。反正咱俩年纪不会相差太多,就当是一个辈分的人好了。”
少年站在原地,说道:“道友这个说法,颇有意思。单刀直入,直指心性。”
也是在那段岁月里,他这个娘娘腔,才会与陈平安经常聊天,不过少年寡言,多是男人在说,少年听。
最后陆沉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剑匣,一个原地蹦跳,高高跃起,远远丢给陆芝,喊道:“陆先生,省着点用啊。”
我在蛮荒天下如何出剑,你礼圣和文庙可就管不着了。
苏店一想到这里,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
陈灵均一手拍掉那个老夫子的手,想了想,还是算了,都是读书人,不跟你计较什么,只是笑望向那个少年道童,“道友你真是的,名字取得也太大了些,都与‘道祖’谐音了,改改,有机会改改啊。”
豪素双臂环胸,说道:“事先说好,若有战功,头颅可捡,让给我,好跟文庙交差。欠你的这份人情,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再还。你要是愿意答应,我就跟着你们走这一遭,刑官当得再不称职,我终究还是一位剑修。所以放心,只要出剑,不计生死。”
陈平安想了想,苏子豪迈,喜欢饮酒,曾有云酒,天禄也,吾得此,岂非天哉。而食货志直接说那酒者,天之美禄。
小镇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诸多乡俗、老话,往往大有来头,跟一般的市井村野确实很不一样。而天地间尚未落地的雨雪露,皆被家乡老人俗称为无根水。
苏店就离开前院,去了后院坐着,哪怕师父不在了,她还是规规矩矩,不敢去正屋那边的台阶坐着,也不敢去那条长凳上坐着。
只是陆沉小有意外,齐廷济不但答应出剑,而且好像还早有此意?齐廷济当初离开剑气长城后,天高地阔,再无掣肘,好不容易拗着心性,放弃了五彩天下第一人的那份谋划,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今天如果选择跟随众人出城递剑,生死未卜,谁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着离开蛮荒天下。而龙象剑宗,一旦失去了宗主和首席供奉,凭什么在浩然天下一骑绝尘?说不定在那个南婆娑洲,都是个名不副实的剑道宗门了。
少年笑问道:“可曾晓得自己的本来面目?”
陈平安说道:“这次不请自来,冒昧拜访,是有个不情之请,如果周姑娘不愿回答,我不会强人所难。可如果愿意说些往事,就算我欠周姑娘一个人情。以后但凡有事,周姑娘觉得棘手,就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我随叫随到。当然前提是周姑娘让我所做之事,不违本心。”
叔叔在最后来,还对她说过,小胭脂,以后要是遇到了事情,去找那个人,就是那个泥瓶巷的陈平安。他会帮你的,肯定会的。
周海镜突然问了个问题,“如果让陈宗主选,是不是宁愿喝白水,也不喝粗茶。”
陈平安收起思绪,合拢双手,轻轻呵气。
周海镜手指轻敲白碗,笑眯眯道:“当真?”
石灵山唉了一声,欢天喜地,屁颠屁颠跑回前院,师姐今儿与自己说了四个字呢。
隔壁城头那边,陆芝已经伸出手,“好说,欢迎陆掌教以后登门要债,龙象剑宗,就在南婆娑洲海边,很好找。”
跟尽信书不如无书是一样的道理,有些人说话,喜欢故意只说一部分的真话,不是真相,甚至会让人远离真相。。
陆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豪素,约好了啊,别死在了蛮荒天下,出剑悠着点,攒够战功,到了青冥天下,记得一定要找贫道喝酒。凭你的剑术,以及在剑气长城的官职,在白玉京当个城主……悬乎,一个萝卜一个坑的,近期姜云生那个小崽子又补了青翠城的那个肥缺,委实是不好运作,可要说等个百年来,当个十二楼的楼主之一,贫道还真能使上点劲儿。”
少年道童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青牛背脊,示意收一收脾气。
陈平安沉声道:“诸位,那就同走一趟蛮荒腹地!”
看了眼桌上那只白碗,她只希望这个挺有书卷气的剑仙,裴钱的师父,真的说到做到,不再纠缠自己。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就说几句直话,不会与周姑娘兜圈子。”
曹峻疑惑道:“那位米拦腰,在老龙城出剑极其凌厉,事迹传得很神,早年在避暑行宫,混得这么惨?”
关于此事,陈平安当年进入避暑行宫翻阅档案后,是半点都不奇怪的,因为自己早年离开倒悬山之前,张禄除了帮宁姚送来那块斩龙台,此外那件法袍金醴,还是张禄帮忙施展了障眼法。而那条以老蛟长须炼制而成的缚妖索,当时张禄说是找了一位倒悬山符箓派的高人帮忙,道人截留些许蛟须作为报酬,从一篇青词奏章上剥落下三朵云纹,融入缚妖索,所以还是陈平安赚到了。最后张禄更是额外教了陈平安一道炼物口诀。
只是希望老天爷开开眼,不用瞧自己,就看看那个陈平安好了,保佑好人有个好报。
其中夹杂有惊天动地的术法轰砸,五彩绚烂的各种大妖神通。
我齐廷济,身为如今剑气长城年纪最大的本土剑修,就当是为所有战死在此地的外乡剑修,敬酒。
————
“老话又说好人不长命,又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觉得呢?”
陈平安笑道:“年轻人,不要暮气沉沉嘛。”
万言说道:“不会被欺负。学了本事,挣钱也容易些。”
“你也不知道,是吧。”
就仨字,结果少年还故意说得慢悠悠,就像是有,道,理。
陆沉哀怨道:“山可以赶山,人别赶人啊。”
“陈平安。”
不然山巅的仙家坐骑,没个中五境修为和炼形神通,谱牒仙师好意思带出门?
等到大骊京城事了,真得立即走一趟杨家药铺了。
魏晋好像浑然不在意,从单手握剑的姿态,变成了双手按剑,等于放弃了那个打算。
“你觉得天底下最大的山水相依,是什么景象?”
魏晋伸手握住横膝长剑,说道:“加我一个,保证不拖后腿。”
两人即将走到小巷尽头,陈平安笑问道:“为什么找我学拳。你们那位周姐姐不也是江湖中人,何必舍近求远。”
只是一个仰头远望,一瞬间就看到了那处天机紊乱的蛮荒战场。
陈平安嗯了一声,点头说道:“小心翼翼观察世界,是个好习惯。会让你无意中绕过很多磕磕碰碰,只是这种事情,我们无法在自己身上明证。你就当是一个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曾经有一口龙窑,有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脏兮兮的,让人都分不出男孩女孩,不过反正谁都不会在意。
而她的家乡,邻近大海,听祖辈们代代相传,说那就是太阳闭眼休息和睁眼醒来的地方。
陈平安希望今天的这场拜访,能够给崔东山这位学生一个姗姗来迟的“半个答案”。
好个画地为牢万余年的青童天君,竟然不惜以火神阮秀和水神李柳作为皆可舍弃的障眼法,最终步步为营,环环相扣,瞒天过海,竟敢真能让原本没有半点大道渊源、一位面目崭新的旧天庭共主,成为那个一,即将重现人间。
你们俩铁了心一个坑人、一个赖账是吧?
陆沉叹了口气,只得抬起一只袖子,一手摸索其中,磨磨唧唧,好像在宝库里边翻翻捡捡。
陈平安笑道:“耐烦见功力,吃亏攒福报。”
周海镜忍着笑,摆摆手,都改了称呼,“陈先生,咱俩真聊不到一块去,我最后能不能问个问题,你是武夫几境?”
陈灵均白眼道:“帮朋友,再讲讲义气,咱们也不能胡来啊,怎么也该占点理吧,真要撞了人,那就是咱们理亏了,对方愿意拿钱私了,你没钱,我当然可以掏钱,不谈什么借不借还不还的,可人家要是非要拽着你去县衙那边说理,我还能如何,县令又不是我儿子,我说啥就听啥。”
————
言语之际,陆沉身形消散,化做一道虹光,掠入那顶莲冠,天地间异象横生,以至于方圆千里的风雪骤停不说,下一刻,所有已经落在天地间的积雪,更是随之消逝不见,好像一场气势磅礴的大雪,就从未来过人间。
只是久而久之,陈平安就真当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了。
陆沉满脸震惊神色,道:“以拳法剑术换道法,二换一,你会不会过于吃亏了?”
陈平安笑道:“无妨,我喝一碗白水就是了。”
青牛微微摆头,好像看了眼那个青衣小童。
魏晋虽然是一位仙人境剑修,但是此次远游蛮荒腹地,不合适,不适合。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跨过门槛,宅子就那么点大,除了院子,一正堂两偏屋,其中一间屋子,还是灶房。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冠,收敛笑意,轻声道:“好事临行尚且亦再思,你这般涉险行事,会不会冲动了点?”
后来成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的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因为她是神灵转世,修行一道,破境之快,从无关隘可言,堪称势如破竹。双方第一次见面,刚好背道而驰,各自是在那条走龙道的两条渡船上,范峻茂后来直接挑明她那次北游,就是去找杨老头,等于是大大方方承认了她的神灵转世身份。
又有些讲究人,过得惯一穷到底的清贫生活,干脆什么都没有,两袖清风,说是安贫乐道,唯独受不了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的钝刀子穷酸,有点小钱,偏偏什么好东西都买不着。
是不是与那门派帮主、舵主差不多,不过看着更像是个教书先生,不像是个舞枪弄棒的家伙啊。
作为唯一一位女子剑修的于心,她身穿一件金衫衣裙法袍,外罩龙女仙衣湘水裙,脚踩一双百福地的绣鞋。
“大骊地支一脉,暂时归我管。”
桌上搁放了一套手艺粗劣的白瓷茶具,周海镜笑道:“只能待客不周了,别说没有什么好酒,茶叶都没的,白开水要不要?”
其实余斗当年都走到了剑气长城的大门口,最终却还是没有与陈清都问剑一场,只留下一座后世游客络绎不绝的捉放亭。至于那座倒悬山,作为余斗亲手打造出来的天地间最大一方山字印,其实没什么深远用意,就是这位道号真无敌的白玉京二掌教,想着将来哪天与陈清都问剑的时候,有座渡口在,就不用看文庙看门圣贤的脸色,赢了陈清都,就直接从蛮荒天下仗剑飞升返回白玉京。
坐镇此处天幕的那位文庙陪祀圣贤,老夫子贺绶瞧见了下边城头这一幕,感慨不已。
苏店没有转头,只是说道:“看铺子去。”
再后来,男人就真不怎么敢找陈平安的麻烦了,至多是背地里说些不痛不痒的撺掇话。因为谁都知道,刘羡阳是姚老头最喜欢的入室徒弟,那会儿所有窑工都心知肚明,以后刘羡阳十有八九就是龙窑的下一任窑头师傅了,关键是这家伙年纪不大,人高马大的,脾气还差,下手没个轻重,只是平日里与人相处,嘻嘻哈哈的,很好打交道,刘羡阳平日里又出手大方,从来留不住钱,月初发钱,月中就光的主儿,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招惹人缘好、烧瓷资质更好的刘羡阳。
周海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意盈盈。
陆沉提醒道:“诸位,临行之前,容贫道多嘴一句啊,不合时宜地泼个冷水,蛮荒天下的家底不薄,说不定就会碰到几个很能打的神怪奇异。”
现在她有些后悔对宝瓶洲的山上风貌,太过孤陋寡闻,如果不是苏琅的提醒,还真不敢相信,那个在小巷侧身让路的家伙,就是如今宝瓶洲风头最盛的年轻剑仙。
陈平安点头道:“没问题。”
陈平安知道为什么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如此泼辣作为,周海镜就像在说一个道理,她是个女子,你一个山上剑仙男子,就不要来这边找没趣了。
道祖看了眼杨家药铺后院的一间屋子,有封信,是留给陈平安的,信上边就一句话,可曾吃饱?
陈平安“吃”的是什么,是所有他人身上的人性,是所有泥瓶巷少年心中认为的美好,是一切被他心神往之的事物,其实这早就是一种无异于合道十四境的天大契机。
崔东山的先后两个问题,分别是若以错误的方法去追求一个正确的结果。对还是不对?
万言点点头,“明白了,还是得钱!”
贫道则不然,愿意将一只袖子取名为“揍遍人间聪明处”。
每个人的言行举止,就像一场阴神出窍远游。
陆沉伸手扶了扶道冠,得嘞,合起伙来欺负外乡人。
这位外乡道人要找的人,名字挺奇怪啊,竟然没听过。
陈灵均踮起脚尖,偷偷拍了拍一根牛角,“我家有个山头,四季如春,漫山遍野的奇异草,甘甜青草茫茫多,管够。”
曹峻急眼道:“魏晋,你怎么回事,到了陈平安这边,说话做事半点不硬气啊。”
陈平安笑道:“明白了,我喝完这碗水就会离开,不会让周姑娘为难。”
陆沉最后问了个问题,“陈平安,如果咱们此行,其实不小心落入了那位的算计?”
他这个当师弟的,要是跟那位老大剑仙一见如故,称兄道弟,岂不是太不像话。这就跟山下门户,家里兄姐不曾娶妻嫁人,弟与妹自然不好提前婚嫁。
他在心情好的时候,就会与她经常念叨一句话,“小胭脂,你是女孩子,喜欢胭脂水粉,是顶好的事情。”
老夫子双手负后,说道:“要我看啊,事已至此,何况暂时来说,其实也还是没个定数的,所以见就别见了,还不如直接去旧天庭遗址忙正事,世间事就留给人间人。”
高大少年低声笑道:“周姐姐,这个家伙模样挺好啊,一看就是个斯文人,怎么,嫌他兜里没钱,才没瞧上眼?”
这些人,心中的有些瞧不起,内心的轻蔑,其实是很难藏好的。在周海镜看来,还不如那些摆在脸上的狗眼看人低。
若是一味拐弯抹角,反而让人疑神疑鬼。
周海镜,山巅境武夫,当然按照世俗眼光,她还是一个好看的女人。
“等你再大些,就会知道当个好人,会很辛苦。”
如今浩然天下的水运,一分为二,渌水坑澹澹夫人司职陆地水运,稚圭在内的新晋四海水君,共掌此外一切水运。
陈平安笑着答应此事。
她点点头,举目远眺,一挑眉头,正有此意。
斜靠在门口的周海镜,与那位年轻剑仙遥遥喊道:“学拳晚了。早个七八年撞见了,说不定我还愿意教他们学点三脚猫功夫。如今教了拳,只会害了他们,就他们那脾气,以后混了江湖,早晚给人打死在门派的斗殴里,还不如安安分分当个蟊贼,本事小,惹祸少。”
魏晋点头道:“比你想象中更惨,最后只能躲去春幡斋,桌子靠门,每天当门神。”
因为这“天禄”,既是那酒的代称,更是《山海书》上记载的一种瑞兽,自远古时代起,浩然天下的达官显贵就喜欢将天禄神像置于墓前,有那庇护先祖祠墓、使得冥宅安宁的用意。
陆芝习惯了使用剑坊铸造的制式长剑。但是这次出剑,小心起见,还是与陆沉借几把好剑更稳妥些。
早年在大隋山崖书院那边,崔东山曾经问过两个看似差不多的问题,希望这个名义上的先生帮忙解惑。
等到陈平安将那枚水字印炼化的大功告成,记得当时范峻茂在看到自己的水府气象后,能够让水法一脉道统纯粹出身的碧绿衣裳小人儿,心甘情愿听从陈平安的发号施令,她当时就吃惊不小,立即起身,言语急促,说了句当年陈平安没有多想的怪话,范峻茂竟然直接询问陈平安是不是雨师转世。
这拨宗门封山却外出远游的桐叶洲剑修,正是于心、王师子和李完用,这拨昔年桐叶宗年轻一辈的“叛逆剑修”。
至圣先师瞪眼道:“这都能怪我?!”
陈灵均壮起胆子,怯生生,颤声道:“虽然不知道说啥,但是我觉得吧,我家老爷是那个啥,说不定才是最好的。”
老夫子笑眯眯道:“说说看,为什么?不用怕,这里是我的地盘,跟人打架不亏。”
陈灵均一说起陈平安,立即就胆气十足了,坐在地上,拍胸脯说道:“我家老爷是个好人啊,以前是,现在是,以后更是好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