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道袍的男子,一手攥拳,一手负后,就像在自家庭院散步。
“我数十下,之后玉版城多半就要没了。”
“习惯了出门低三境,现在凭空高出三境,有点不适应。”
蛮荒三轮月,其中两处都曾有主人,已经身死道消的荷庵主,再就是那位如今在龙须河边……养了一群鸭子的赊月,唯独居中一轮,万年以来都是无主之地,蛮荒天下的山巅大修士,可以凭本事随便游历,但是托月山不许建造修道之地。
她双眉天然衔接,耳细极长,是古书上所谓的天人相。
至于为何一位在城头那边的玉璞境剑修,变成了一个飞升境起步的得道之人,叶瀑不好奇,在蛮荒天下,修道路上,一切过程,都是虚妄,只问结果,修行追求,无非是一个再粗浅不过的道理,自己如何活,活得越长久越好,一旦与人起了冲突,或是嫌弃路边有人碍眼了,他人如何死,死得越快越好。
只是等到齐廷济和陆芝赶到之后,两位剑修的心湖中,无缘无故多出一句好像等着他们的心声,“随便砍那玉版城,半炷香不够,就一炷香。”
遗址最后只留下了四条通往幡子的道路,此外鬼物无路可走。
不过之所以能够号称蛮荒天下第一城,与地势高也有极大关系。
至于那把游刃,也是奇巧,陆芝手持长剑,身边就多出了一条鱼龙姿态的幻象灵物,这条青色大鱼,悬空围绕着陆芝游走。
见到这位飞升境的大山君,尤其是手上那串念珠,宁姚就知道青山为何安然无恙了。
齐廷济说道:“陆芝,我当初之所以想要违背誓言,赶去第五座天下,就是心存侥幸,试图凭借攫取天下第一人的大道气运,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帮我打破那个天大瓶颈。因为我希望借此告诉老大剑仙一个事实,陈清都看错齐廷济了。”
仙人境剑修都未能一剑劈开的阵法,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手指一点,一触即碎。
叶瀑轻轻一推,将红珊瑚笔架推给那位易容为隐官的古怪道人,微笑道:“希望‘陈道友’能够安然离开蛮荒天下。”
龙象剑宗创立不久,处处都需要钱,不曾想今天路过白城,东拼西凑的,积少成多,得了一笔极为可观的神仙钱。
随手一挥袖子,魂魄灰飞烟灭。
宁姚提醒道:“就当我们都没来过。”
陈平安笑眯眯道:“叶瀑,要是我自己去楼内取剑,就不算借了,那叫抢。”
刑官豪素,在陈平安决定要改变路线后,就凭借陆沉的一张奔月符,独自悄然“飞升”了。
齐廷济从袖中取出那件青瞳法袍,抛给陆芝。
陆芝先前从剑匣里边取出了两把最有眼缘的长剑,秋水,凿窍,她双手持剑,配合本命飞剑“抱朴”,手刃了一头玉璞境妖族修士,好像是个白城祖师堂的掌律,先前厮杀过程当中,陆芝稍微耗费了一点精力,此外还有一撮不经砍的地仙修士,至于地仙之下的妖族修士,记不住,也无需去记。
之前百年,某个剑气长城狗日的,名声都只在蛮荒半山腰之上的宗门仙府流传,不曾想冒出个末代隐官。
玉版城已经开启一道京城防御阵法,仿琉璃境地,京城如同陷入一条停滞的光阴溪涧,处处七彩焕然,城内所有修道之士,都选择待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一来上五境修士之下,地仙都要行走不易,再者这是大敌当前的迹象,谁敢造次。
结果齐廷济从众多本命物中拣取出一件,祭出之后,一条蕴藉雷法真意的金色竹鞭,落在幡子附近,竹鞭落地便生根,几个眨眼功夫,古战场之上,就像出现了一座金色竹林,方圆数百里,整个大地雷电交织,而且竹林通过大地之下不断蔓延出来的竹鞭,一粒粒金光闪烁不定,皆是金色竹笋,抽土而出极快,继续变成一棵棵崭新竹子,竹林金光熠熠,片片竹叶都蕴含着一份雷法道韵,使得大地竹林之下,开辟出一座雷池。
齐廷济就当是赏景了。
陆芝收起飞剑“抱朴”,归窍温养,至于另外那把北斗,正在以洗剑符炼剑。
而那条无定河,隶属于曳落河水域。路径两地,最终递剑处,当然是那座托月山了。
陆芝睁开眼睛,她从不说拐弯抹角的言语,“老大剑仙都不在了,还与他怄什么气。再说了,就算老大剑仙在世,亲眼看见了你在五彩天下跻身十四境,只会更失望,更加看不起齐廷济。”
一袭鲜红法袍,男子站在城头崖畔,面容模糊,双手笼袖,腋下夹狭刀,俯瞰大地。
陈平安摊开一手,明摆着是在示意叶瀑抓点紧,“你应该庆幸玉版城不是那座仙簪城,不然已经没了。”
齐廷济点头道:“我也是才发现。”
陆沉又从袖中摸出那本师兄手抄本的黄庭经,此经又分内外中三景本,陆沉,魏夫人,还有白玉京内一个道人名字里边都带个“之”字的修道之地,各得其一。
可此刻皇宫一处最高楼内,顶楼的檐下廊道中,却有个擅自登门的外乡人。
诗家语,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齐廷济闲暇时也曾翻阅过,倒是没有兴趣去偷摸购买那些印章,在这位老剑仙看来,隐官的刀工实在潦草,尚未真正登堂入室,跻身金石大家之列,只是印谱上边有一句边款印文,让齐廷济觉得还算不错。
不是一件多大的事,不是一个多重要的女子。
陆芝说道:“没法子,陆沉待在陈平安身边,就像个……只是跑腿打杂的店铺伙计,我很难把他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挂钩。”
齐廷济笑道:“还没到半炷香,如果不着急赶往下一处山市,还能闲聊几句。”
这位大岳山君,道号碧梧,天生异象,重瞳八彩,绛衣披发,脚踩一双草编蹑云履。
陈平安将笔架和飞剑一起收入袖中,“那就借你吉言,作为回礼,也送你一句话,希望这座玉版城足够牢靠,你的飞升境足够稳固。”
陆芝这会儿的心思,还在那只剑盒藏剑上边,其余游凫、刻意在内六把道门法剑,一样自带某种上乘秘术,陆芝觉得要是都能活着返回,私底下就找一趟陈平安,打个商量。将来白玉京三掌教去龙象剑宗讨债,就好办了,还剑?隐官跟你借的剑,找我陆芝干什么?
齐廷济见陆芝置若罔闻,他就没有再劝。毕竟是一个老大剑仙都劝不动的娘们。
陆芝仰起头,没来由说道:“其实那一位,如果撇开是非不谈,很了不起。”
最终豪素会待在那边,接应齐廷济和陆芝。
那头魂魄被拘的玉璞境修士,壮起胆子轻声问道:“齐老剑仙,说话作数的吧?愿为前辈鞍前马后!”
他手中多出一件破碎不堪的深青色法袍,是那位仙人宗主的遗物,名为青瞳,是件半仙兵,就是修缮起来需要点钱,陆芝出剑太狠。
陆芝的人身小天地,就像明明占地千里,却唯有屋舍几间,说她有钱是真有钱,好似坐拥良田万亩,说她没钱却也不假,真正谈得上春种秋收的,只有可怜兮兮的一亩三分地。因为陆芝除了两把本命飞剑,大炼本命物,只有寥寥三件,对于任何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而言,这都是一个堪称寒酸的数目。
陆芝接过手,轻轻抖了抖法袍,惊讶道:“坐地分赃这种事,好像会上瘾。”
借给陈平安这一身十四境道法,陆沉可没有任何藏私,在这可谓处处皆是仇寇的蛮荒天下,随随便便一袖挥手,即是天劫一般的术法神通,半点不夸张,可无论是在白城,还是玉版城,陈平安都很克制。更不合理的,则是陈平安只要每次出手,都是一种千载难逢的大道历练,今日之道法种种砥砺,就像将来登高路上的一处处渡口,能够保证陈平安更快登顶,而且双方极有默契,陈平安心知肚明,陆沉绝对不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埋伏线。
如今飞升城的年轻剑修,对于那位老大剑仙的离去,与齐廷济这些老人的复杂心态,大不一样。
陆芝笑呵呵道:“我这个人最听劝。”
更多的,就不清楚了。想必陈平安才会对此如数家珍。
齐廷济哑然失笑。
听到了宁姚的那句客气话,碧梧苦笑不已,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处境安危,在自家地盘,哪怕面对一位飞升境剑修,也不是全无一战之力,胜算再小,保命无忧。掂量一番,自家山头与那剑气长城,可从没什么恩怨纠葛。只是宁姚总不能是单枪匹马杀来此地吧?
陆沉抬头望月,“约莫六成。”
“乱七八糟加在一起,确实不少,说是挣了个盆满钵盈都不过分,毕竟是份宗门底蕴,即便刨开那三张洗剑符,还很有赚。”
陆沉推衍一番,说道:“还是有三成把握的。”
眼前一座蛮荒大岳名为青山。
陈平安摇摇头,“毫无把握的事情。”
宁姚登山片刻,问道:“山君认识他?”
在确定那个不速之客已经离开玉版城,叶瀑没有急于去找贵为皇后的白刃,而是放开神识,开始在心中默默计数。
一位身穿龙袍的魁梧男子,凭空出现在廊道内,沉声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只是道友怎么都不打声招呼?我也好备下酒宴,为道友接风洗尘。”
还有众多妖族修士被斩杀后现出原形的真身尸体,以及一些英灵之姿的白骨尸骸,悉数被齐廷济收入袖中。
齐廷济笑着解释道:“以前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我们每次递剑都会被针对,当然无法悠哉悠哉,由着我施展这些里胡哨的手段。”
陈平安笑道:“不还是等于毫无把握。”
陈平安头顶道冠内,那处连叶瀑都无法窥探丝毫的莲道场内,陆沉一边练拳走桩,一边斜眼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啧啧称奇:“蠢蠢欲动,真是蠢蠢欲动。”
叶瀑自然已经认出对方身份,只是直觉告诉自己,假装不知道,可能会更好点。
传闻这座高城,是天地间第一位修道之士的道簪所化。
一个金丹境的女子剑修,又不擅长厮杀,可最后她还是选择赶赴战场,在可死也可活之间,没有选择后者,跟随飞升城去往异乡,而是御剑去往城头,大概是她觉得既然剑气长城注定守不住,人间再无家乡,就不需要她来记录战功了吧。
仙簪城,号称蛮荒第一高城。
叶瀑出声阻拦身边的女子,“白刃,不得无礼。”
记得早年,有个记录战功的女子剑修,境界不高,资质平平的金丹境,不擅长厮杀,其实陆芝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是个性情温婉的女子,姿色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婚嫁,模样比不上周澄,当然比她陆芝肯定要漂亮多了。
陆芝劝说道:“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气量大些。”
敬香之后,陈平安双手笼袖,蹲下身,一只手伸出袖子,捻起一撮土壤,攥在手心,轻轻捻动。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当然不是她分不出个好赖,实在是没兴趣。
就这样没了?
道场内陆沉卷了卷袖子,然后继续走桩,嘿嘿笑道:“在贫道眼皮子底下,抖搂阵法造诣,有趣有趣,单纯得可爱。”
白刃却眯眼笑道:“我觉得可以试试看,前提是隐官愿意只以纯粹武夫出拳。”
至于叶瀑身边的女子武夫,名为白刃,是个极其有名的女武痴,如今一百多岁,驻颜有术,她在五十多岁,就跻身了止境。
齐廷济很清楚一事,早年老大剑仙对他和陈熙,跻身十四境一事,都不抱什么期望,唯独对迟迟无法打破仙人境瓶颈的陆芝,十分看好,此外就是大剑仙米祜,还有后来去了避暑行宫的愁苗。至于宁姚,期待什么,不需要,在老大剑仙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故而先前一座宗门战场上,陆芝手腕一拧,长剑秋水,抖出剑,剑光雪亮如秋泓,照耀四方,修士倒影立现。
这位云纹王朝的皇帝,化名叶瀑,道号有两个,之前是破荷,跻身飞升境后,给自己取了个更霸气的,自号独步。
碧梧点点头,心领神会,“今日山中照旧无事,闲看云卷舒开落罢了。”
陆芝不擅长与人言语交心,其实齐廷济更不喜欢与人谈心,今天说出这番言语,实属破天荒。
陈平安在仙簪城外的百里之地,一处不大不小的山头之巅,之所以能在避暑行宫录档,当然还是沾那座高城的光了。
四位剑修持有的第一份三山符,三处山市渡口,分别是白城,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
陆沉点点头,然后好奇问道:“最后一份三山符的路线,想好了?”
陆沉不再练拳,盘腿而坐,双手叠放腹部,道:“三魂去处,就是最大学问所在了,天魂去处,就是天牢,不是有个说法,叫魂飞天外嘛,化外天魔怎么来的,现在知道了吧?而地魂去处,讲究一个因果轮回,所以归于冥府酆都之类的地方。至于某些死后依旧在阳间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其实就是人魂了,七魄独独尾随此魂,老百姓所谓的魂飞魄散,就是这么个说法了,与我们的姓氏,妖族的真名,冥冥之中都存在着大道牵引。山下民间的什么魂不守舍,气若悬丝,气数已尽之类的,这些代代相传下来的说法,其实早就道破天机了,只是说得略显模糊而已。”
齐廷济正色道:“老大剑仙让你去白玉京炼剑,不是没有理由的,不单单是第二把‘北斗’与白玉京大道相契。我猜测飞剑‘抱朴’,有机会拥有第三种本命神通,此外你跟我和陈熙,还不太一样,洞府开辟一事,我们差不多就是这样止步了,很难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你的那座人身小天地则不然,还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
一路作陪的碧梧笑道:“一个久居山中不挪窝的货色,如何能够认得剑气长城的隐官,只是前些年有个好友,大泽水裔出身,他曾专程跑去倒悬山遗址游览风景,偶见隐官站在崖畔,便临摹过一幅画卷,好友回到家乡后,路过此地,将画卷赠送给我。”
女子扯了扯嘴角,伸手摸住腰间刀柄。
宁姚在山脚与三山九侯先生烧香礼敬之后,没有赶赴下一处山市,而是沿着烧香神道,拾级而上。
不愧是张名动青冥天下的大符,画符门槛极高,外人炼化起来倒是极快。
三张价值连城的洗剑符,如果陆芝都拿来砥砺飞剑“北斗”剑锋,成效显著,陆芝预估飞剑的锋锐程度,可以增加一成。
陆芝暂时闲来无事,就从剑盒取出了其余两剑,蜩甲,竟是一副白玉京飞升境修士的珍稀遗蜕,可以拿来当件类似兵家甲丸的法袍,能够让修士仿佛无师自通,掌握两道白玉京极为上乘的秘传术法,一攻一守。却让陆芝觉得别扭至极,就将此剑丢回剑盒。
齐廷济叹了口气,“劝你以后你别劝人。”
陈平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问道:“三魂七魄,好像七魄学问不大,不过我在文庙那边看到,三魂最早有个天地人的说法?”
他们一行人现身此地山门,事出仓促,使得那头仙人境妖族都来不及先走一趟财库,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真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还是没什么可犹豫的,修道之士,无论是谱牒仙师还是山泽野修,都明白这个浅显道理,一个死在钱堆里的山上神仙,最憋屈。
陈平安嗯了一声,“酒泉宗,无定河。”
叶瀑听到了对方的那个天大玩笑,“隐官大人名不虚传,很会聊天,甚至比传闻中更风趣。”
齐廷济微笑道:“这辈子有没有去过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做了万年的生死大敌,双方碰头,哪里需要什么“一言不合”,瞧见了就直接砍杀,不需要理由。
陆芝甚至对好友周澄的离开,都不曾如此难以释怀,简直就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齐廷济点点头,“那就下辈子投个好胎,去见识见识那边的风景。”
山君神祠大殿内供奉的那尊彩塑神像,金色涟漪阵阵,走出一位老者,手持一串木质念珠,像那吃斋念佛之辈。生得相貌古拙,野鹤骨癯,好似涧边老松皮相粗。
宁姚点点头,“没事,我就随便逛逛。”
三教祖师的存在,浩浩荡荡的光阴长河,好似有三人,坐断津流,铁锁横江。
并无山水形胜地,却是人间最高城。
陈平安的打算,就是准备让蛮荒天下只剩下一轮月。
这个陆芝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女子,每次战后都会与人一起负责记载、勘验、录档战功,当她瞧见了那些离开战场的女子剑修,就会笑得很……好看。
陆芝提醒道:“陈平安是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
陆沉一脸恍然,抚掌而笑,“此语妙极。”
陈平安狠狠灌了一口酒,收起酒壶,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使劲盯着那座仙簪城。
陆沉问道:“接下来咱俩还是先登门,与主人客套两句?”
下一刻,陈平安脚尖一点,脚下一座山头瞬间崩塌粉碎,大道显化一尊十四境大修士的巍峨法相,一脚踏地,抡起一臂,直接就是一拳砸在那座高城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