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朝余时务抱拳还礼。
陈平安摘下那顶莲冠,交还给陆沉,身上那件青纱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了叠在腰间的两把狭刀。
贺绶从天幕处落下身形,依旧遵循规矩,悬在城头之外,双脚不落地,老夫子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将其虚握,而根本不敢攥住那把狭刀,贺绶轻轻推给那位风尘仆仆重返城头的年轻隐官,“这把刀,是老大剑仙一剑斩杀神灵‘行刑者’后遗落的兵刃,老大剑仙让我将此刀转交给你,算是你与宁剑仙的成亲贺礼。”
身形一闪而逝,重新回到陆沉和贺绶那边的城头。
贺绶笑着点头,亏得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还真开不了这个口,以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身份,与五位剑修询问事宜,当然在理,却未必合情。可陈平安既然愿意以年轻隐官的身份主动提及,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陈平安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在仙簪城那边,还与白玉京陆掌教联手,做成另外一事,就是将那座瑶光福地给收入囊中了,事后陆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就会将‘瑶光福地’交给文庙,换取将来三次重返浩然的机会。”
以白泽的境界修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师兄余斗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剑,注定无法将其留下,一来礼圣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压胜之重,无法想象,甚至要比至圣先师去往青冥天下还要夸张,再者陆沉最清楚师兄的脾气,是绝对不愿意与谁联手对敌的,尤其是白泽的合道方式,重伤不重伤的,没两样,只要被白泽返回蛮荒天下,以白泽的真身坚韧程度,加上白泽对天下众多道法的了解深度,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战力。
而它其实相较于白泽、初升这拨妖族修士,算是修行晚辈了,而且资质一般,因为练剑一事,是它与一位至高存在,匍匐在地,磕头苦苦求来的。
陆沉对此也无所谓,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按照白玉京那边的情报,这位贺老夫子,是个出了名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没直接给个“腐儒”说法了。
曹峻有些无奈,真心插不上嘴说不上话。什么红叶剑宗,听都没听过的。至于“见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蛮荒大祖与陈平安聊这个做什么?
在那云纹王朝的京城,陈平安从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中,获得一套护城阵法中枢的剑阵,这套剑阵,十二把袖珍飞剑,如笔搁放在红珊瑚笔架之上。所以其实准确说来,是两件仙兵。
那位君子好像已经麻木了,轮到贺老夫子目瞪口呆,久久无言,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水,老夫子擦了擦嘴角,转头望向城外。
对于陈平安来说,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终究顶着一个末代刑官的头衔,是好事,晏溟、董画符这拨远游剑修,暂时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跻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个自家人的前辈护道。
没有了这座上等福地,以后的仙簪城,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兵器铸造的来源。
此外,拖月之举也即将大功告成。
陈平安神色凝重,点头道:“幸好那几份剑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会很麻烦,很麻烦!”
贺绶啧啧称奇道:“好个刑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为我浩然立下一桩天大战功了。有机会的话,老夫还要与豪素诚心道个歉。先前得知此人斩落南光照的头颅,这其实没什么,以怨报怨而已,老夫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剑气长城的刑官,在那场战事中半剑不出,连个妖族出身的老聋儿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开始斗狠逞凶,实在是当不起‘刑官’头衔。所以当时我曾与礼圣建言,将这犯禁的豪素往功德林一丢,刚好与刘叉有个伴,一个负责钓鱼,一个生火煮饭,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神仙道侣嘛。现在看来,是老夫误会豪素了。”
没必要。
两截城头之上,总计十八个字。
陈平安没搭理曹峻的没话找话,只是取出两壶酒,给魏晋递过去一壶。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跟随贺绶一同作揖。
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才知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有多该死。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剑,而是将背后那把夜游握在手中。
各自身形后退十数里,大妖手中长剑瞬间崩碎,化作一大片浓郁月光,月色如水银一般浓稠。
随后陈平安来到了魏晋和曹峻身边。
陈平安默然无声。
要知道这段暂时代管这把兵刃的时间,光是为了镇压那份粹然神性引发的诸多异样,就让贺绶颇为吃力。
真正让贺绶觉得舒心之事,是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自己这些所谓吃冷猪头肉的陪祀圣贤,在鸡毛蒜皮小事上的半点不了解。
就像马苦玄所说,陈平安对此人,在大渎祠庙那边第一次相逢,就心怀忌惮。
马苦玄伸手按住关门弟子的脑袋,笑嘻嘻道:“一个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过反正被踩上一脚,也无所谓,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了。”
大妖绕后持剑之手,抖了个剑,月光流溢,“早说,送你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家乡了,刚到的骑龙巷,趁着境界还在,就去确定一下,陆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深藏不露的后手。”
还好意思埋怨师弟在先前一百年内懈怠偷懒?不但补上了上个百年的,就连下一个百年的功德,都早早挣到手了。
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确实是不爱喝,属于当年连老秀才都劝不动的酒。
环顾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阵,根本不像啊。
关于曳落河一役,陈平安说得极为简略,只说一场拔河,自己从旧王座绯妃手中,强行截取三成水运。
取出狭刀斩勘,加上那把“行刑”,陈平安将两把狭刀叠放悬佩腰间。
不得不承认,人间其实已无剑气长城。
陈平安点点头。
贺绶笑着起身,该有的礼数不能缺,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礼。
陈平安站在大地之上,面对那堵高大城头,说道:“劳驾陆掌教现身片刻。”
陈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与魏晋问道:“听没听说红叶剑宗的那个妖族剑修蕙庭?”
如今的年轻修士,一个个的,境界都这么高,脾气都这么差,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陈平安补了一句,“回头刑官就会将玄圃真身连同妖丹一并交给文庙,交由文庙勘验此事。”
蹲下身,陈平安轻轻取出那两只酒壶,两坛骨灰,一手一只,悬在城头之外,酒壶贴着墙壁,轻轻一磕,两壶皆碎,随风飘散。
之后年轻隐官说到了将那座号称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两截,打碎祖师堂。
好像在这城头,一个暂时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个不是文庙陪祀圣贤,更像是一场江湖相逢。
而这位白玉京道官,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如果说托月山老祖,让剑气长城成为一篇老黄历,那么陈平安就让托月山,同样成为一页老黄历。
这头大妖神色颇为无奈,愈发下定决心,得拗着性子,收一收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当道:“说吧,怎么才肯各走一边。”
魏晋猛然抬头。
陆沉在那顶道冠内的莲道场,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仔细端详那把传说中的兵刃,这可是当之无愧的“神兵”,比起什么后世的有灵仙兵,品秩还要高出一筹,无需炼化,只要能够让这类兵器认主,就可以获得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神通。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蓦然出现一个巨坑,从明月废墟重返人间的那位妖族“年轻剑修”微微屈膝,挺直腰杆,抬头望向那个并未追杀自己的人族剑修,似乎要好好记住那张脸庞。
魏晋以心声说起了前辈宗垣一事。
那尊远古高位神灵,行刑者现世之时曾言,有幸见此锋刃者即不幸。
除了余时务,也就没什么动静了。
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开口言语。
要说分账,就是坐地分赃一事,轮不着他陆沉。不过一切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为青冥天下增添一轮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陆沉已经打定主意,贫道此行功德圆满,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师兄,也得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个笑脸,竖大拇指,还是得两只手,不然这事没完。
还乡了。
尤其是仙簪城,曳落河,托月山……让这位君子震惊之余,更觉得荒诞不已,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质疑真假了,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
那人倒是实诚,“看能不能趁着你境界不稳,还没有真正重返巅峰,找机会做掉你。”
当陈平安双脚踩踏在城头之上,陆沉一个后仰,躺在莲道场之内,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释重负,贫道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贺绶咳嗽一声,伸出一只手,搭在那个君子执笔的那条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隐官与陆掌教,此次精诚合作,获得‘瑶光福地’一事,功劳的主次之分,还是要实事求是,写上一写的。”
陆沉哀怨道:“贫道这个人,一向没有害人之心的。再说了,就你那个学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会不清楚?”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陈平安立即了然,就是这个成天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家伙。
陈平安点点头,仍是毫不犹豫伸手握住无鞘长刀的刀柄,没有半点异样,十分温顺。
贺绶立即喊来了一位儒家君子,两人一起落在城头上,后者与年轻隐官作揖致谢。
余时务抱拳笑道:“见过陈山主。”
之后双方便是倾力出剑,对砍一剑。
一般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捉对厮杀,只有双方实力悬殊的碾杀之局,一方将其瞬杀,例如飞剑瞬斩。
难道浩然天下已经打到了托月山?
当年陆沉本来打算将那副甲胄从碧云楼那边偷出来,送给小师弟,但是没能得逞,被楼主拦阻,再与师兄余斗告了一记刁状。
在贺绶与那位君子离去后。
这位飞升境巅峰大妖,笔直一线,坠向大地。
陈平安站在城头那边,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至于那位仙簪城老妪,道号琼瓯的飞升境鬼物大妖,她是玄圃的祖师,乌啼的师父,而她的真身竟然是一只蚊子。
曹峻问道:“在托月山那边,有没有跟飞升境大妖干上?”
此物被琼瓯得手两千年之久,竟然始终未能被大炼为本命物,且在那阴冥路途,不沾染半点阴煞污秽之气。
陆沉就没有继续插科打诨,从莲道场那边,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陈平安一旁现身。
此行,他跟随五位剑修一路奔波劳碌,最终陈平安成功剑斩蛮荒祖山。
一边分别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
再者豪素此人最为念旧,不然也不会对家乡那座“灵爽福地”,心生执念,好像此生练剑,只为寻仇。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的。”
双方间隔不过十数丈,两道剑气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蛮荒大地,动静之大,如雷鸣震动。
更何况这头远古大妖,还是一位承载着某条甚至数条远古剑道的巅峰剑修。
老夫子贺绶开始赶人了。
魏晋也没多说什么,举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
结果被马苦玄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少年也不以为意,一掌轻拍地面,身形翻转飘然落地。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猜不出这个马苦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就没有搭话,只是转头与余时务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魏晋问道:“中途改变主意了,没有去那处战场?”
陈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这次被我顺手宰掉了。”
那个从月宫废墟地底深处长眠中醒来的枯瘦老人,在下坠途中,仅是几个呼吸功夫,就已经变成中年男子的容貌,并且还处于类似道家返璞归真的玄妙状态,不出意外,相信它很快就会易容为年轻姿态,而这种变化,并非障眼法使然,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大道显化。
至于压岁一词,就更寓意美好了,谐音压祟,天下太平,去殃除凶,保佑平安。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也就是那个脾气极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使得那位女冠获得了一种“铸造者”神通,使得她能够单凭一己之力,就锻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陈平安盘腿而坐,原本双拳虚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这会儿便笑着抬了抬双手。
魏晋指了指天上那轮大月,笑问道:“结果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贺绶笑着答应下来,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老夫子竟然是与陈平安抱拳。
当贺绶听说陈平安仗剑开山三千余次,最终亲手剑斩一头飞升境巅峰大妖,正是那位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
萍之草无根而浮,于水中飘零而不沉溺。
魏晋打趣道:“换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说过这么句话。”
陈平安以心声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说了,那份心神感应,已经被崔师兄斩断。”
骑龙巷两座铺子,一座叫草头,一座叫压岁。
陈平安与两人告辞,说自己去隔壁城头那边找人叙旧,很快就回。
整个青冥天下,辛苦收集,四处搜刮,不光是从那些光阴长河里边的破碎秘境捞取,甚至是大修士远游天外,以星辰作为渡口,移星换斗,总计才十八件神兵遗物,其中又只有两件,可与陆沉眼中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云楼,已经被封存数千年,是一副甲胄,相传是披甲者身上那件甲胄的三件赝品之一。
当年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无论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机缘者,得以登山修行。
贺绶点头道:“这些都是小事了。我这边就可以答应下来。”
陆沉又问道:“另外那个你,在宝瓶洲到哪儿了?”
魏晋气笑道:“陆掌教怎么不借给我境界,就算借给魏晋又如何,说不定就要反过来被蛮荒刻字了吧。”
陆沉起身,与两人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先去往马苦玄和余时务那拨人附近。
一把拂尘,绯紫色长木柄,三千六百余根材质不明的雪白丝线,衔一枚小金环以缀拂子。
陈平安一笑置之。
另外一边则是剑气长存。齐,董,陈,猛。
何止是度日如年,简直是一天之内做完了千年事。
大妖哑然失笑。
另外一种是境界高的剑修,负责护卫境界低的剑修,使得后者不至于过早夭折在战事中,故名剑师。
那位儒家君子早已取出笔墨纸,将那些地址一一记录在册,越听越心神震撼。除了春涧山相对陌生之外,其余地点,这位君子都再熟悉不过。
陈平安对曹峻笑道:“瞧瞧,我们魏大剑仙就能进避暑行宫。”
最惨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凭借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捅破天,还是白玉京大掌教亲自出手,才补上那个天大窟窿,而且拦下那位仗剑远游、打算砍掉那位修士头颅的师弟余斗,亲自将那位差点酿成大错的修士领回白玉京,跟随他修道数百年,最终恢复正常道心,甚至还担任了白玉京一城之主。
这些一笔笔一桩桩堪称惊世骇俗的战功,中土文庙都会一五一十仔细录档。
先前双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从天外而来的长剑,就消失不见了,连陆沉都不知所踪。
陆沉将那幅光阴走马图截取片段,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这位陆掌教做成了一幅幅挂像。
当时叶瀑信心满满,觉得能够坑一把陈平安,只是千算万算,都算不到那个头戴莲冠穿青纱道袍、却假装自己是隐官的“陈道友”,不但真的是陈平安,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白玉京三掌教,竟然能够拆解阵法,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陆沉自认口才不错的。
大妖以蛮荒古语问道:“就不帮帮那位小夫子?”
他娘的,托月山怎么没了?
此行确实收获不小了。
战功记录一事已经结束,贺绶在此等候已久。
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剑气长存的末代隐官。
两两相望,默然对视。
青衫剑修,手持长剑夜游,以凌厉剑气遥遥在半截城头最高处刻字。
刻“萍”字者,剑客陈平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