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枰见二叔好像还是不太满意,只得绞尽脑汁,想出个说法,“律己带秋气,处事有春风。”
少年毕竟是天水赵氏的长房嫡出。
对于此次陈平安的皇城之行,充满了好奇。看样子绝对不是去南薰坊之类的衙署做客那么简单。
好在二叔很快就要带兵赶赴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
武官一时语噎,满脸为难之色。
你们当自己是刘袈吗?
武官松了口气,让那位陈宗主稍等片刻,再没有半点拖泥带水,转身大踏步返回值房,立即传信刑部。很快得到的答复,内容也很简单,就两个字,放行。
这让武官颇为意外。
曹耕心单手持一把玉竹折扇,不断并拢打开,噼啪作响。
曹耕心瞬间就知道不妙了,二叔当真了!
对于一位迟暮老人而言,每次入睡,都不知道是不是一场告别。
袁正定问道:“清风城许氏那边如何了?”
身穿素纱禅衣的小和尚后觉,当下已经返回译经局。
武官返回值房,与那位来自藩属国、此刻正在提笔录档的佐吏笑道:“这位陈宗主,是我们大骊本土人氏,这么年轻的剑仙,不比风雪庙魏晋差了。”
青年修士一笑置之,假装没听懂,反而问道:“陈山主为何此行没有背剑前来,是故意有剑不用?”
关老爷子那会儿得了个极好的说法,说命格是一等一的富贵两全,紫袍金带坐高堂,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积玉堆金满祠堂。说那曹枰是额骨隆起如虬角,内有伏犀如山脉绵延至玉枕骨,贵不可言。说那苏高山,则是眼含赤脉,贯穿瞳子,言语之时,有赤黄气萦绕面门。
陈平安对武官的那个按刀动作视而不见,也不会为难这些公门当差的,笑道:“你们值班房可以传信刑部,我在这里等着消息就是了。”
做成了那桩拖月壮举,将一轮皓彩搬迁到了青冥天下。
曹枰,官拜巡狩使,已经是武臣之极。
结果二叔来了句让人更揪心的言语,“你要是实在没本事,带个儿子回家也行。”
委实是眼前这位自己得喊二叔的巡狩使大人,太过严厉了。
陈平安微笑道:“回头我让刑部补上。”
小陌朝对方微微一笑。
不料从宫门阴暗处走出一位腰挂头等无事牌的青年修士,对那位武将摆摆手,示意将这两位不速之客交给自己接待。
陈平安在小镇确实极少露面,每次远游返乡,无非是悄悄回趟泥瓶巷祖宅,上坟,然后就会去往落魄山,在槐黄县城几乎不做逗留。不然就是下山,去骑龙巷的两间铺子查账。
曹耕心轻声说道:“二叔,虽然是在家里,可咱俩聊这个,还是不合适。”
等到那位大名鼎鼎的青衫剑仙,与黄帽青鞋的扈从渐行渐远。
这位驻颜有术的陆氏老祖侧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掌,以心声说道:“请。陆绛已经设好酒宴,她要亲自为陈山主接风洗尘。”
谁让这个二叔官大,辈分大,学问大,本事更大,一物降一物。
京城道正主持会议。
袁化境笑道:“还能如何,元气大伤。”
陈平安眯眼说道:“陆老前辈,好久不见。”
大骊早朝,每天天未亮,两条街巷就会车马喧阗如龙。
苟存转头问道:“咋了?”
陈平安转头远眺了一眼中部陪都大渎方向,估计那边的仿白玉京,当下已经得到大骊皇帝陛下的飞剑传信了。
身为曹氏子弟,曹耕心敢去爷爷那边撒泼打滚,在父亲书房随便乱涂乱画,却从小就很少来二叔这边晃荡,不敢。
马监副追问道:“是不是得有个‘但是’了?”
像鸿胪寺官员荀趣的那块序班官牌,还有通行一国大小官衙的戒石铭,都是出自赵氏家主的手笔。
然后袁化境以心声说道:“藩王宋睦的那条渡船,都到了京畿之地,好像临时改变主意,没有入京。”
改艳突然打了个激灵,脸色微白。
没办法,实在是曹耕心小时候就被曹枰打怕了。
武官抱拳行礼,“陈宗主,查过了,刑部并无‘陌生’的相关档案,所以陌生私自悬挂供奉牌在京行走,已经不合朝廷礼制。”
反正封姨,老车夫他们几个的身份,在自己之前已经水露石出。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不着急。一些个旧账都要算清楚的。”
屋内悬挂有一幅自家先生极为钟情的对联。
刘袈在赵氏家主那边,一向架子不小,偶尔在那边喝酒,对着那个享誉大骊的二品重臣,刘袈都是一口一个“小赵”的。
双方走到了一座门禁森严的宫门外,陈平安与一位负责把守大门的武将说道:“帮忙通报一声,我今天只见南簪。”
官品不高,才是从九品,不过是科举进士的清流出身,在鸿胪寺颇得器重,故而在“序班”本职之外,还得以暂领京寺务司及提点所官务。这可就不是一般的官场历练了,明摆着是要高升的。
婢女稚圭,飞升境。她如今已是四海水君之一。
说那桐叶洲是一部怒其不争的哀书。扶摇洲是一部充满血性的怒书。
归根结底,还是那场惨烈战事,大骊边军,死人太多。死了人,就得有棺材。
三人一起走过宫门。
整个大骊王朝,总计不过五人,在世的,其实只有三人了。
崔东山原本想要提醒陈灵均说话谨慎点,尤其是涉及到那个“姓郑”的,只是再一想,好像提醒谁都不用提醒身边这家伙。
少年闭嘴不言,自己江湖老道得很,岂会走漏风声。
陈平安听到小陌那个“夫人”的说法,轻轻点头。
那个黄庭国出身的龙州刺史魏礼,其实现在也在京城,不过相信他很快就会离京,去大骊陪都担任礼部的侍郎。
相对来说,曹耕心是最为异类的一个,典型的京城公子哥,少小风流惯。
而曹耕心的路线,就那么几条,哪里有酒往那边凑。何况曹耕心的那个身份,也不合适与陈平安有什么交集。
小陌收敛笑意,点头道:“公子只管放心请人喝酒。有小陌在这里,就绝不会劳烦夫人的闭关修行。”
九个剑仙胚子当中,也有合适的人选。
不过上柱国姓氏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由此可见,显然还是后者更加金贵,难以获得。只不过对一个家族来说,两者优劣,如今还很难分出高下。
意迟巷家塾的琅琅书声,篪儿街门户的父亲打儿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是信上除了堂部大印,竟然还钤印有两位刑部侍郎的官印。
袁正定点点头,疑惑问道:“受伤了?”
陈灵均大吃一惊,“还真有!”
离开客栈的元婴境剑修袁化境,难得返回家族,找到了前不久刚刚回京述职的袁正定。
按照约定,不提陈平安,刘袈只说是自己想要。
陈灵均几乎没有看到崔东山的这么认真的脸色,还有眼神。
带着小陌,陈平安走在遍地都是大小衙署、官府作坊的皇城之内,气氛肃杀,跟内外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曹枰问道:“你什么时候娶妻生子?”
大骊上柱国姓氏当中,袁,曹,关,是毋庸置疑的第一档。然后是出了一位皇后娘娘的余家,和管着一国马政的天水赵氏,之后才是扶风丘氏,鄱阳马氏,紫照晏家等,相互间差距都不大,各有各的官场山头和脉络。
陈灵均补充道:“她自称是中土膧胧郡人氏。”
那位鸿胪寺卿,只是私底下与荀趣问了一句,那位陈先生的学问如何。
勉为其难,将那个谢谢收为不记名弟子。
皇后余勉,今天她突然出宫省亲,只是没有兴师动众,去了一趟意迟巷。
如何让劫后余生之人,不心有余悸?
京城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
袁正定说道:“我准备与陛下建言,迁都南部。”
算是一个特例。
曹耕心无言以对。
还有个酒局。
先前刘袈帮陈平安跟天水赵氏的家主,要了一幅赵氏家训。
倒不是什么笑面虎,而是年轻时喜欢挑灯读书,经常通宵达旦,伤了眼力。
当然不会傻乎乎提醒这位年轻剑仙,赶紧让扈从摘下那块刑部无事牌。
曹枰问道:“皮痒?”
只看容貌,人至中年的袁正定,其实还要比袁化境老成几分。
包括葛岭在内,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道录,都到场了。
名为苦手的地支修士,有些苦笑。改艳为何如此,自己感同身受。
“至于陈宗主的拳法如何,教出武评大宗师裴钱的高人,能差到哪里去?正阳山那场架,咱们这位陈山主的剑术高低,我瞧不出深浅,但是跟正阳山护山供奉的那场架,看得我多了不少银子买酒喝。”
听说早个大几十年,在关老爷子刚刚进入吏部那会儿,车辆拥堵道路,经常为了争抢道路而大打出手,反正那会儿的大骊官员,几乎人人都能算是武官出身,有点类似如今的大骊陪都六部衙门,哪怕官员没有投身沙场参与厮杀,但是每天过手的公文案牍,就像都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
见那南簪刚要说话,陈平安从桌上只是拿起一根筷子,提醒道:“你只有说一句话的机会,如果没有确切答复,我就当你默认选择后者了。”
陈平安将那只食盒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取出一壶酒,拿出两双寻常材质的青竹筷子,“要么交出本命瓷,要么稍微麻烦点,我今天宰掉你,自己去找。”
双方对坐饮茶。
何况如果能够官居一州刺史,对于文官来说,就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了。
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家族的密信,说陈平安带着几位剑修联袂远游蛮荒天下。
“那就是既能上山,也能下山了。”
陈灵均朝小米粒挤眉弄眼。
老大剑仙,曾经在城头那边言传身教,教给当时还不是隐官的陈平安,一个极为质朴的道理。
陈灵均想起一事,问道:“崔老哥,你知不知道啥是洛阳木客?”
二叔曹枰,是朝野公认的儒将,出身上柱国姓氏,文韬武略,俱是风流。
崔东山想了想,问道:“她有无悬佩一把白杨木柄刀?”
武官笑道:“酸。”
陈灵均气呼呼道:“那家伙既然是白忙的徒弟,那我好歹是他世伯辈分的长辈,下次再见着了那个姓郑的,看我不泼他一大桶墨水,怎么都要帮你出口恶气!”
再加上关翳然,刘洵美,四人年龄、家境相仿,而且如今混得都很好。
藩王宋睦身边。
见着了独自一人出现的南簪。
葛岭好像也被喊去了道正院。
停顿片刻,陈平安盯着这个在骊珠洞天隐藏多年的某位陆氏老祖,善意提醒道:“出门在外,得听人劝。”
武官有些吃瘪,悻悻然道:“说不定是忙着闭关吧。山上神仙,随便打个盹都要几个月,何况是破境跻身上五境这种头等大事。错过了那场战事,也实属正常。”
封姨抛出去一壶酒,调侃道:“你们这些老古董,要是觉得事情悬,就联手呗,难道还怕被一个不到半百岁数的年轻人找你们翻旧账?”
意迟巷和篪儿街就在皇城边上,所以这拨显贵京官去参加朝会、衙署当值,都极为方便。
鸿胪寺的年轻官员荀趣,近期多出了一桩秘密差事,负责搜集朝廷各大衙门的邸报。
魏檗懒得搭理陈灵均,手持一纸公文,笑道:“好消息,那条跨洲渡船风鸢,宝瓶洲的陆地航线这一块,大骊朝廷那边已经通过审议了,并无异议,但是给出了几点注意事项。”
是一幅蓝底金字云蝠纹对联。
老人看着朝气勃勃的少年,笑了起来。
他们两个,被视为百年之内,上柱国袁氏最出类拔萃的两个。
清风城许氏曾以家族嫡女,与袁氏庶子联姻。
崔东山似乎心情转好,突然一把勒住陈灵均的脖子,笑嘻嘻道:“先生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天纵奇才。”
曹耕心见机不妙,立即说道:“不过我跟刘大剑仙是极投缘的好朋友,而他又是陈平安最要好的朋友,所以这位年轻隐官的大致性情,我还是了解的。陈平安在少年时做事情就稳重得不像话,但是他……从不害人。要说合伙做买卖的对象,陈平安肯定最佳人选了,二叔独具慧眼,没话说!”
袁化境不置可否。
自从那个姓郑的来了又走,大白鹅就是这副德行了。
曹耕心快速浏览信上的内容,竟然是二叔与陈平安的一桩买卖,将密信交还给二叔,曹耕心咳嗽几声,“不熟,真的不熟,在督造署当差那些年,就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有打照面的机会,那么个喜怒不外露的人,我可不敢随便评价。”
难不成喜欢穿成大白鹅模样的读书人,都是这般鸟样?
问题是那个姓郑不知道叫啥的家伙,走路的时候也不左摇右晃啊。
皇后娘娘微微一笑。
看着这个终于认怂的家伙,封姨不再继续打趣对方,她看了眼皇宫那边,点头说道:“风雨欲来,不是小事。”
深呼吸一口气,这位武官眼神坚毅起来,伸手按住刀柄,与那位青衫剑仙摇摇头,沉声道:“陈宗主,既然于礼不合,本官职责所在,得罪了。”
官场上,也有一些个类似兵家必争之地的要津官位。
自己终于有机会弥补一二了。
陈平安说道:“这位是我们落魄山的供奉,叫陌生,巷陌的陌,生活的生。”
那么空缺出来的龙州刺史一职,就成了个各方势力争夺的香饽饽。
刘袈提醒道:“快去快回。别忘了那几幅字,多给多拿,我不嫌多。”
当然更是打小就出了名的焉儿坏,意迟巷和篪儿街的那些“腥风血雨”,最少一半功劳都归这家伙的煽风点火,再从中牟利。
曹耕心呆滞无言。
既然是自己要当那个下宗的宗主,就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
而且崔东山的真正谋划,要比桐叶洲更远一些,在五彩天下。
可不管怎么看,实在无法跟当年那个泥瓶巷草鞋少年的形象重叠。
小米粒立即抬起双手,朝他竖起两根大拇指,景清景清嘛。
只不过双方年龄悬殊,所幸只差了一个辈分。
可以知晓很多上柱国姓氏子弟都绝不敢掺和的隐蔽事务。
落魄山。
曹耕心一阵头大。见二叔不太会在这件事上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只得随便找了个搪塞法子,“我觉得周海镜很好,就是怕她瞧不上我。”
点头,只要对方点个头,就当答应自己的问剑了。
陈灵均抬起手,擦了擦额头汗水,怯生生道:“可我在骑龙巷那边,瞧着她就至多只是元婴境的修为啊。”
马苦玄,真武山。
山外风雨三尺剑,有事提剑下山去。
云中鸟一屋书,无忧翻书圣贤来。
崔东山仰头看着对联,很快就走出屋子,关上门后,双手抱住后脑勺,在那六块青砖上边蹦跳,在最后那块青砖上边一个双脚落定。
白衣少年微笑道:“动我心弦者,明月,美人,落雪,剑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