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略微平复几分后,老元婴抚须而笑道:“程秘,想不想知道对方是谁?”
甚至还有那场气势恢宏的水火之争。
令狐蕉鱼跟着祖师一同站起身,有些犯迷糊,落魄山?陈山主?
怎么自己从未见过,也未听过,多半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陈平安一脚踏出,缩地山河,直接来到野园上空。
陈平安眯起眼,望向一处,“找到你了。”
暂为主人的龙髯仙君,黄庭姐姐,外加两位客人。
这位中土仙人,面容清癯,美髯,仿佛是一位隐居山林的清贫之士。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们中土大龙湫,再加上这座下山,已经两百多年未有新玉璞了。”
陈平安笑着反问道:“可能吗?”
权清秋还算稍微好点,并且资质不俗,有望跻身上五境,相信这也是大龙湫宗主和祖师堂的为难之处。
令狐蕉鱼其实一直在竖耳聆听,看似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其实她壮起胆子,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了一眼身边的青衫客。
开山大弟子裴钱,止境武夫。
可惜自己身边还有个小陌。
司徒梦鲸似笑非笑,不愧是被说成文圣一脉最像老秀才作风的读书人,脸皮不薄。
其实是某天在那密雪峰,崔宗主得知有这么个棋局之后,就掏出两罐棋子,让先生帮忙摆出棋谱,结果崔宗主扫了残局几眼,就收起所有桌上黑白棋子,重新一一落子,期间不断提走黑白棋子,宛如亲眼目睹了当年那场两位仙人的松下对弈,崔宗主一边落子提子,一边骂俩白痴,臭棋篓子比拼谁下棋更臭呢,丢人现眼,贻笑大方……最后便帮着下出了陈平安今天落子的两手棋。
以司徒梦鲸的性情,是肯定不会担任宗主的,那位悬钟掌律,天生脾气暴烈,更不宜继任宗主。
人生星宿,各有所值。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今夜月明星稀,在这位年轻剑仙落子之后,身为仙人的司徒梦鲸,方才穷尽目力,也只能是依稀见到两道纤细“星光”,如获敕令,被接引而至,从天而降落人间,最终落在棋盘之上。
虽说自己的师父,是小师叔的师兄,可是自己入门晚,喊对方师兄师姐准没错。
司徒梦鲸抬起头,笑道:“陈山主不愧是崔国师的小师弟,同样精通弈棋一道。”
陈平安再一步跨出,一手按住“下五境妖族修士”的那颗头颅,狭刀横抹,缓缓割下首级。
一个正在广场上走桩的魁梧男子停下身形,脸色不悦,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小龙湫修士精心打造了一座符阵,设置出一道山水屏障,防止妖族修士逃窜出去,在符阵界线之上,还悬挂有数十把出自小龙湫镜工炼制的照妖镜,野园之内,居中地带,有座小山头,视野开阔,山顶临时建造有一座府邸,那个叫程秘的武夫常住,权清秋和章流注偶尔会入驻其中。外乡游客,可以乘坐几条符舟游历野园。
郑又乾咧嘴笑道:“隐官小师叔嘛,身边都是剑仙,半点不奇怪。”
若是知晓此物根脚,在那中土神洲,遇到个识货的,至少能卖出三百颗谷雨钱!可惜多年以来,只是被章流注拿来看遍一洲镜水月,暴殄天物。
陈平安直接带着小陌,重返仙都山。
郑又乾有些无奈,自己小师叔一走,她就是这个德行了。
落魄山山主陈平安。
在少女身上,依稀可见某人的影子,似是而非。
一袭青衫,等到拔刀出鞘后,并未愈发腰杆挺直,反而微微身形佝偻。
郑又乾跟两位同门解释道:“来时路上,刚好遇到了小师叔,小师叔说他去小龙湫砍……问剑了,我觉得很快就会回。”
一位青衫刀客在崖畔飘然而落,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龙髯仙君。”
祭出一把笼中雀。
小陌将其收入一把本命飞剑当中,片刻之后,与自家公子心声言语一番。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的这两手精妙落子,不但冥冥之中契合大道“天意”,还顺便完全压胜了之前的整盘残局。
许多大龙湫祖师堂里边,一些个相对年轻的供奉,他们都不知道的宗门秘闻,历代祖师爷们诸多不宜宣扬的功过得失,陈平安都一清二楚。
先前小陌将果然他们送到仙都山地界,就告辞离去,身形化做一道剑光掠空而去,剑光转瞬即逝。
而野园之内的妖族修士,即便认不得那一袭青衫,却认得那把早已名动蛮荒所有军帐的著名狭刀。
令狐蕉鱼瞬间脸色惨白。
因为师尊郭藕汀是在一问剑中落败,又是输给了那位有蛟龙处斩蛟龙的陈姓剑修,所以作为关门弟子的果然,对于剑修,极为了解。
小陌微笑道:“既然你们大龙湫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好,那就不要教我家公子如何做事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又乾啊,下次再见着我们,记得先喊裴师姐,再喊崔师兄。”
郑又乾喊道:“崔师兄,裴师姐。”
由首席客卿章流注住持大局,不过真正负责具体事务的,是一位小龙湫老金丹,还有一位前些年招徕的客卿,是位纯粹武夫,亡国武将出身,金身境,家国破碎,复国无望,面对这些妖族余孽,杀心极重。
果然笑道:“这位小陌先生,当是一位大剑仙。”
司徒梦鲸疑惑问道:“陈山主还是一位望气士?”
山风轻轻吹拂鬓角发丝,陈平安微笑道:“都好说话,就都好说。”
是剑气长城的那个……变态存在!
面容、身形皆模糊不清,在那城头孑然一身,拄刀而立。
直腰后,司徒梦鲸笑道:“我有个关系比较疏远的亲戚,返回浩然天下之后,曾经走过一趟大龙湫,对隐官极为推崇,希望隐官以后路过流霞洲,一定要找他喝酒。”
司徒梦鲸朝陈平安伸出一掌,一手扶袖,“请坐。”
武夫瞥了眼对方的腰间叠刀,眉头舒展几分,放缓语气,问道:“可有小龙湫信物?”
司徒梦鲸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问道:“你如何确定林蕙芷和权清秋的背叛浩然?”
不谈那个“天下无敌”的丁婴,只说周肥,陆舫,哪个是省油的灯。
老子是野修出身,跟我谈什么脸皮不脸皮的,到底是谁不要脸?
程秘对此习以为常了,对这位道号水仙的老元婴,不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反正就是矮个子里边拔将军,在这小龙湫,还算是能够喝上酒聊几句的,程秘与那一年到头冷若冰霜的山主林蕙芷,还有那个狗眼看人低的权清秋,反而没什么可聊的,估计对方也懒得跟自己聊,一个体魄稀烂的金身境,在山上又值不了几个神仙钱。
程秘咧嘴一笑,摇头道:“在这里挺好的,每天看着那帮关在笼子里的畜生,才不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下宗宗主崔东山,仙人。
相传远古时代,剑修剑光之盛,可与日月同辉。
明月夜中,一袭青衫御风悬停,手心轻轻敲打狭刀斩勘的刀柄,视线低垂,俯瞰大地。
陈平安转头笑望向司徒梦鲸,没有任何言语。
陈平安笑而不言。
大概是觉得没礼数了,小姑娘赶紧补上一句,“郑大宗师!”
司徒梦鲸点点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司徒梦鲸突然说道:“事先提醒陈山主一句,最终如何处置叛逆,是杀是关,大龙湫无需外人插手。”
文庙那边,会给出一个三百年期限。若是一座宗门在三百年内无玉璞,就要按例摘掉宗字头衔了。
如今的浩然天下,除了屈指可数几人,可能都不太清楚一个道理。
令狐蕉鱼赶忙稽首致谢。
陈平安偏移视线,望向那个腰悬鱼竿的“年轻”元婴,笑问道:“你叫权清秋?姓氏好,名字更好。”
骑龙巷压岁铺子的某位杂役弟子,化外天魔,飞升境。
如今陈平安,却是好像,一人即半洲。
只是除了思念亲人、袍泽之外,不知为何,如今最让程秘心心念念的,竟是家乡一个经常去的苍蝇馆子。
因为开国以来,便无宵禁。常年灯火如昼,故而就像一轮明月是多余。
司徒梦鲸低头眯眼,凝视着桌上那局棋,缓缓道:“高妙好棋,就算师尊和韩绛树在场,续下此局,各自无解。”
小陌没有跟随陈平安去往野园,只是得了心声吩咐,站在崖畔这边,看着自家公子的神仙风采,小陌很期待将来与自家公子,一同联袂远游浩然明月中。
小陌点头道:“公子都对。”
司徒梦鲸却没有觉得半点可笑,心情沉重,缓缓起身后,说道:“若能帮助我们解决这个天大隐患,大龙湫必有厚报。”
司徒梦鲸是在前不久,才收到了一封来自大龙湫的山水邸报,出自山海宗之手。
昔年大骊王朝,一国即一洲。
在即将完工的渡口那边,瞧见了一位好像在监工的白衣少年,和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
陈平安落座后,笑问道:“不知龙髯仙君找我,是有什么吩咐?”
到了流霞洲,找他喝酒?不砍他司徒积玉就很客气了。
看到邸报上边的内容,让一位仙人都要感到匪夷所思,不敢置信。
上次陈平安造访心意尖,与太平山黄庭在此重逢,在茅屋那边待了片刻,司徒梦鲸察觉到了一股杀意。
它在老龙城一场大战中还道心受损,真身残破,返回小龙湫附近养伤,最终未能及时撤出桐叶洲。
陈平安移步走到崖畔,伸出一手,掌心抵住腰间两把叠放狭刀之一的斩勘,面朝那座距离不算远的野园。
令狐蕉鱼就要挪步,将位置让给那个陈山主的随从。
程秘突然停下拳架,问道:“先前那拨妖族修士,好像都在用蛮荒鸟语说同一个词汇,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笑道:“所幸再青黄不接,只要有龙髯仙君在,也要好过那些被摘掉宗字头的仙府,至多就是面子上有点过不去,会被外界笑话几句。”
总不能让一个元婴境修士担任宗主吧。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今大龙湫的玉璞境修士,只有一人,便是道号“悬钟”的那位大龙湫掌律,是宗主和司徒梦鲸的师弟。
一个野园,占地方圆数十里,将那些妖族悉数圈禁起来,几乎都是下五境修士。
陈平安说道:“劳烦龙髯仙君帮忙喊来权清秋和章首席。”
练气士在玉璞境之下,纯粹武夫在山巅境之下,以及上下两宗的记名客卿,好像都不用去说了。
反正都要被记账,不如自己来。
裴钱笑道:“喊我裴姐姐就可以了。”
剑修,纯粹武夫,符箓修士。
陈平安说道:“不能这么说,本就是大龙湫的家务事,我们作为外人,能够帮上点小忙,已经十分荣幸了。”
再更换一手,双指捻住一枚雪白棋子,再次落子棋盘,瞬间就又打消了先前的乱局气象,所有棋子趋于平稳,仿佛复归天清地明一般,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好话总是会让人难受,听了让人倍感轻松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
只是大龙湫即便那位老宗主兵解了,有司徒梦鲸这位年轻仙人,和那师弟悬钟,如何都不至于沦落到计算“虚岁”的程度。
章流注没有立即跟随陈平安离开野园。
谈瀛洲瞪眼道:“隐官哪有这么说,只说是去做客访友了,你少在这边添油加醋!”
郑又乾叹了口气,小师叔是我的小师叔,又不是你的……算了算了,不跟女子吵架,想来总是对的。
两道剑光离开小龙湫地界,在夜幕中南归。
剑光相伴明月光,几个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底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