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长晃了晃酒壶,“可拉倒吧,就你晏胖子,那点胆子都长在生意头脑和一身膘上边了,如今又有了玄都观的度牒身份,估计都不敢靠近白玉京,这种话,唯独陈小道友说来,我是信的。”
再嚼出些余味来,晏琢好奇问道:“余掌教自封的真无敌?不可能吧。”
老道长赶紧使眼色,白也便没有开口说什么。
老道长反问道:“道祖参与观礼,我们玄都观就要大书特书吗?那还能有如今的玄都观吗?当初道祖何必观礼?”
刘景龙说道:“是骡马河柳氏的家风使然,做事务实,为人厚道,不爱出风头。”
米裕啧啧称奇道:“还是你们浩然天下门道多,讲究多。”
老道长摇头道:“是陆小三和道老二的师兄,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大掌教。”
刘景龙点头道:“严格意义上不能算是高利贷,恰恰相反,讨债的,登门索要之物,永远会少于本钱,这好像是第一位赊刀人立下的买卖宗旨。所以外界都说赊刀人一脉,出自墨家旁支。一般修士,都巴不得赊刀人与自己做买卖,尤其是那些朝不保夕的山泽野修,只恨赊刀人不登门找自己。陈平安让我未来在破境一事上,小心再小心,是对的,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我倒不是不想还债,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担心对方要求还债的方式,是我无法接受的。”
刘景龙手持剑鞘,缓缓拔剑出鞘,剑光明亮如秋泓,屋内顿时亮如白昼,刘景龙双指并拢轻轻抹过剑身,再抬高手指,一敲剑身,光华如水纹。
小米粒挠挠脸,哦了一声。被发现啦?
孙春王难得有几分愧疚,解释道:“不是嫌烦……”
白也欲言又止。
米裕想起一位北俱芦洲剑修,问道:“那个骡马河的柳勖,你们有联系吗?”
刘景龙笑道:“我在上山修行之前,确实姓齐,但是到了太徽剑宗没几年,我们韩宗主有个朋友,说我在百岁道龄之时,会有个大坎,对于山下的凡俗夫子来说,这没什么,说那长命百岁,已经是最好的言语了,但是对于志在长生久视的修道之人来说,确实不算什么好话。那位高人就与韩宗主建议,想要让齐景龙安然渡过此劫,最好改个姓氏,否则就会与南北两条大渎命理相冲,将来行走山外,一旦近水,就有灾殃。其实这在当时,这个说辞,本就是一桩怪事,因为要说‘南北’,那么浩然天下的东边三洲,除了北俱芦洲确实有条济渎,宝瓶洲和桐叶洲都无大渎,但是那位高人说得言之凿凿,加上这类山上言语,历来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韩宗主就找到了我师父,我师父再找到了我爹娘,他们都觉得改姓一事虽然不小,但是为了保证我的修道无恙,就在宗门谱牒上边修瞒着我改了姓氏,只是太徽剑宗祖师堂之外,无人知晓此事,约莫是担心我会沦为笑谈吧。而且祠堂家谱那边也悄悄抹掉了我的名字。按照高人的建议,将来等到‘刘景龙’得道之时,大可以在这两处,分别改回去和增添上名字。等到我知道此事,已经无法更改了。所以在后来的太徽剑宗,齐景龙类似本名,刘景龙就像我的小名,后者喊得更多,山外不知所以,也就跟着喊了。后来宝瓶洲开渎入海,果真命名为‘齐渡’。”
晏琢突然说道:“骗人的吧?”
小米粒满脸佩服,由衷赞叹道:“你们俩真是修行勤勉得可怕嘞。”
“雷法,五行,七十二家符箓,诸子百家学问,炼日拜月,接引星光,堪舆望气术……”
孙春王说道:“等会儿不用偷偷帮我护关了。”
白玄点头道:“必须知道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怎么可能不晓得裴钱的境界。”
“既有锋锐,且对称。”
晏琢问道:“你要是当年没借剑给白也,回了青冥天下就跟道老二大打出手,难道道祖不会出手?退一步说,作为道祖首徒的大掌教,一样可以护住白玉京吧?”
所以说至圣先师在道观里边吃过素斋后,说了句“名副其实”,其实就真的是一句登门是客的客气话了。
老秀才说传闻道观的素斋不太好吃。至圣先师便来了一句,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小米粒蹑手蹑脚走向孙春王,来到后者身边,右护法抬起手那么掐指一算,小声提醒道:“草木还要修行半个时辰。能等不?”
白首扶额无言,沉默许久,才憋出一句,“让我再考虑考虑。”
晏琢摆摆手,“这种话别瞎说,春晖姐姐听见了,不敢跟老孙你说什么,以后只会跟我不对付,再不愿意与我合作做买卖了。”
米裕说道:“就像山下那种放高利贷的?”
晏胖子问道:“老孙,你这是故作豪迈,来掩饰自己的满腔怒火吗?别介啊,咱俩谁跟谁,是自家人,辈分都可以搁一边不去管的,要是真生气,别藏掖了,莫说是你,我听了都要火冒三丈,这不都跟董画符约好了,将那些口出不逊的老神仙们一一记录在册,回头等我哪天飞升境了,就去白玉京一一问剑过去,老孙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一旦跻身了十四境,与余斗问剑一场,自然不会只分胜负,是定然要决生死的。
白首问道:“小米粒看过这本册子没有?”
渡船别处,白玄敲开门,来到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好兄弟这边屋内,鬼鬼祟祟掏出一本册子,放在桌上,不厚。
孙春王说道:“隐官大人对你真好。”
老道长没来由感慨道:“咱家那个小丫头,配白也,真是绝配。”
白也点头道:“确实是至圣先师。”
老道长摆摆手,“可不能这么说,这会儿真无敌就躺那儿拦路,贫道年纪大了,老眼昏,一脚跨过去,不小心踩在咱们道老二的面门上还好说,无心之过,道个歉就行,要是一脚踩在裤裆上边,太不像话。”
米裕说道:“以韩宗主的脾气,既然肯替你揽下这档子事,相信绝对不会坑你。”
小米粒咧嘴一笑,使劲摇头,然后拍了拍肚子,“好人山主说啦,别人愿意说几句心里话,就得好好记住,不能听过就忘,因为天底下好听的心里话,其实不在嘴边,在眼睛里边呢。所以听在耳朵里的心里话,往往就不那么好听了,一来二去,要是总记不住对方说什么,脾气再好的人也要当哑巴了,同时还要让自己不往心里去,不然以后就没人愿意跟我们说心里话喽。”
米裕点点头。
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少年走在溪边。
老道长微笑道:“晏胖子,以后记得别埋怨咱们道观的素斋不好吃了,至圣先师可是都给了个‘名副其实’的评价。”
晏琢听了半天,轻声道:“挺好,玄都观有老孙在,咱们也好安心修行,我可不想继续搬家了。”
晏琢试探性问道:“那就是真的因为怕输给那位真无敌喽?”
白玄压低嗓音道:“有朝一日,找个机会,围殴裴钱,到时候我将裴钱约出来,再等我暗示,摔杯为号,早早埋伏好的各路英雄、四方豪杰,齐齐涌出,裴钱肯定双拳难敌四手,到时候让裴钱认个错,就算一笔揭过了,可要是裴钱不识好歹,那可就怨不得我不念同门之谊了,她少不了一顿老拳吃饱,白首,你要不要在这上边添个名字,共襄盛举?”
白玄没好气道:“你当我傻啊。”
“姚清这小子年轻那会儿,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混不吝,一个喜欢赌钱的小地痞!要不是贫道当年路过那五陵,为他慷慨解囊,外加指点迷津一番,才有了如今的造化,不然这会儿投胎都不知几回了。”
这份名单,要是一不小心泄露出去,被某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哪个逃得掉?一册在手一锅端。
人生聚散不定,如那酒过三巡,却好像还没开喝,就会开始想着下一顿酒。
“记得,怎么不记得,个子很高啊,要不是老先生当时穿着儒衫,我都以为是个江湖中人了。谁啊?难道是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
结果等到那场文庙议事结束,整个北俱芦洲都知道了柳勖的这块无事牌,这些年与骡马河登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差点把门槛踏破,人人与柳氏老家主道贺,说你们算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生出这么个大才子。
小米粒看了眼孙春王,小心翼翼道:“是又嫌烦么?那我不说了哈。”
昔年评选出来的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其中一位,正是玄都观某位女冠,只不过她去了五彩天下,如今已经是玉璞境。
孙春王默不作声,只是听着黑衣小姑娘的絮絮叨叨。
晏琢猛然惊醒,捶胸顿足道:“老孙你不早说?!不然我当时就跟老夫子磕头了,哪怕是与老夫子作揖拜三拜,沾沾文运也好啊。以后考取你们青冥天下一道道一关关的狗屁度牒,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对了,那位老先生坐过的那张桌子和那条凳子,我都得搬回自己屋子,好好供奉起来,钱买都行,老孙你开个价……”
白玄叹了口气,将册子收入袖中,一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单手负后,用脚带上房门,走在廊道中,摇摇头,竖子不足为谋。
而柳勖,就是当代家主的嫡孙,并且是柳氏子弟中为数不多的剑修,却自幼就没有半点骄纵之气,在元婴境时,更是跟随其他剑修跨洲南下,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柳勖在那边杀妖颇多,只是相较于太徽剑宗的上任宗主韩槐子和掌律黄童,以及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柳勖这位元婴境剑修,才显得相对不起眼。
刘景龙笑道:“借钱给人,某天再登门讨债。”
“刘宗主,能不能问个事?”
米裕愣了愣,哑然失笑,摇摇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还真就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以至于那三位大难临头的尸解仙,纷纷避难逃命,其中一位,据说都去白玉京寻求余掌教的庇护了。
可事实上,在骡马河,柳勖与父亲,还有身为柳氏当代家主的爷爷,那都是出了名的土财主、土老帽,与风流才情半点不沾边。
白也点点头。
晏琢疑惑道:“这种事情,怎么咱们道观的年谱上边,也没个记载?”
刘景龙站起身,伸出一手,从指尖凝出一粒光亮,轻轻往下一划,便有一条剑光直落。
老道长笑呵呵道:“瞎猜的,犯法啊。道老二要是小心眼,不高兴了,大可以书信一封,寄到咱们道观,贫道立马就亲笔书信一封,用各路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说‘真无敌’这个绰号,绝对不是余掌教自封的,谁敢不信,在那边唧唧歪歪个没完,可就别怪贫道亲自登门问罪了。”
米裕曾经好奇一事,隐官大人为什么始终不找骡马河做买卖,柳勖毕竟是那酒铺的老主顾了,又是柳氏嫡孙。
老道长立即招手笑道:“白也老弟,来帮忙做个证。”
米裕将佩剑交给刘景龙。
听那个消息灵通的白玄说过一件事,隐官大人好像如今正在编撰一部山水游记,就是专门给小米粒写的。好像之前还曾托朋友帮忙,但是不太满意,隐官大人就干脆自己动笔了。
老道长点点头,“不是怕输,是怕死。”
米裕打趣道:“我前些年在彩雀府待了蛮久,怎么从没有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边,见过这位柳大少的半点事迹。”
刘景龙笑着点头。
后来才知道是不想让柳勖难做人,大剑仙白裳在北边积威深重,骡马河又是走惯了北边山水的。
不过老观主很快大笑道:“不过贫道是说道祖,我还年轻呢。每天所思所想,只是努力加餐饭。”
老道长抬起那只碧绿色酒葫芦,抿了一口道观自酿的桃酒,晃了晃,已经没酒了,就将空酒葫芦抛入溪水中,一路飘荡远去,“这些年在玄都观修行没白修。”
两位同为剑气长城外乡人的剑修,一生一死,年纪大的,境界高的,递出最后一剑,既杀妖,也为年轻剑修开道。
刘景龙笑道:“其实更早些,白首还曾刺杀过陈平安。”
刘景龙一剑缓缓横扫,桌面上一层剑光凝聚不散,就像将天地分开。
在异乡的最后一场出城战役,柳勖与是一位山泽野修出身的扶摇洲剑仙谢稚,并肩作战。
“那老夫子到底是谁?”
晏琢给绕得直翻白眼。
“么的么的。”
“至于咱们那位三千功德早已圆满的大掌教,道法之高,仅次于道祖,确实没有半点水分,跟那个极有可能是道老二自封的真无敌,大大不同。只是大掌教之于青冥天下,跟礼圣与浩然天下的关系差不多,很多容易牵扯太多的事情,反而不宜出手,宜静不宜动,一动天下动。”
“是想问为什么我在宗门谱牒上的名字,是齐景龙,却为何经常被人喊刘景龙?”
剑光破开大地,笔直去往无尽虚空,天地再无上下左右前后之分,一座大地彻底破碎,万千术法神通彻底泯灭,连同天上日月星辰,都被剑光生成的一个巨大漩涡给撕扯入内,再无半点光彩,好像是某种大道归一。
刘景龙神色淡然道:“这就是一剑破万法。”
米裕看着那一幕好像天地万物从生至灭的瑰丽景象,怔怔出神。
片刻后,米裕沉声道:“道路已在,我要闭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