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顾清崧摔了袖子,“走就走。”
周游不以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双亲,无力读书,孤立无援,只得四处游荡,辛苦求活。说实话,这点磨难不算什么,在我这中岳地界,不说一万个与陈平安差不多处境经历的同龄人,给你找出几百上千个,不是难事。”
周游说道:“原本属于那枚‘小酆都’剑丸的机缘,过时不候,如今已经落别家。”
老山君皱眉道:“有完没完?”
陈平安笑道:“也对,江湖救急不救穷,亲戚帮困不帮懒。”
怀涟冷笑道:“剑修不看自身境界,难道还要看身份吗?”
就当是让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
韦蔚心虚道:“换了酒债,欠下新债,还是肯定要还的。”
老秀才确实有个能为先生分忧的好学生。
而这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凑巧便是一正两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鸟举山。
跟着郑先生厮混,真是不愁吃喝呢。
老道士将那头青牛放在门外,独自进了酒铺,与那山君怀涟打了个道门稽首,再与老掌柜要了一壶忘忧酒。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让你当二把手!
陈平安气笑道:“又不是我乱说的,本就这个讲究。”
山神娘娘韦蔚走出祠庙里边的泥塑神像,等她见到了那位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仙,有点尴尬。
因为这场变故,惹来不少中土山巅修士的猜疑,之后祠庙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弯抹角问询此事的书信,周游也懒得回复。
文圣一脉那拨再传弟子当中,李宝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实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骊侍郎赵繇都是贤人头衔。
以至于青同总觉得在这中岳地界边境线上,周游若是从穗山那边一剑递出,青同略微掂量一番,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叶洲了。
如今山神庙算是阔气了,发达了。
陈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青同刚想要挪步,察觉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厉视线,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幂篱边缘,以表歉意。
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庙祝,当然也没敢继续赶人,这种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庙祝,担待不起的。
当然北俱芦洲的那个火龙真人除外,而且做了两次,第一次是火龙真人从仙人境跻身飞升境的证道之举,曾经梦游五岳湖渎。
陈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后多看几本圣贤书,少翻那些杂书。”
也难怪老秀才最偏心关门弟子,最像他嘛,最爱喝酒,脸皮厚,有长辈缘。关键是陈平安还找到了媳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算是为文圣一脉“破天荒”了?
如果是换成师兄崔瀺来走这趟中土五岳之行,以同样的境界同样的身份,估计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终都会点头。
如果不是晓得山君此刻就盯着山门这边的动静,老庙祝倒是很想与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客套寒暄几句。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肯定不至于啊,亚圣再跟文圣不对付,那也是学问之争,阿良又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两家关系其实没外界想得那么差。不然是哪位文庙教主?更不应该啊,如今老秀才刚刚恢复了神位,腰杆硬嗓门大的,经生熹平又是个在老秀才那边管不住嘴的耳报神,与老秀才关系最好了,文庙里边,谁头这么硬?”
老山君说道:“那道旨令,并无落款。”
老道士先前从夜航船离开后,便来这边故地重游了,在山中旧址重开道场,只不过昔年职掌之权柄,都已是过眼云烟之物了。
金甲神人瞥见年轻人的脸色眼神,没好气道:“我跟老秀才熟悉,不等于我跟你熟。”
周游说道:“倒也能算是一种君子爱财,取用有道。对了,陈平安,上次文庙议事,你怎么连个贤人都没有捞到手?”
此人这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一听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气。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觉得在未来武道上,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与曹慈真正并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赶。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那笔功德馈赠,我自己就能决定怎么用,比如可以拿来换取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神仙钱,或是为落魄山和仙都山赢得某些唾手可得的天材地宝,我为自己也好,为两座宗门山头做长远计考虑也罢,肯定会预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这次梦中神游,我就会‘只游水府见水神,不拜山头见山君’了。”
陈平安心中了然,摇头道:“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达到师兄和郑先生的心力境界。”
周游摇头道:“就是一件无心之举,你不用太过在意。”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记吃不记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当初在你这盘上边,那座副山候补之一的山头,可不就是因为没让刘十六登山游历,吃了大苦头,还骂人家刘十六是头扁毛畜生,结果如何,不就被老秀才给几脚踩踏得陷入大地百余丈,你这位顶头上司,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学那老秀才护短是吧,帮忙吵架吵到了文庙那边,又是如何下场了?听说那绣虎,给刘十六当师兄的,直接给那座山头那位山君,一口气罗列出将近百条罪状,每一条都有据可查,山头没能重新复原高度不说,直接在功德林那边吃牢饭了,好不好吃?你当时臊不臊?好歹是个大岳山君,你当时咋不直接运转本命神通,帮忙文庙挖个地洞呢?如今谁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你这是上杆子触霉头呢?”
周游与南海水君李邺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这尊穗山大神要说得更加明白无误。
陈先生,陈剑仙,陈山主,隐官大人?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懊恼模样,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妈妈的聒噪絮叨,实在是不胜其烦,只好说了句,“走些弯路,多吃些苦,何尝不是好事。”
韦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这小小山神,根基不稳,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与陈剑仙登门道谢了。”
韦蔚笑容尴尬,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着急偿还,无债一身轻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个期限,只是邻近的郡县城隍爷们,一个个都说不着急,等我这边积攒够了香火再说不迟,而且州城隍庙那边,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封君微笑道:“贫道跟一棵梧桐树较劲作甚,不至于不至于。”
陈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无知,行事冲动,多有冒犯。”
临行之前,陈平安与山君周游抱拳致谢,“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处开心饮酒之地,以后只要有用得着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地方,晚辈但凭差遣。”
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不就一直被这两个字阻挡在门外数千年之久?
陈平安说了心香一事,韦蔚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已经开始偷着乐了,她再不会打算盘,也晓得自己这次要真的阔绰了。
除了剑修身份,陈平安毕竟还是一位能与曹慈问拳四场的止境武夫。
五岳山势必要穹与隆,峻极于天,水渎宜深且阔,源远流长,与海通气。
韦蔚言语中,满是感叹,你陈平安当什么剑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青同没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经在山君祠庙附近的一座面馆落座,吃起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滋味极好,名不虚传。
上古岁月,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便有三位真人,治所所在,正是这座居胥山地界。
只是上次看韦蔚与两位祠庙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游记,聊得挺欢畅,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边满地打滚。
陈平安就没现身,免得煞风景。
只等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就会是一场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的新局面。
士子高中,在离京返乡途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题壁,回到书斋还写了一篇诗文,记录在自己文集内,专门记述这桩神异之事,打算以后要出书的。
“只说接下来那场三教祖师的散道,原本像你这种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独厚’之丰沛,便是我都要羡慕几分。”
陈平安点头道:“太聪明的人,都会怕那个最聪明的人。”
陈平安说道:“前辈要是愿意举荐一二,在文庙那边说几句公道话,晚辈在此先行谢过。”
周游没有半点觉得陈平安是在说些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周游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么就是‘咱们穗山’了?”
老掌柜笑着摇摇头,因为许甲与曹慈是朋友的缘故,所以一直看那陈平安不太顺眼。
难怪至圣先师会选择此地作为临时“书斋”道场,与那托月山大祖遥遥斗法。
吃了个结结实实闭门羹的陈平安站在山门外,没有立即离开,双手负后,抬头看着山门的匾额。
站在陈平安身边,这还是青同第一次亲眼见到穗山的壮丽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年轻隐官神色诚挚道:“约莫是心诚则灵,时来天地皆同力?”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这终究不是不让他登山的理由吧?”
周游笑道:“一位大剑仙,在隐官看来,就这么不值钱了?”
周游带着陈平安来到穗山之巅,登高远眺,教人只觉得此山之外众山皆小。
女子山君朱玉仙,虽然没有答应隐官点燃心香一事,不过仍是盛情邀请陈平安去山君祠庙内,喝了一杯清茶。
周游与陈平安,其实见面多次了。
第二次则是老神仙纯属无聊,用火龙真人的那套说辞,就是贫道穷啊,都买不起一条跨洲渡船,贫道就只能用个偏门术法,饱览大好河山了。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陈平安坐在祠庙外边的青石条长凳上,笑道:“万事总是开头难,一事顺来诸事顺,可喜可贺。”
中土五岳,分别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烟支山,居胥山。
怀涟说道:“理由给了,信不信,你们随意。”
老山君养气功夫再好,也经不起顾清崧这么睁眼说瞎话,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没开口一直当哑巴呢?
顾清崧摇头道:“还不如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沉得住气,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纪,都活到某个狗日的身上去了吗?”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在这场恩泽人间大地的磅礴大雨中,我身处其中,不能例外,我当然可以学那青同坐等福缘,但是这里边有一个问题,我是练气士,更是剑修,用功德换来的破境,哪怕是一场接连破境,比如直接从元婴变成玉璞再成仙人,可是对于一位纯粹剑修来说,长远来看,还是得不偿失的,这笔账,可能得这么算。”
在早些时候,天下五岳与大渎,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们这拨礼圣邀请出山的“陆地神仙”。
只有一个观点,山上山下算是达成了共识。
如果韦蔚没有记错,这是姓陈的第四次来这里了。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的邻居,无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灵,城隍庙和文武庙。
“你无异于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为桐叶洲换来一两成的收益,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上次是参加文庙议事,双方并无半句言语。年轻隐官貌似有几分心虚,不敢与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关于曹慈和陈平安两位同龄武夫,在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议论纷纷,争吵不休。
被誉为月落之地的桂山,当下却有一位赶都不走的“贵客”,道号“仙槎”的顾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不过怀涟对剑气长城抱有一份极大的敬意,曾经对外公然宣称,那座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几年仗,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实属功莫大焉。
当时先生恢复文庙神位,在功德林那边,八方道贺,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礼,其中有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个年轻隐官,做成了一笔买卖,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图,和气生财,这就叫和气生财啊。
陈平安说道:“你就只是出租铺子,收点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后就靠着这笔细水流长的收入,一点点攒起些银子,到时候再聘请一拨山下的能工巧匠,循着山下那些画卷、扇面之上的十六应真图、十八罗汉图,建造一座罗汉堂。此事一成,你就当是一种还愿了。不过我个人建议,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罗汉像的罗汉堂,入内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龄和生辰八字,先选中一尊罗汉开始计数,一路数过去,最后数到哪尊罗汉,就可得那尊罗汉庇护。”
等到礼圣后来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游历去了,结果招惹了剑术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稳,就只好躲到那条夜航船上去了。
不过纯粹武夫大多更加认可陈平安。
莫不是?
她念头一起,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游记看傻了?!难道忘记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了?
从无半点怜香惜玉,只有辣手摧。
周游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陈平安。
如读一本好书,不舍得分享。
九嶷山那边,山君当时赠送了一盆文运菖蒲。
只是片刻之后,顾清崧就又缩地山河,回了原地,顾清崧说道:“我可是被你两次赶出门、总计三次登门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这么不给半点面子,我可真要开口骂人了。”
许甲将酒壶和白碗放在桌上,拆台道:“山君老爷刚才说了,不提陈平安,只说那个镇妖楼的梧桐树精,除了飞升境修为,还可以视为半个神到的武夫。”
陈平安说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么知道没有万一。”
要知道至圣先师当年离开穗山之前,曾经与礼圣说了一句,“等我走后,针对你的那场谋划,就会随之而起,多加小心。”
周游笑道:“好像聪明人最怕郑居中。”
故而又有儒家圣贤为此注疏,圣人之道高大,与山相似,上极于天。
老秀才喟叹一声,大概不愿多说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个屁”结束话题。
韦蔚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周游听闻此语,为之侧目,久久无言。
所以侥幸得以去穗山吃完素面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毕恭毕敬遥遥行礼,与周游道谢过后,这才依葫芦画瓢,与那陈平安有样学样,到了山脚那边,且走出一幅梦境画卷,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着那条主神道登山烧香的善男信女,依旧是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难怪周游能够淬炼出那尊金身。
当时周游不宜现身,免得泄露天机。
桂山那边,是因为一桩陈年恩怨,与文圣一脉不太对付。一国有五岳,而桂山又高居一洲五岳之一,辖下“五岳”数目众多,其中某座山岳,老秀才因为弟子君倩的关系,曾经去“做客”一次。
给那些城隍爷们还债之后,山神庙这边肯定还有一笔盈余!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拨山神府秘制的大红灯笼了!
以前韦蔚的山神庙,就是个入不敷出的穷光蛋,而且韦蔚这位新晋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如今当然不同了。
陈平安能够这么想,不能说全错,算是一种舍近求远。可问题在于,一位仙人境剑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
果不其然,陈平安给出那个最终答案,“我要成为一位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韦蔚之后便请了个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媪,来寺庙这边担任庙祝,邻近一些个老妪,也会时常来寺庙这边帮忙。
周游笑道:“举贤不避亲,也轮不到我一个文脉外人。”
穗山的果酿,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福地的百酿齐名,此外山君庙的素斋,更是名动九洲。
陈平安稍作犹豫,给出自己的答案。
有人却说,吾道一以贯之。
此外九嶷山神还算客气,在山门那边现身,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这类逾越行径,可一不可再。
穗山石刻,无论是数量,还是 皆冠绝天下,现存碑碣数千座,摩崖题刻更是多达万余处。
一提到那个在自家铺子喝过两次酒的年轻隐官,店伙计许甲就来气,恼火道:“剑气长城那间小酒铺的无事牌,可都是跟咱们铺子学的。”
韦蔚笑容灿烂道:“章贵栋。”
但是分别坐镇桂山与居胥山的两尊山君,参加了文庙议事,却都没有去往功德林。
封君好奇问道:“怀涟道友既然对那年轻隐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好观感,那么今天为何不许他登山,还要多此一举,故意说几句伤人的重话?”
挨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陈平安却面带笑意,不是自家长辈一样的前辈,说不出这种怒其不争的气话。
有人曾说,神道混沌为一。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想要回答得体,关键还要诚心诚意,自然极为不易。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子曰有教无类。’”
饶是吕喦都要错愕许久,思量片刻,轻拍栏杆,大笑道:“贫道自叹不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