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突然说道:“陈平安,要是稍后见着了至圣先师,至圣先师多半要问你一个问题。”
“只是吴霜降那边,他的那位道侣,只是死在了白玉京余师兄制定的大道规矩之内。”
“因为余斗才是真正的幕后人,是这个一心想要为掌教师兄铲除所有大道之争对象的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绝对不允许在他师尊散道之后,青冥天下又要失去一位师兄,唯一一个能够跻身十五境的道士,只能是为他传道授业的师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余斗在你重返浩然、进入骊珠洞天之前,一定以言语威胁过你,就像我先前威胁嫩道人一样,怎么,陆掌教是没有听出我的言外之意,还是故意装傻?”
如果说回答一个两者都好,这种捣浆糊的答案,还不得被至圣先师他老人家当笑话看待?
“玄都观那边还好说,毕竟是师兄亲自出马,披羽衣带仙剑,闯入玄都观,亲手杀掉了孙道长的师弟。孙道长难以释怀,贫道可以理解几分。”
陈平安笑道:“听说孙道长对你有个绝妙评价。”
陈平安还是没说话。
陆沉笑呵呵抬起手,弯曲手肘几下,道:“很多无谓的纠纷,最怕什么?就怕一方已经觉得彻底撕破脸皮了,满脑子都是一不做二不休,但是另一方真不觉得如此,偏偏谁都不信,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委屈吗?”
陈平安点点头,“有可能。”
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陈平安白眼道:“想笑就笑,我那点推衍、术算的皮毛学问,怎么跟你们这些宗师相提并论。”
“至于你这边,要说是姜照磨和庞鼎打死了齐静春,没什么可否认的,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两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天仙,依仗身份与道法,本就不怕被人寻仇。而你这个当小师弟的,靠猜靠想拼凑出真相,再亲眼见到了那一幕,所以要与他们讨要一个说法,也算情理之中,只是余师兄既无真正出手,再者将齐静春避入那条死胡同的,是贫道才对,贫道就奇了怪了,你为何对余师兄如此心怀仇恨?”
显而易见,崔东山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先生欲想问剑白玉京,最好绕开陆沉,将白玉京三掌教与整个白玉京做个切割。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陆沉是说那末法时代的到来,只说一事,天下苍生,再无法修行,天地灵气耗竭如同海枯,有灵众生皆如游鱼处于陆地。
正是那汾河神祠月洞门内走出的两位烧香女子,陆沉“事后”“初见”两女之时,默念一句道是梨不是,道是杏不是……
陈平安笑问道:“三教祖师之外,陆沉也有忌惮的人?以至于到了需要忌惮这个人说了哪几句话的地步?”
陆沉沉默片刻,不得不点头道:“也对。”
但是陈平安好像早就预料到此事,没有半点道心起伏,古井不波。
陈平安沉默许久,开口道:“一直听说你有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而生,玄之又玄,传说中七心相分别是木鸡,椿树,鼹鼠,鲲鹏,黄雀,鹓鶵,蝴蝶。”
陈平安笑道:“看来是得听听我那学生的提醒。”
陈平安问道:“梦儒师郑缓,贪天之功以为己力,最终选择自尽,只能托梦坟茔松柏结果矣。你这位陆氏老祖宗,是在影射与阴阳家陆氏针锋相对的邹子?”
陆沉靠着凉亭廊柱,“陈平安,凭良心说话,你自己说说看,贫道要不要忌惮这头绣虎?”
如果可以的话,陆沉还是希望能够把这笔旧账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
“那么今日之儒家近,佛法广,道法高。万年之后又当如何?道士生死荣辱如何,看得开,道法走向去处如何,就很难看得开了。”
关于此事,不光是陆沉,师兄寇名,还有师尊,各自都是有过一番推衍的。只不过陆沉是不愿忧天,相对算得浅,只是用来打发光阴,师兄却是想要找出一种实实在在的破解之法。至于师尊到底是如何想的,估计就要比师兄更深一层、更胜一筹、更高一楼了。
陆台出身阴阳家陆氏,两位传道恩师之一,除了剑术裴旻,另外一位却是“言尽天事”的邹子。
以崔瀺的手段,肯定有足够的理由,能够早早说服齐廷济,让这位老剑仙心甘情愿祭出那把“兵解”,送陆沉上路。
陈平安笑道:“那么类似一路顺风的客气话,我就不说了。”
陈平安神色淡然道:“我相信那位尚未‘一气化三清’的白玉京大掌教,愿意承受输掉一场大道之争的后果,这是大掌教寇名的道心使然。所以无需福禄街的李先生,或是神诰宗那个道士周礼,与任何人解释任何话,就是既定的事实。我们浩然天下的礼圣,也是如此。曾经的小夫子,后来的文庙礼圣,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礼。”
陈平安笑了笑。
陆沉坐起身,抖了抖袖子,“老话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实在是让人气馁。既然修道始知非力取,是个三成人事七分天,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崔瀺的谋划,就是那趟年轻隐官领衔的蛮荒腹地之行,在功成之后,比如陈平安剑开托月山之后,搬移一轮明月皓彩进入青冥天下之前。
“可即便贫道一口气收回两梦一心相,即便对那骊珠洞天有过一番足够重视的推衍演化。”
不然一个如今都不是上五境剑修的自己,完全不必让一个自称“明白了”的陆沉,如此多费唇舌。
陈平安问道:“是担心出现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高依旧高,就只是中间缺了一层?”
那么孙观主与吴霜降联手问剑白玉京,准确说来,其实就是问剑余斗一人?
陈平安问道:“返回白玉京后,你是不是能解梦的就都解梦,能归拢的心相就都归拢了?”
邹子对陆台极为器重,不然也不会有那剑修刘材。但是陆台当年遇到陈平安之后,陆台就像与恩师邹子出现了一场大道分歧,而此事与那陆沉五梦之一的郑缓和他的弟弟,最终分出个儒墨之别,有点类似。
陆沉眯眼而笑,双手抱拳,轻轻摇晃,“恳请隐官大人为贫道解惑,不然估计回到白玉京,贫道就要寝食难安了。”
那一刻,冥冥之中,陈平安无比确定,陆沉没有任何作伪,一位在白玉京当了数千年的三掌教,是真正认可自己的“浩然”身份,愿意将浩然天下视为真正的家乡。
抬高自身文圣一脉,稍稍贬低亚圣一脉,于情于私,没有问题,但是于公于理,就有大问题了。
陆沉问道:“齐廷济当时是不是曾经悄悄提醒过你,他愿意出手相助?”
这就意味着很喜欢离开白玉京、独自出门远游的陆沉,一旦在路上被人宰掉,彻底身死道消,那么整座青冥天下,就会出现“群龙无首,天下无主”的情形,而其余两位掌教,依旧无法出手,不管天下如何乱成一锅粥,都要等到那个既定的时辰,才能接管白玉京,出面收拾残局。
陆沉反问道:“第三个答案,你是想问贫道回了青冥天下,又要收回哪些,还是想问这种贫道的‘收回’,解梦也好,心相也罢,它们的下场是什么?”
当时陈平安说了一句。
陆沉抬头看天,“天要下雨了。”
可要说陈平安不为自身道统文脉说话,或是一味排斥亚圣一脉,那就更不对了。
说到这里,陆沉试探性说道:“贫道这‘想东想西’一说,是句双关语,你听得出来吧?”
陆沉绷着脸。
至于玄都观,对待山上纷争,那更是出了名的“我们单挑你一个人,你一人单挑我们一群”。
“获得一种不再是牵连木偶的自由。谁是谁,就是谁,反正不是我陆沉了。”
至多就是想到阍者林正诚所想到的那一步,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手握一座随时都可能跨越天下来到宝瓶洲的白玉京,逼迫齐静春绕路而行。
“再简单不过了,余师兄修道资质太好,道法太广,剑术太高,于余师兄自身而言,根本不会有任何私仇,当然,他秉公行事,并不意味着不会结下私仇,比如玄都观那位孙道长的师弟,再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那位道侣,当然还有你陈平安的齐师兄,好像你们一个个的,都要把账算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的身上。”
陆沉转头望向凉亭外的山水形胜,没来由感叹一番,“山河壮丽,容易夺人眼目,一个不小心就会夺人心魄,风动幡动心动也,只是如今上山修行,道诀术法千千万,只在这一事上,约莫是太过习以为常了,故而留意者少,很少提醒晚辈,修道之人,不比凡俗夫子,需要聚精会神,不被繁迷人眼,不被那山岳河渎、草树木、美人在内诸多胜景,夺去一丝一毫的心神,而要反客为主,为我所用,气吞山河,吾为东道主。”
一起做掉陆沉!
加上陆芝的那把本命飞剑,只说攻伐实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飞升境剑修。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
“陆掌教可以说第二个了。”
哪怕撇开归还境界的陈平安不说,只说一场拥有四位飞升境剑修的联袂围杀,尤其一位是城头刻字的老剑仙,还有一位崭新天下的天下共主……还要再加上陆芝的那把本命飞剑“北斗”,刑官豪素一旦与人问剑时的不计生死。以及某种关键时刻,陈平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说不定就是胜负手。
陆沉是说那紫气东来,道法在东面,西方佛国,佛法在西边, 你陈平安是儒生,学问刚好在中间地带。
陆沉连忙摆手,撇清关系道:“只是贫道可没有这份本事,能够准确预测到以后家族里边,会有个最肖祖宗的不孝子孙陆台,再有个你。”
“山下论事,山上问心。很难猜吗?半点不难。山上每一位修道之人,都在各自用一辈子阐述、验证某个道理。”
说到底,文圣一脉被崔瀺提出来的事功学问,相较于老秀才传下的根本学问,到底是一门“小学”,崔瀺可以将这门学问钻研到极致,而陈平安只是勉强学了个形似,差了崔瀺一半的心性,所以剩下一半,可就不是陈平安想学就能学的了。
既然隐官大人如此以诚待人,那贫道也不好藏藏掖掖了。
陆沉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道:“既不贬低亚圣一脉,还无限拔高了至圣先师,又暗戳戳将文圣一脉压过亚圣一脉半筹,便是你那君倩师兄听了此话,也是只有会心一笑、十分高兴的份,只会觉得自己的大道根脚,竟然还有这等妙用?!”
其实双方心知肚明,只是都懒得说破一件事而已。
“并非是帮忙说些开脱之词,只是实话实说,贫道的那位余师兄,做事情,从无半点私心。”
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问剑白玉京的难度,要比问剑托月山,难上许多许多。
“后者你应该已经有所猜测了,不然也不会问贫道,那件八副神人承露甲老祖宗之一的‘西嶽’出处,贫道的这个心相,正是那‘鹓鶵’,此外确实与那件法袍金醴和龙虎山天师府有关,说实话,贫道越是在白玉京待久了,就越是对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龙虎山道士’,觉得有趣,希冀着凭此解开一个‘仙’字的根本,比如一个资质相对平凡的修道之人,到底得道是在‘山’更快,但是得道高度有限,还是在“人”,更慢,但是大道成就更高些,所以就想要以黄紫贵人的身份,亲身领教一番此中滋味,最后此人便在蛟龙沟附近的一座岛屿石窟中‘坐化’,兵解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说道:“一万年之后,退一万步说,再无修道之人,届时你们道家的学问,也不至于太过式微才对,说不得还会有个‘文教根祇’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光是一句‘无为而治’,任何身份的人,尤其是帝王将相,想必都会十分推崇。”
陆沉看似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个,可毕竟是名义上管着一座天下百年光阴的“共主”,其中的暗流涌动,完全可以想象。
否则大师兄“之一”的李希圣,绝不会早早在北俱芦洲清凉宗那边,叮嘱自己那么一句话。那是一句沉甸甸的“重话”!
再加上陆沉刚刚得出的某个结论,那就不是两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厮杀了。
陆沉犹豫了一下,“去骊珠洞天摆摊之前,我从青冥天下收回了‘两梦’一心相,到了浩然天下,进入骊珠洞天之前,又收回了一心相。”
邹子谈天,陆氏说地,是浩然天下公认的,而邹子被誉为独占阴阳家半壁江山,更是山上的共识。
“我与邹子道不同是真。”
那么极有可能,孙道长已经悄悄跻身十四境了,而且是一位纯粹剑修?
吴霜降也在夜航船那边无异于一场“托孤”,甚至开始恢复某种身份。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是那看似重复的陆沉‘谁都打不过,谁都打不过’?”
陈平安率先走出凉亭。
在泥瓶巷草鞋少年离开家乡,离开小镇之前。
药铺的杨老头曾经提醒一句,让那少年拿着雨伞离开后院,交给那位学塾先生。
一大一小,一起撑伞走在雨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