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苦道老二久矣。”
老观主说道:“如何拘押你的梦境和心相,此事至为关键。”
老观主啧啧称奇道:“这都能被你逃过一劫?临时烧高香了吧?”
老观主摇摇头,“即便有那八九成把握,对付谁都足够了,对付你陆沉,好像还是不算牢靠。”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崔瀺和齐静春这对师兄弟,一定都曾各自悉心研究过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想象者”的神通。
西厢房内,走出刑官豪素,炼丹房那边,还有个斜背大葫芦的烧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口青铜炉鼎的火候,虽然明知道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陆老三来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离职守,只是竖起耳朵,希冀着与师尊的闲聊,莫要用那心声言语。
以飞升境修士作为一条界线。
只等三教祖师散道,变了天,下一场雨。
要是不对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脚。
一旦老观主让这烧火小道童,将所有海水倾泻在某地,这对“山多水少”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一桩不小的造化功德。
数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难上加难,以至于作茧自缚一般,以至于陆沉自己都无法破解。
老观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渐凝重起来,望向陆沉。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陆沉,彻底伤及大道根本,好像还缺个精通阵法的修士,帮忙隔绝天地,阻断去路,此人身份,类似扶摇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骊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庞鼎。”
陆沉笑嘻嘻道:“辛苦修行山巅见,相逢莫问人间事。”
好似提及这位极其投缘的道友,老观主就多出了几分诚挚笑颜,抚须而笑,“他与那白景,一个月色洗法袍,一个日光炼剑锋,又都是剑修,多般配登对。”
“先前扶摇洲一役,白也当然杀力高到不讲理了,只是这场围杀,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剑,才能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
老观主笑道:“先前你们走完一趟蛮荒,绣虎崔瀺,有过一场针对陆沉的埋伏,负责收网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师弟陈平安。”
陈平安当年赞誉那玄都观孙道长,是一句发自肺腑的道长道长。
当初陆沉去骊珠洞天之前,收回了“两梦”和一个心相,分别是那“梦栎树活”与“梦灵龟死”。
而齐静春,是一个差点就有希望融合三教根祇、凭此立教称祖的人。
年轻隐官曾经与陆沉开诚布公,说自己跻身止境气盛一层时,曾经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神异一人。
另外一处道场,就显得相对简陋,只是一处小宅子,正屋是那炼丹房,东西厢房用来住人。
甚至还有玄都观的那个白也。
老观主点头道:“这个婆姨,脾气暴躁,还贼能打。当年小陌真就打不过她,三次被迫领剑都输了。”
唯有南华城,依旧是三掌教陆沉担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飞升境巅峰。其余两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陆沉板起脸说道:“老秀才可是亲自交代过贫道,下次见着了你,要是还没个正行,说话没谱,没大没小的,就让贫道拿树枝抽你。”
陆沉神色委屈道:“贫道的杀力不高,只是相较于你们这些山巅前辈啊,其实不弱的。”
都说那冰炭不同炉,这个籍籍无名的末代刑官,却是肝肺冰雪,火热心肠。
陆沉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除了后怕,心有余悸慌兮兮,还有一种与有荣焉。”
老观主说道:“退一步说,哪怕无法将你彻底打杀,只需要关押你四个月,就足够让青冥天下变天了。”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各有本命神通。
陆沉这才没有收回那个一直试图“造反”“喧宾夺主”的白骨真人。
等到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身负木鸡心相的郑缓便悄然跟随,而陆沉之后赶赴剑气长城,就是为了与郑缓聚头。
昔年不系之舟,作逍遥游,一旦疑神疑鬼,舟中敌国。
豪素若是生在万年之前,恐怕剑道成就会更高。
曾经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共斩”。
至此,已经收拢了两梦两心相。
陆沉满脸委屈,嘀咕道:“我最怕谁,别人算不到,齐静春肯定算得到。”
小道童可怜巴巴道:“师尊,那我能喊他一声师兄吗?”
豪素点头道:“那就跟随陆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神霄城那边,我可以担任客卿,只有一个要求,喝那桃浆仙酿,无需与库房报备。”
“讨债”解梦,与收拢心相之前,在那之前,好像将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属于自毁道行、自减修为。
豪素是个爽快人,可算纯粹剑修。
所以数千年来,没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愿意跟陆沉撕破脸皮,孙道长将其形容为粘牙的牛皮,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谓话糙理不糙。
老观主蓦然大笑道:“所以当年躲在落宝滩酿酒那会儿,我就劝过他,总这么躲着白景也不像话,与其哪天被白景强行睡了,不如主动从了,实在不行,就把自己灌醉,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然后名正言顺结成一双道侣,足可横行天下。”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来青翠城听课,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认可为正统的旁门,甚至是歪门外道,也可以进入青翠城旁听。
老观主看着这个好似路上白捡的师侄,眼神怜悯道:“玩笑归玩笑,你要多留心自己了。千万别什么都没发生,就自乱阵脚,那就真是想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了。”
寻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担心被大修士拘押起来,尤其是炼而不杀,就会导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现瑕疵,终生无望大道。
老观主仔细打量了陆沉几眼,幸灾乐祸道:“十分凶险了。”
不过这种自讨苦吃的作茧自缚,当然是为了破茧化蝶。
陆沉摇头道:“算了算了,万一那位道友开口让贫道帮忙护道,答应了惹麻烦,拒绝了伤交情。”
老观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惯了,觉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着陈平安成长起来,在这期间,继续看戏。”
想来这只葫芦里边,装了不少取自浩然天下的东海之水,水运充沛,不可估量。
因为那会儿陆沉,就只是保证在小镇摆摊的陆道长,能够超脱生死,出门在外,总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保住小命嘛。
之后陆沉道心微动,在那五彩天下的藕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潜入的儒生郑缓,找到“木鸡”俞真意,再次聚拢一梦一心相。
一旦被他得逞,“假人”郑缓,心相“俞真意”,估计就要遭殃了。
莫不是真如玄都观孙道长所说,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语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测,意味深长,至于陆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在那之后,就会是一场乱象横生却又生机勃勃的争渡。
在山巅一小撮有心人眼中,这就像一座最为壮观恢弘的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巨大法阵。
陆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云生,灵宝城庞鼎,紫气楼姜照磨,再允许他们各自带一人。”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两城位置,由于城主空悬已久,再加上两城道官外出不多,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功过不相抵,万年期限很快就要来到。
老观主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回去盯着丹炉火候。”
到了浩然天下,在进入骊珠洞天之前,陆沉谨慎起见,那会儿对齐静春和崔瀺都并不算太过在意,主要还是担心文庙的那位小夫子,陆沉便临时改变主意,又绕路收回了一尊曾经以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鹓鶵”。
故而陆沉每解一梦,每收拢一个心相,道行修为就会增长一分,尤其道心,不是趋于圆满一分,而是愈发圆满一圈。
陆沉笑着打了个道门稽首,与碧霄师叔告辞。
老观主瞥了眼蹲在地上直挠头的家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算不算报应不爽?”
是个从未听说的名字,听老观主的意思,是个极有来头的妖族剑修?
陆沉笑着解释道:“白景要比碧霄师叔低一个辈分,与小陌道友却是差不多道龄的修行前辈,这位女子剑修,无论攻防,可能都要略胜小陌半筹?”
昔年陆沉都可以与之嬉皮笑脸开玩笑之人,好似摇身一变,都成了杀机重重的潜在敌人。
老观主点点头。
吴霜降早就知道郑缓躲在五彩天下了。
陆沉的著作,想象瑰丽,钳揵九流,包罗万象,曾经在书中假想了众多子虚乌有的虚假之人。
陆沉摆摆手,嬉皮笑脸道:“不介意不介意,”
豪素摇头道:“你们白玉京不同于剑气长城,身份大了,哪怕只是当过一段时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将来我还怎么出剑。”
藕福地和莲小洞天,是相互衔接的,而这位碧霄洞洞主,万年以来,就一直在跟师尊较劲。
老观主笑了笑,“陌生?小陌?也行吧。”
众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楼位置的高低,又与气运厚薄、灵气多寡挂钩。
不还是添了一把柴?
陆沉显然是有后手的,既然是那梦境与心相,想必跑路起来,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只因为历史上,陆沉从未有过这般凶险境地,所以真相如何,还有待考证。可是按照常理,哪怕陆沉是与十四境大修士厮杀,大不了就是某个梦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陆沉当然会消磨极多的道行,动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梦境与心相,并非一部分心神,却是可以重新缝补的,而这位打杀某个陆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对一个“认真”的陆沉了。
作为陆沉五梦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经与道号纯阳的吕喦,一起游历青翠城。
豪素随即说道:“可如果隐官当时开口,我肯定会与他们联手,毫不犹豫出剑。”
也难怪,谁能想象一个活着的大骊国师,只是设伏,却没有动手,一个死了的绣虎,反而能够假借他人之手开始出手。
陆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会不会显得我们白玉京太小肚鸡肠了?虽说直接当那神霄城的头把交椅,是比较难了,但要说刑官大人屈尊,只是当个副城主,却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贫道可以拍胸脯保证,就算撒泼打滚,豁出去一张脸皮不要了,也一定让刑官大人捞个副城主当当,再说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悬已久,两位副城主都是素来不喜理睬庶务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当那名义上的二把手,其实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了。”
这就是玄都观孙怀中为何会有那个关于“打不过”评价的根源。
之前观礼明月搬迁一事,王原箓就站在玄都观孙怀中附近,瞧着就是一个满脸苦相的消瘦道士,才三十多岁,颇为显老,头戴一顶老旧毡帽,脚穿鞋,穿一件絮翻转再泛黄的青色布道袍,一身扑面而来的穷酸气,都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了,却连件像样的法袍都没有。
都是很有嚼头的说法。
城、楼副职,白玉京自古无定例,要不是余师兄拦着,陆沉恨不得为南华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议事,满座副城主,白玉京独一份啊。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会在神霄城落脚,跟董画符那拨年轻剑修是一样的道理。
而青翠城与十二楼中的琳琅楼和云水楼,年复一年,都保持过年的世俗。
这个郑居中,真是胆大包天了,试图与吴霜降联手染指兵家?想要对那兵家初祖,再来一场共斩不成?
陆沉蹲在檐下,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崔瀺跟郑居中做了一桩大买卖,难怪可以说服郑居中动手针对自己。
比如只需一个春季,足以翻天覆地,在这青冥天下,就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到这里,豪素忍不住问道:“凭我们这拨剑修,都无法杀死陆沉?”
十四境以下,连同飞升境,机缘四起,不计其数,仿佛脚下凭空出现了条条有望登顶的阳关大道。
老观主嗤笑一声,“师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号?”
背着个等人高大葫芦的小道童没好气道:“别跟我拽这些酸了吧唧的,小道爷生平最不喜欢这一套。”
你们俩早就暗地里勾搭上了?
老观主说道:“如果只是将吴霜降的问剑视为纯粹问剑,那你们白玉京就太小觑此人了。”
既可以说是一座园圃内的百齐放,人间也可以说是杂草丛生。
孙怀中还真就倚天万里须长剑,凭此跻身十四境了。
据说当年修行之初,王原箓曾经在一处市井坊间驴拉磨的小磨坊门口,一边啃着烤馕,一边怔怔看着屋内那堵墙壁上边的磨痕,看着看着,就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余斗正要再问,陆沉已经拱手笑道:“有劳有劳,师弟去去就回。”
陆沉压低嗓音问道:“绣虎是不是与碧霄师叔?”
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黄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笼”。
“四个月。”
不过话说回来,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战事中,难逃陨落命运。
说到这里,豪素笑道:“就事论事,陆掌教别介意。”
不过老观主当然不缺这个,多半是留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道童了。
在五彩天下被文庙发现、开辟和稳固天地之前,其余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距离立教称祖只差一步的兵家。
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年轻道士,确实也是个妙人。
那么所有寄希望于合道的山巅飞升境,看待那些好似高悬在天的十四境大修士,好像就都是潜在的大道之敌。
十四境修士,看待某些飞升境,自然就会更加不顺眼了。
老观主轻轻叹息一声。
道上故人渐稀,吾亦飘零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