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酿站起身,从赵树下手中接过番薯干,说了几句类似名师出高徒的客气话,赵树下就又觉得河神似乎要比贾老神仙逊色一筹。
炊烟袅袅,高酿看到了屋内有乡野妇人背着个孩子,一边烙饼,孩子拉屎,妇人伸手绕后一兜布,继续烙饼。
只是当他们途径中间那个村子,陈平安指了指其中一道山坳,说道:“反正没有外人,我就照本宣科,跟你掰扯几句,按照形势派的说法,瞧见了没有,山坳上边有三座小山包,形若三伞状,如果没有这道坳,泄了气,就像伞无柄,支撑不起,否则这个小村子,是能出大官的。三个村子里边,这里文气最足,比较容易出读书种子。”
走到浯溪村的村口,陈平安就原路折返,浯溪村聘请了一位县城那边的老童生,担任族塾的教书先生,据说是几个族老好不容易才请来的,登门拜访不说,还在县城那边摆了一桌子酒,入学蒙童,年龄不限,最小五六岁,最大的,也有十五六岁的,三个村子加在一起,得有个七八十号学子,人一多,光靠一个教书先生是管不过来的,所以还有浯溪村本地出身的两个塾师,虽说那位老先生只是参加过几场院试的童生身份,严格意义上连个落第秀才都算不上,但是对于一座地处偏远的乡野村塾而言,有此待遇,实属不易。
高酿正襟危坐,腰杆笔直,方才搁放竹椅的时候,就用上了“巧劲”,微微倾斜向那位隐官大人,小心翼翼说道:“陈山主,可是为了那座龙宫而来?”
一身老学究装扮,正是细眉河新任河神高酿,战战兢兢拜山头来了,没法子,官大一级就能压死人,何况是面对一位拥有两座宗门的陈山主。
赵树下笑问道:“先生擅长望气、堪舆,这三个村子的风水,能说道说道吗?”
“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槐对柳,桧对楷,烹早韭,剪春芹。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古之教化,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
离着遂安县城足有八十里路程,很多当地村民,可能一辈子都只去过一次县城。
赵树下仔细思索一番,再犹豫了一下,重重点头,原来如此!
只见赵树下一个走桩冲拳,头脚倒转,一手撑地,再单手掐剑炉,再配合天地桩的拳法口诀,真气运转百骸脉络,“蹦蹦跳跳”六步走桩。
赵树下这一路都在演练六步走桩,配合立桩剑炉,每天睡觉之时便是睡桩千秋,卧姿是有讲究的。
高酿一手轻拍胸口,顿时心安几分,因为要见那位作为文圣关门弟子的年轻隐官,所以这位河神老爷怀里揣着几部价值连城的孤本善本,登门做客,总不能两手空空。
右手边是清浅的浯溪,月色在水面流淌,山上有竹林,夹杂有柏、槐和茶地,左手边沿途田地里的油菜开得金黄。
这点马屁,陈平安早就习以为常了,微笑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修行,坐馆教书而已,对了,如今我化名陈迹,高老哥对我直呼其名就是了,否则次数一多,时日久了,容易露出马脚。”
陈平安想了想,“如果撇掉那些遥遥见面和点头之交,其实也不算多,不超过一双手吧。”
回到了村塾那边,赵树下笑道:“师父,浯溪村那边的冯夫子和韩先生,估计近期就会来找你的麻烦。”
因为细眉河地界,存在着一座上古陆地龙宫遗址,即将开门,所以遂安县城那边,秘密驻扎着一拨大骊修士,但是都用了类似商贾的身份,没有惊扰严州府各级官衙。不过府君老爷,当然是知晓此事的,不过提前得到朝廷的密令,不得声张。高酿作为新上任的山水神灵,也没有资格进入那座龙宫,高酿去“点卯”两次过后,干脆就不去了,省得拿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高酿轻轻点头,心领神会,自己绝不可有任何画蛇添足的言行,此身生前公门修行数十载,后来又在紫-阳府那边混饭吃,功力都摆在那边呢。
陈平安说道:“树下,等你破境,传授给你一门运气口诀,但是不一定适合你,事先做好学不成的心理准备。”
陈平安笑着摇头,“朝廷开掘龙宫一事,跟我毫无关系,大骊那边也不知道我来这边开馆蒙学。”
赵树下眼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掠过溪水,去竹林找春笋,很快就掰了一兜的黄泥拱返回。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勤勉二字比较糊涂,练活拳得神意,练死拳空废筋骨,可两者都算勤勉,天底下练拳肯吃苦的武夫多如牛毛,可若是不得其法,尤其是外家拳,往往请神不成反招鬼,纯粹武夫人到中年就落下了一身病根。顾前辈是与我闲聊拳谱,谈及其中的天地桩,我给出自己的见解,是不是可以将六步走桩、剑炉立桩和天地桩三桩合一,当时顾前辈虽然刻意保持平静神色,还是难掩眼中的惊艳。”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来了,骂了一句狗日的周密。
高酿恍然道:“原来如此。”
赵树下笑问道:“师父见过很多止境武夫了吧?”
高酿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有丝毫犹豫,迅速施展水法神通,沿着那条浯溪返回细眉河水府,一鼓作气奔入金身神像之内。
赵树下说道:“师父,我觉得问题不大,反正我是打小就听说过山鬼水猴子、还有狐狸精的这类传闻,与这灵符、紫金丹什么的,可能没有两样。”
陈平安朝溪对岸的竹林抬了抬下巴,提醒道:“树下,去看看这片野竹林,有没有黄泥拱,回头我给你露一手厨艺,你炒的那几个菜,真心不行,说实话也就是能吃。”
这座简陋村塾,就只有作为学堂的一栋黄泥屋,再加上茅屋两间,一间被教书先生用来休歇,另外一间当作灶房和堆放杂物。
赵树下听着师父的细微嗓音,其实他始终不太理解为何师父,为何对待开馆蒙学一事,如此上心。
入门的蒙学书籍,多是那通行浩然九洲的“三百千”,蒙童跟着夫子们在学堂一起摇头晃脑,先死记硬背,再由塾师逐字逐句讲解文字含义,之后再教“四书”,等到孩子们粗解文义,再讲“五经”和一些各国官学挑选出来的经典古文,蒙童一路习文作对写诗,是有个次第的,不过对于乡村学塾来说,重点和底子,还是习字课。陈平安就亲笔写了一千多个楷字,再写了一千多份类似训诂批注的说文解字内容,与那些方块字配合,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裁剪、删选和抄录了数份出自李十郎的《对韵》。
山野开遍杜鹃,真是名副其实的映山红。
陈平安见对方还是不开窍,只得伸出一只手掌,轻轻翻转。
师父在源头那边新开的小村塾,如今总计不到十个蒙童,何况以师父的性格和做事习惯,肯定不会半途而废,这就意味着最少两三年内,师父都会把本该山中潜心修道的光宝贵阴交予一座籍籍无名的新开学塾,赵树下倒是没觉得这种举动有什么不对,只是不解而已。
如今细眉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位江河正神,大骊礼部侍郎和黄庭国礼部尚书,共同住持封正典礼。
陈平安返回住处,点燃桌上一盏油灯,自己磨墨,开始提笔写一个关于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
赵树下没来由想起拳谱的序文开篇,便好奇问道:“师父见过三教祖师吗?”
高酿抚须而笑,保存至今的每一部古书,如有鬼神呵护,我辈读书不求甚解,犹如饱食不肥体也,不如不读。
最大的一个村子,位于最下游,有两百户人家,就叫浯溪村,算是遂安县境内数得着的大村了,历史上出过一位举人,不过都是前朝的功名身份了,如今大骊王朝,别说那种文曲星下凡的进士老爷,考中举人,就足可称之为光宗耀祖,县令都会亲自登门道贺。
陈平安登上的那艘夜航船,其中有座条目城,城主正是那个被山上山下誉为全才的“李十郎”。
赵树下说道:“师父,油焖笋很好吃啊,不过我吃不惯香椿炒蛋。”
先前在竹楼二楼练拳,其实不用师父开口,赵树下自己就意识到一个极大问题了,撼山拳还好,但是铁骑凿阵,云蒸大泽,神人擂鼓……这些崔老前辈的绝学,好像师父与师姐一上手就极其熟稔的拳招,赵树下学得极慢,慢得赵树下自己都有点难为情。
高酿走出浯溪村后,转头看了眼村头那边的小水潭,属于天井水,溪涧水面至此宽阔,之后出水却窄,故而是能够留住财运的水路,早年搬徙至此的村子,还是很懂风水的。
“有书真富贵,无官一身轻,这就是高老哥唯一不如我的地方了。”
路过中间那个村子,路上恰好有人夜行,陈平安赶紧一脚轻轻踹翻赵树下,低声笑道:“别连累师父一起被人当傻子。”
赵树下疑惑道:“师父,怎么说?我能不能学?”
一起走回源头村子,陈平安笑道:“说来奇怪,臭鳜鱼都觉得好吃,唯独油焖笋这道菜,始终吃不来。”
这次陈平安身边就只带了赵树下,而且直接让陈灵均别来这边瞎逛荡。
见着了高酿,陈平安拎出两条竹椅,递给高酿一条,一主一客,都坐在茅屋檐下。
果不其然,蛮荒天下要试图撞穿浩然天下!
严州府境内的大小村塾一般都是如浯溪村那样,由宗族村祠捐钱,再开辟出几亩学田,聘师开馆设塾,如此一来贫家子弟也能蒙学识字,虽说等到蒙童们年纪稍长,稍有气力,大多都会退学,跟随家里长辈一同下田务农,收入多是采桑养蚕、炒茶烧炭,靠山吃山。可如果真有读书的好苗子,按照大骊前些年颁布的新律例,县教谕那边会择优录取,亲自授业,而且县衙每年都会补贴村子和家里一笔钱,就从以前的当官才能挣钱,变成了读书就能挣钱。
可比当年在剑气长城给扇面题款用心多了。
在灶房那边忙碌的赵树下听得一愣一愣,差点误以为这位高河神是被草头铺子的贾老道长附体了。
最早陈平安独自游历江湖的时候,就经常背诵这个,后来离开藕福地,身边多了个小黑炭,陈平安怕她觉得每天抄书枯燥,因为过于乏味而懈怠,继而对读书心生反感,起了逆反心,所以每逢在桐叶洲赶夜路,就教给裴钱一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因为押韵,背起来极为顺畅,裴钱大概是觉得只是动动嘴皮子,不了几两力气,她记性又好,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一起走夜路的时候,小黑炭大摇大摆,嗓音清脆,跟黄莺叽叽喳喳似的,那会儿裴钱可能背得敷衍了事,可一旁的陈平安着实是听得悦耳,心境祥和。
细眉河首任水神高酿,曾是铁券河水神,一座崭新神祠拔地而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建造完工,匾额是黄庭国一位老太师的手笔,十几副楹联也都是出自享誉黄庭国文坛的硕儒。
陈平安点点头,“那我再考虑考虑。”
春鸠啾啾鸣,桃浅红杏白,满树榆叶簇青钱,河边杨柳抽条发芽,颜色正金黄。
高酿从怀中掏出那几本书籍,双手递给陈平安,轻声道:“陈山主,薄礼一份,不成敬意。”
如果不是如今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开办私塾,都需要与县衙报备录档,还要县教谕亲自勘验过教书匠的学识,真要把那个家伙当成坑蒙拐骗的了,不然告一状,非要让那个姓陈的吃不了兜着走。
白景微笑道:“亏得我做事稳重,没有随便打开那只匣子。”
郑居中说道:“有劳陈山主收敛全部心神,再祭出两把飞剑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微笑道:“我来辅佐陈山主就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