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崔东山的推测,是浩然人族女子与某位蛮荒妖族修士的子嗣。
陆沉眼神哀怨道:“陈平安,贫道今儿就是串门,两手空空没带礼物而已,你咋个还生气了。”
比如裁玉山竹枝派那边,陈平安仔细临摹的重点人物,除了外门知客一脉的几个帮手,裁玉山那拨石匠,肯定还有开采官白伯,水龙峰夏侯瓒和鸡足山梁玉屏,加在一起,估计小三十号形形色色人物,但是真正称得上陆沉所谓“底本”的人物,只说竹枝派一地,估计不会超过双手之数,这类底本,与身份,是否修士,与境界高低全无关系。
陈灵均脸色尴尬,伸手攥住陈平安的袖子。
陆沉一手端碗,双指并拢轻敲桌面,“君不见人间如壁画,水作颜料山做纸,神鬼精怪满壁走,春风飒飒生剑光,贫道曾闻仙人传古语,天王分理四天下,水精宫殿碧绿瓦,彩仗高撑孔雀扇,天女身着狒秫装,金鞭频策麒麟马。日对月,阴对阳,天神对地祇,神灵对仙真,雷电对罡风,左边文庙右武庙,中间犹有城隍庙,山中芙蕖云锦裳,宝瓶清供坐生凉,谁与诸天相礼敬,金钟玉磬映山鸣。杞人驾车半道返,李子树下枕白骨,尝忧壁底生云雾,揭起山门天上去……”
陈平安问道:“退一万步说,假设文庙如何都找不到此人,今天算起,距离此人跻身十四境,最短多少年?”
陆沉转头看着那个走在台阶上的青衫背影。
陆沉好奇问道:“若是加上第三呢?”
只说陆掌教这句话,一般的山上人就说不出口。
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抬头举目望向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大致意思是说,你只要当年跟着他去了这雍州,就有很大的把握,成功走渎化龙,你有不小的可能性,会在浩然天下的王朱之前,成为世间第一条真龙,货真价实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且不用担心会被斩龙之人盯上,飞升境,真龙,在鱼符王朝当首席供奉,身份无异于青冥十四州的水运共主,而且最关键的,还有一张最大的护身符,因为你等同于得到了白玉京的大道庇护,一座天下,山上仙府,山下王朝,走哪里都是座上宾,都要与你称赞一句,景清老祖,英雄了得。”
眼前山主,虽说不是老爷的真身,又何妨?!
“陆沉这瓜皮,当我傻么,成了条真龙,斩龙之人不得找上门来砍我?”
陆沉急眼了,“别啊,咱仨都是熟人,要聊就一起聊!”
“卦象很怪。”
陆沉疑惑道:“你又没亲身领教过余师兄的道法和剑术,怎么敢说清楚差距大小?”
陈平安点头道:“那几个分身,不会在外逗留太久。”
陆沉点点头,歪着肩膀,叫苦不迭,“疼疼疼。”
陈灵均闻言立即转身,双手按住桌面,“你们在说啥?”
上次观礼黄粱派开峰,在娄山,山主老爷不在身边,跟这个姓陆的,不太对付,丢了些许脸皮在地上,今儿都得找回场子。
是今年老厨子从黄湖山那边几棵老茶树采摘下来的茶青,亲手炒制,雨前茶就是经得起泡,又是山泉水,喝起来极有回甘。
陆沉满脸哀怨,“大风兄弟,这是人说的话吗?”
陈平安起身说道:“平常心。”
“我当然不信,半点不相信!仙尉道长……半信半疑吧。”
当然不是通过竹枝派来盯着正阳山那种小事,所以当陆沉决定好好推演一番的时候,在散滩那边,就被陈平安可能是凭借符箓于玄设置的那道禁制,也可能是某种本能,抓了个现行,顺水推舟,将陆沉的一粒心神丢入那座“囚笼”当中。陆沉不是无法强行破开禁制脱困,但是如此一来,就真要与陈平安彻底结仇了。陆沉从不怕谁,陆沉是只怕“非己”,陆沉修道,几无善恶,与陈平安当年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场景,截然相反,陈平安的心境,或者说认知,如天地未开,而陆沉的一颗道心,宛如天壤之别近乎无穷大,可谓另一种意义上大道纯粹的绝地天通。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不用提醒我跟他的差距,我比谁都清楚。”
鱼符王朝女帝朱璇,要在此举办一场普天大醮,以她的性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她一定会劈砍四条树枝。
陆沉干笑道:“陈山主要是有事忙的话,可以先走,这边有大风兄弟款待,够够的了。”
青衣小童眨了眨眼睛,山主老爷这么说就听明白了嘛,他沉默片刻,最后问了个问题,“然后呢?”
“仙尉道长还询问那位梁姑娘的胖瘦哩,陆道长说那个仙子姐姐,是如何如何貌美如,用了七八个成语嘞,仙尉道长听了半天,只是说了个‘虚’,陆道长便立即换了个通俗说法,说那梁姑娘,前面看和背面后,都是极好的,就是侧面看略显平淡了,仙尉道长闻言就长长叹息一声,端起碗喝茶,变得无精打采了。再往后,两位道长就跟对对子似的,一个说雪中行地角,一个便说火处宿天倪……其余还有好些 弯来绕去的,我都记不太得嘞,好人山主你走到山门口这边,刚刚陆道长说到了神道衰而归敬于宿命,宿命衰又该归敬于何……”
在这其中,得利最多的,还是陈灵均这条御江小蛇,什么都不用他做,而且注定安稳,没有什么后遗症,甚至无形中还会多出一位护道人,毕竟陈清流只要想要维持十四境,世间就必须有一条真龙,且只有一条。再说了,以陈灵均这些年与那斩龙之人的相处情况来看,相信在那雍州鱼符王朝,也只会与陈清流称兄道弟,处得很好,比如隔三岔五喝个小酒儿?
至于走渎一事的过程,大致如陈平安所说,碧霄师叔如今还搁放在那枚养剑葫内的东海之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
原来裁玉山散滩那边,陆沉与自己那粒心神,已经彻底失去了大道牵引。
陈平安说道:“也是不如陆掌教一人。”
陈灵均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手指,神色严肃道:“让我缓缓,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脑子,我得深思熟虑再下定论……”
桥边有座山神祠,藏着昔年那场“共斩”之一。祠外有一棵万年老樟树,传闻主掌青冥四州气运。
陆沉扶了扶头顶莲冠,笑道:“小米粒,仙尉道长,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容贫道与陈山主还有景清道友,忆苦思甜一番。”
归根结底,陈灵均舍不得落魄山的所有人,所有事。
只要好人山主待在身边,陈灵均就跟彻底喝高了差不多,酒壮怂人胆,见谁都不怂。
小米粒你原来都仔细听着呢?
先前你坐那儿打哈欠,犯迷糊,小鸡啄米状,难道都是假象吗?
只是贫道与陆道长聊了那么多正经学问,你怎么就记不太得,偏偏这几句无关紧要的闲天,记得如此牢靠?
小米粒还不忘朝仙尉道长咧嘴一笑,伸出大拇指,既是说好话,又是在邀功,“好人山主,咱们仙尉道长,待客周到,我都看在眼里哩,滴水不漏,说话做事,很稳重的。”
小米粒连忙拽住陈灵均的袖子,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一本正经道:“景清景清,我晓得还有个好地方,有茶片,可多!”
朋友对我不住,总有他的难处,我却不能对朋友不地道。我不能让我的朋友觉得白交了我这么个朋友,否则就是我做人有问题。
在那异乡,飞黄腾达了,富贵之交,新朋友满天下,可就算撇开那些只在酒桌上称兄道弟的酒肉朋友不说,其中也有几个称得上是患难与共的真心好友,但是这边,落魄山,怎么办?陈灵均抬头望向山上,有笨丫头,小米粒,老厨子,再转头看了眼门口的仙尉道长……再远一些,不还有个扣扣搜搜、经常落自己面子却其实始终好到跟落魄山穿一条筷子的魏兄弟?
陈平安跟陆沉对视一眼。
只能是顺其自然地力所能及再顺其自然吧。
就像陈平安说的,青冥天下与水运充沛的浩然天下不同,水运贫瘠,如此一来,想要养出真龙,难如登天。
郑大风一拍桌子,“陆道长,咱哥俩啥时候去州城摆摊?”
仙尉一脸懵。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喃喃道:“怎么办呢。”
事实上,扶摇洲在找,桐叶洲在找,宝瓶洲也在找这么个潜在的“修士”。
陆沉轻轻摇晃身体,突然问道:“陈平安,你要是见到此人,会怎么做?”
陆沉摆摆手,“只是听上去可怕而已,先退一万步说过了,我们再把话说回来,一个百年飞升境而已,真要计较起来,把人生放在白纸上边,一个飞升境的生死,又能真正如何。至于百年复百年之后,或是千年以后,撑死了,就是人间多出一个十四境,贫道如今找到还是没能找到,好像……也就那样了。”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你找到此人的把握有多大?”
陆沉只得把屁股放回长凳,无奈道:“大风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年只要你蹲在贫道摊子旁边,那是真没生意,挡财路还差不多,只说那些小娘子们,都是一个个奔着贫道来、结果瞧见你就都绕着摊子走,贫道有说半句话吗?够不够兄弟义气?!”
就像一个道理,跟一百个人说,九十八个都讲得通,偏有两个讲不通,可能一个是坚定的怀疑论者,还有一个是知道了道理就是不当回事。
陈平安说道:“不强求,反正以后还会游历中土神洲。”
陆沉白眼道:“一团浆糊的脑子,你能想出个屁。”
神主在那条细眉河源头附近的山脚学塾,眼前这个陈平安,亦是分身之一,负责“抄书”,记录汇总其余六人的所见所闻。
陆沉转过头,瞧见了那个走下山来的青衫陈平安,手上还有不少些许墨渍。
等到陈平安是飞升境,那还了得?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按住青衣小童的脑袋,“好歹是在自家地盘,讲一个输人不输阵。”
陆沉吓了一哆嗦,说话都不利索了,“大风兄弟,我看就木有咋锅必要了吧。”
陆沉笑道:“事在人为,又有贫道在旁摇旗呐喊,鼓吹造势,某位道友走渎一事,真不敢说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虽然陈平安说得近乎莫名其妙,陆沉还是点点头,忧心忡忡道:“很麻烦,相当麻烦!某种意义上说,其实已经找到过两次了,结果都没能抓住,至于为何抓不住,看看那个蛮荒天下的晷刻就清楚了。所以文庙那边也很头疼,这次贫道主动过来帮忙,文庙就没拦着,留在浩然这边,就是个烫手山芋,既没办法斩草除根,于礼不合,又不能将其关押起来,毕竟对方目前也没犯什么错,也不好撒手不管,任其发展,只会自生不会自灭,天生的修道胚子,保管是走在路上捡钱、上一趟山就能捡着道书秘籍的,要说悄悄让某个大修士盯着,好像就在等着对方犯错,然后杀掉,不还是属于不教而诛嘛?要说耐心教以诗书仁义、圣贤道理,又有谁肯接下这么一桩天大的因果?即便有人肯接下这么个烂摊子,当真以为能够改变轨迹就可以改变结果了?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在那个孩子心中,已经对整个浩然天下产生了巨大的敌意,比如……亲眼见到与世无争、甚至是……一个好人的父亲,被浩然修士斩杀,只因为捞取战功,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了,甚至那个孩子都来不及知道父亲是蛮荒妖族,母亲也被殃及,若是妇人的姿色再好几分,那些浩然修士再不当个人?贫道的这个猜测,还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罢了,事实上,可以有无数种更坏的情况和结果,他对浩然天下深入骨髓的敌意,会随着岁月的推移,以及他在修行路上的登高,让他获得更多的恶意,蛮荒天下死在这边的妖族和妖族修士,那些所有纯粹的恶意,会用一种很难观测和追查的古怪方式,不断传递、叠加在这个修士身上,直到某天,比如等他跻身了飞升境,才会水落石出,但是等到那个时候,他多半已经身在蛮荒天下,与斐然、绶臣站在一起。极有可能,这次两座天下差点相撞,之所以是差点,就是某个家伙的有意为之,只为了让这个孩子用一种更隐蔽的方式快速成长起来。礼圣每十年一次的离开浩然天下,去往天外,此人身负气运,就会悄然壮大一分,而且境界攀升不会太快,免得露出马脚。亏得你没冲动行事,若是中土陆氏的那座司天台和芝兰署都被毁掉……这也就罢了,修缮一事砸钱而已,若是陆氏阴阳家的观天者和测地者,因为一场问剑而伤亡惨重,零零落落不剩几个,再加上那个家主陆神被砍得跌境,那就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陆氏如今有一双男女,属于天造地设,道心精纯无瑕,整个浩然天下,不能说只有他们能够找到那个修士,文庙那边还是有高人坐镇的,但是有他们没他们,的的确确,还是很不一样的。如果他们两个,那天晚上跟你,小陌先生,还有谢姑娘对上,如何是好?岂不是一笔天大的糊涂账了?”
陆沉笑道:“你这条剑道,玄妙是玄妙,不过比起余师兄寻求五百灵官,要简单太多太多了。”
陈灵均想了想,
仙尉就告辞一句,去门口竹椅那边坐着,从怀中摸出一本摩挲厉害的书籍,咦,拿错了,赶忙换一本书页崭新的正经书。
陈平安说道:“那就当我在吹牛。”
陈平安走到那个被表扬了一通的仙尉身后,双手按住自家看门人的肩膀,轻声埋怨道:“陈某人的人品,外人信不过,毕竟是外人,都随他去,仙尉道长可是自家人,怎么可以半信半疑?”
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陆沉赶忙喝光了一碗茶水,“好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贫道差点没一口喘上气直接嗝屁。”
这大概就是陈灵均这辈子行走江湖的唯一宗旨。
但是陈灵均还真不一样。
陆沉抖了抖手腕,又有茶水滴落在桌上,满脸惊讶道:“陈山主对我们青冥天下的风土人情,就这么熟稔吗?”
先前与师尊和碧霄师叔喝了顿酒,之后陆沉就立即跑去一趟白玉京的镇岳宫烟霞洞。
果然有所收获,张风海这小子很有能耐,竟然算出了大半句话,是板上钉钉的谶语。
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只是经过陆沉的推衍之后,更加接近真相了。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可问题在于陈平安姓陈,实则大师兄如今也姓陈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