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余斗喜欢就事论事,只在事上论对错。
万年之后,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为规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许祖静就只好干坐着,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见这位玉枢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辞,就主动聊了几句,例如先前御风道官都是谁,什么身份,来自什么山头。如此一来,酒桌氛围就没那么沉闷了。
不是那种浅尝辄止,而是尝试着追本溯源。
虽然小陌并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图,显示着大潮宗和两京山以及所有藩属山头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龄和眼界摆在那里。
除非余斗早早来个仗剑远游,将辛苦在内、张风海领衔的那拨练气士,全部来个斩草除根,再将闰月峰夷为平地,彻底打烂。
退回原位蹲着的王原箓,看似双手插袖,实则在袖内仔细研究那件见面礼,肯定是法宝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没有可能?
要不是送礼的小陌前辈还没走,以王原箓的一贯行事风格,就跟得了一块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无牙印来确定真假。
老观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个少年剑修,资质极佳,只是苦于没有明师指点。”
而小陌光是与几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称一声“白老爷”的白泽,就打过两次架。
主人是白玉京玉枢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楼上清阁某本书上的大量功德,换取一条捷径,希冀着打破仙人境瓶颈,在远离人间的明月道场之内,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老观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更重要的,是并未形成一座关起门来循环有序的小天地。”
这些日子,干瘦道士在此修道,总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哪天离开明月皓彩,单独“下山”历练,就会被人套麻袋。
对于这位青年容貌的剑仙前辈,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剑术奇高,脾气极好,是个讲究人。
说是邻居,可真要串门,其实无异于陆地上的跨越数洲的一场远游了。
王原箓沉默片刻,轻声道:“最好是换一块地盘,类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须足够大,大到能够承载大道。炼剑,习武,三教合一,修远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这四条道路。”
大妖仰止和朱厌,就一定不觉得小陌是个好说话的。
老观主微笑道:“牵线傀儡,不知自己是牵线傀儡者,就是自由。”
许祖静笑道:“就是来这边与前辈拜个山头,若是再能与前辈多聊几句远古故事,就更好了。”
“当然这是他们有意为之,非不能,实不愿。如我在东海观道观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个井口,没有真正关门。”
小陌说道:“天行健地势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强,行愿无尽,在人间有一席之地,并不奇怪。”
并未因为周密的登天,入主旧天庭而重现光彩。
老道士忍不住赞叹道:“好酒!”
妖族围殴白泽,就跟海渎真龙围杀陈清流一般无二。
况且辛苦与张风海,无法长久相互扶持,抵御余斗的一次次截杀,那么如果凭空多出一个搅局的郑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势,由不得陆沉不入局,红尘因果牵扯繁重,再难维持一条天地虚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个台阶,或是必须更换道路,此后被大势裹挟不得脱困,青冥十四州,“陆沉”一州甚至是数州,陆沉又该如何自处?何谈跨入那个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郑居中是一个极为纯粹的求道者。
小陌那一手妙至巅峰的剑术,宛如春日放纸鸢,一线界青天。
再加上无名氏、官乙这拨远古大妖重返人间,必须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选,就由不得他们自主选择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对师徒双方,在某个期限之内,一个竭尽所能倾囊相授,养肥了徒弟、师父才能吃饱,一个必须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双方互为砥砺大道的磨刀石,最终谁能吃掉谁,就要各凭本事了。
但是不管谁存活下来,蛮荒都会多出一头杀力卓绝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个十四境修士。
“道无补偿。或是能够超脱文字和语言藩篱。又或者凭借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种大道。”
当然难不住老道士,打了个稽首,“白玉京玉枢城许祖静,拜见碧霄洞主。”
就像浩然天下没了至圣先师和文庙,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这段“空白”岁月里,道路上,谁都可以争上一争。
老观主捻须笑道:“成与不成,总要试过才知道。”
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个剑修,做客蛮荒,一路走走停停,走过的十个地方。
那么反观与之起了一场大道之争的年轻隐官,陈平安只是循规蹈矩,是规矩之内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老观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这么闲聊谈天。
王原箓霎时间内心温暖,小陌前辈,必须投缘!
有一处仅剩地基的道场,名为蟾宫,地基之上的数百座绵延建筑,都在远古登天一役中,被夷为平地。
想起一事,老观主说道:“那个道号‘守陵’的家伙,他没有早早将王原箓收入麾下,嘴上说是美玉不雕琢,其实就是故意卖我一个面子,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
在苍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庙,陈平安与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后,就曾询问后者一个关于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来者是玉枢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为许祖静,手捧拂尘,身份类似一座宗门的掌律祖师,不过却是个出了名的软心肠。
更因为在那之后,有屹立不倒的剑气长城,和扎根蛮荒的十万大山,导致蛮荒天下“大道不全”。
小陌笑道:“没事,都是身外物。”
一旦对弈,余斗手边棋罐里的棋子,就会越来越少,偶有增加,大势上依旧是入不敷出,减了又减。
当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两京山联姻,徐隽与两京山的女子开山祖师结成连理,双方道龄悬殊,境界悬殊,谁敢相信?
悠悠万载,倏忽而过,喝水早就忘记了挖井人。
托月山大祖迟迟无法登顶,这就给了后来的周密可趁之机。
剑气长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飞剑之一的“婵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断明月与蛮荒天下的大道牵引。
在吴霜降所谓的闭关合道十四境期间,吴霜降,可能是阴神出窍远游的吴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给大潮宗的年轻人搭桥铺路。
但是郑居中,只要保证自己不被谁斩杀,不至于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那么如此一来,郑居中哪怕当下棋子数量远远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盘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蛮荒,且棋罐里的棋子数量,可以持续增加,越来越多,增了又增。
许祖静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壶万岁酒款待客人,因为听公子说过,玉枢城与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中,相当不错。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禀性难移。”
“何谓‘道化’?”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条师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气化三清再合道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难跻身十五境了。
可别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庙之内,犹有两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导致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杀神”,分别姓吴与白。
老观主摇头道:“不用那么较真,你只需教几手凑合的剑术,就足够那小子受益终身了。”
虽说万年之后,无论斗法问道还是问剑,比起万年之前的随心所欲,要束手束脚太多,规矩重重,但是小陌离开陈平安身边,确实更像曾经的剑修小陌。
这种勾结,不是说那种面对面的议事。
但是蛮荒天下没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种影响巨大且深远的“道上让路”。
因为无所谓输赢,两不偏袒的老观主就不耗费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老观主之所以有此“定论”,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小陌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显然是有道龄足够的高人指点。”
老观主却不领情,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喝过一坛酒,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走人,我还要与小陌叙旧。”
小陌笑了笑。
见到小陌出手了,老观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为千秋的自酿酒水。
许祖静道了一声谢,喝了一口酒,仙酿入口,刹那之间,灵气滚滚从喉咙涌入肝肠,如瀑布直泻,一路洞府窍穴气象一新。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这处临时炼丹道场,还有一个邻居,是一座肉眼可见灵气浓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宫。
老观主点头道:“弯来绕去,人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力。”
在那之前,陈平安就曾思考一个问题。
所以小陌一抬手,桌上便悬起一座与之相对的星图,北斗群星浑天仪,那是已经黯淡万年之久的紫薇垣。
果真如此,相信郑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庙功德林了。
之后剑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时日,就是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来此观道,凭此脉络,推衍出一把本命飞剑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种压胜举措,这会让豪素与人问剑之时,早早失去先手优势。山巅练气士,除了极个别,都很乐意手握几种专门针对剑修的杀手锏手段。
小陌苦笑道:“这个话题,碧霄道友绕不过去了是吧?”
一座天下,几乎有头有脸的宗门、道官,都不吝贺词和贺礼。
那个三十岁就看遍玉枢城藏书的张风海,就是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师弟。
但是这不妨碍郑居中来个破罐子破摔,让整个青冥天下,都布满他“散道两个、甚至是三个十四境郑居中”之后的浓重道痕。
檐下插袖的干瘦道士闻言心一紧,那件宝物都落袋为安了,师父你老人家可别反悔啊。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够获悉此事了。
王原箓小声嘀咕道:“书上看来的道理,怎么就不是人话了。”
这就意味着蛮荒妖族的登顶之路,畅通无阻,此后百年千年,蛮荒大地之上注定龙蛇“起陆”,群雄“过渡”。
既因为当年陈清都携手观照和龙君,联袂问剑托月山,让这位人间妖族共主错失了合道蛮荒天下的最佳时机。
所以要说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实是今天到此故地重游的小陌才对。
小陌说道:“趁着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观,今天喝过酒,我赶紧走一趟青山王朝,指点对方一番剑术,当成亲传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陈平安与宁姚。刘羡阳和赊月。或是小陌跟白景。还有那幸运儿徐隽和道号复戡的朝歌……
小陌疑惑道:“能成?”
王原箓听到那位前辈的言语,顿时松了口气,前辈就是前辈,果然神仙风采!
老观主笑问道:“可曾看出一点眉目?”
作为贺礼之一,吾洲除了送给两宗共主的徐隽一门炼物道诀,还传授给早已沦为鬼物的徐隽一道极为上乘的鬼修术法。
小陌起身拱手还礼,微笑道:“道号喜烛,名陌生,剑修。浩然落魄山记名供奉。许天君,幸会。”
小陌笑道:“按照当年碧霄道友在落宝滩提出的那门脉络学问设想,我如果醒来早了,就未必能够见到公子,没办法陪着公子走上那么一遭,在宝瓶洲镇妖楼内,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条适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万年没见,小陌性格底色依旧不变,不过说话嘛,长进太多了。
把道号“金井”的荀姓道童,给眼馋得不行。
在远古岁月里,小陌对待人间的女子练气士,就一向比较宽容。
关于此事,道祖肯定一览无余。
两座天下战争一起,生灵涂炭,蛮荒和浩然这一来一回期间,早就开始着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怕就怕,人间郑居中与在天周密早有勾结,是同道中人。
吴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会待在飞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老观主抬头望向远处。
吾洲与朝歌,两位女冠,她们是相识已久的好友。
当然吴霜降给的,徐隽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证明徐隽的不同寻常。
当初作为收徒礼,送给王原箓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宫阙,即是传说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阳宫。
上古陆地真人有云,龙潜渌水坑,火助太阳宫。
老观主说道:“说人话。”
因为那个青年道士觉得师父所谓的“复归为一”,这个说法可能并不准确。
白景的家当,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阔绰得多。
与白玉京分道扬镳,既有名又有实,这才是一种真正的道化天地。
当年那个路上领衔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无数,虽然简陋,却可以遮风避雨。
小陌就拎了两坛万岁酒跟两坛千秋酒,作为地主之谊的临别赠礼。
从浩然贾生变成蛮荒文海的书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规矩的破坏者和创建者。
老观主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既是道友,无需客气。
那头化外天魔,当初悄无声息逃窜到浩然,一路辗转至剑气长城的那座牢狱,最终在那边落脚。
当然徐隽自身的道心之坚韧,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确实令人侧目。
老道士出门之前,习惯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儿终于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赶来这边拜访碧霄洞主。
小陌微笑道:“书上说了,人若能忍辱负重,家族子孙必有晚发。剑气长城与公子,属于相互成就。”
至于结果,比如其中沉睡万年的官乙,就去养伤了,其余没去养伤的,自然下场更惨,真名都被白泽剥离出去再抹除了,一个个被迫兵解离世。
其实这还是王原箓太不清楚小陌的过往,以为这位前辈客客气气,跟谁都“好说话”,就真的好说话。
这个福缘深厚、且艳福不浅的徐隽,有一句口头禅,“已经很好了。”
昔年蛮荒三轮明月,老观主脚下这一轮名为“金镜”、别称“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赊月那个小姑娘名义上的道场,却也是小陌的沉睡万年之地,所以谁是真正的明月主人,还真不好说,如果陈平安一行剑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设赊月不曾去往宝瓶洲,那么等到白泽返回蛮荒,将小陌喊醒,又不曾剥离心性成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计赊月就要乖乖更换道场了,虽说玉钩已落人间,反正天上还剩一轮月。
还有一次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个曾经跻身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干瘦道士,出身米贼一脉,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诺诺,只在差点错认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边,才胆气横生,说话极有魄力。当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种躲不过去的,只要王原箓选择出手了,就绝对是下死手。
王原箓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只要不是一,别说半个一,大半个一,事实上,哪怕与那个一,相差只在毫厘间,哪怕周密的修为,已经相当于十五境练气士,能够掌控旧天庭一众神位的补缺和更迭,依旧无法成为这座天市中央“紫宫”的真正主人。
就像他在观道观,以整座藕福地与道祖坐镇的莲小洞天,问道数千年之久,试图来个颠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样没成,但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修道。
老观主一笑置之,转移话题道:“小陌,我本来可是连两份贺礼都备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与炼剑台犹存的太阳宫,我一开始就想着送给哪天与你结为道侣的白景道友,现在嘛,对不住,已经归属王原箓了。”
何况这两座顶尖宗门,只说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对方毁掉了。更不谈历史上那些本该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诸多意外夭折了。
老观主泄露了一些天机,“两京山的开山祖师,就是朝歌那个小丫头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户籍出身。只不过如今青冥天下,连同两京山谱牒修士在内,知道这桩陈年旧事的,屈指可数。”
小陌举起酒碗,笑道:“愁来再愁,有酒喝酒。”
老观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劝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贪功,解释道:“只是跟公子学了几成本事而已。”
老观主闻言立即转头阿忒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