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说道:“余道友口气不小,你知道马氏诸房子孙到底有几个人吗?这就是你所谓的‘有金精铜钱若干’?”
黄烈又问道:“敢问仙师,此行是路过赏景,还是?”
马苦玄脸色阴沉起来。
鬼物书生老老实实回答道:“本名管窥,祖籍在旧朱荧王朝一个地方小郡,年少慕道,因为家境还算殷实,喜好游历名山大川,运道不错,遇见了师尊,被他收入门下,成为嫡传弟子,就与山下断了关系,当了那个小门派的祖师爷,后来门中弟子冲撞了一位大人物,双方下手都不知轻重,最后我们就惹恼了一个……根本招惹不起的人物,只说我的下场,就是被一位独孤氏皇族剑修泄愤斩杀,魂魄侥幸逃脱,再不敢待在朱荧王朝,鬼物比野修更混不开,本想着去往书简湖开山立派,占据一席之地,或是依附 宫柳岛,但是当时刘老成不在岛上,那会儿正值截江真君刘志茂声势最盛,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投靠刘老成收益更大,就往北游历了一趟,早知道就在书简湖多待几年了,好像不管是投靠谁,结果都不错,反正如今都是真境宗了。”
“剩余两种人生,相对就要更跌宕起伏了,在一座福地当那天下无敌的江湖宗师,积攒了两甲子内力,稍微催发内力,有剑芒数寸,被帝王将相和江湖豪杰,视为书上的陆地剑仙之流,然后离开了福地,遇到了一个下五境练气士,起了点小纷争,就给人随手打杀了,看来剑芒不该出现在这本有神仙鬼怪的书里。”
看似温文尔雅的儒衫青年,此刻就坐在髹金漆云龙纹的天子宝座附近。
马研山听到这里,一般来说,如那书上所写,跳过发誓环节,才算惺惺相惜,不曾想那位陈山主径直说道,“那你发个誓。”
余时务给出一个确切答案,“我们身在陈山主的心相天地中,既可以说假,也可以说真,真真假假,全看陈山主的心意。”
顾璨转头望向门口,笑道:“提起御膳,想起一事,看过了一些流散在外的宫中档案,才知道原来皇帝老爷也常吃肚片、下水之类的,你们玉宣国的文人雅士,不都说被人请客下馆子,涮个最地道的羊肉火锅,只要在桌上瞧见了下水之类的,就跟被人打了耳光似的,脾气差一点的,还会当场甩脸子走人吗?”
只是难以遂愿,道士一挽拂尘,便有画卷摊开。
余时务轻轻呵出一口雾气,“只是作为旁观者,随口提醒陈先生一句,当初不杀顾璨,以后代价很大。”
“已经三次了,事不过三,小惩大诫到此为止。余时务,且睡去。”
只是他们在现世造的孽,不是谁幡然醒悟了,就可以一笔勾销的,天底下没有这等美事。
马研山面无人色。
黄烈试探性问道:“仙师是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客卿?”
一片生长在野水里的芦苇荡,葱茏可爱,人过时常有不知名的鸟雀急急掠起,翠绿颜色,快若飞矢。有衙门中人带着一队流徙犯人走在泥泞道路上,后者全部带着沉重的枷锁,再被一根绳子串成蚂蚱似的,在路上蹒跚而行。水上有一艘彩船,高三层,正在宴饮,翠袖殷勤劝酒,金杯错落共饮流霞,玉手琵琶,莺莺燕燕,浓郁酒香混着脂粉,不知谁率先瞧见岸边的景象,有贵公子立即命人拿来碎银子,让楼船靠近岸边,让女子砸向那些囚犯,只要砸中一人,可得黄金一锭。
姜桂自然是听命行事,来此“点拨”马彻几句。只是在这之前,他打破脑袋都无法想象,红尘历练,还能这般。
管窥听得一头雾水。
一旦所有人“梦醒”过来,而且保留了与之相关的全部记忆?以后的马府众人,岂是一句“互生怨怼,鸡飞狗跳”这么简单的?
管窥说道:“非是胡诌,绝无半点虚言,我在这马府二十年间,除了教书,并无作恶。”
姜桂小心翼翼说道:“马彻肯定可以当个大官,而且官声肯定不会太差。”
马研山转头望向那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知为何,根本不见“道士”有任何动作,余时务竟然已经耷拉着脑袋,沉沉睡去了。
顾璨走到大殿一根沥粉贴金的缠龙金柱旁,屈指敲击几下,啧啧道:“别说金丹地仙了,以前连金子都没见过。”
想起余时务先前的称呼, 陈山主?马研山终于回过味来,“你是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你我心知肚明,是生是死,得看马苦玄自己如何决断。”
马研山报了一个数字,六。
“你们可能都知道我在年少时,在家乡小镇,曾被正阳山那头搬山猿追杀过,不过我手刃蔡金简一事,估计你们就不清楚了。”
元婴境老妪蒲柳,已经分不清自己是那位年轻隐官的帮凶还是帮闲了。
余时务看着眼前那团渐渐飘散的雾气,问道:“我能够看看马氏众人的各自下场吗?”
“看这些旁人故事,于你而言意义何在?”
“对了,是不是因为你师尊姓姜,门派带个桂字,故而用了个姜桂的化名?不曾想你还是个念旧之人。”
道士说道:“也有些滋味寡淡的,只是担心余道友觉得了冤枉钱,才有意挑拣出这几幅画卷。接下来就会是那位皇后娘娘遭了天谴,被谪化为一条巨蟒,占山作祟,被一伙男女皆有的捕蛇人用烟熏之法,逼出洞窟,再被乱刀砍死,胆被剖出浸了药酒。下辈子,依旧投胎为女子,暴毙,被一伙歹人盗墓开馆,尸骨分离,卖给了海边渔民,某部分白骨被用在船上,按照风俗,用以出海镇潮。一报还一报,报应不爽。至于那位贵妃为何遭此劫难,自有她的前因后果,只是你们错过了,想要看,可以将画卷倒退回去。至于皇帝皇后与这位贵妃的身份,你可以询问马研山,这次肯定认得了。是继续看下去,还是换一换?”
可这还不止,还要让某些人痛恨自己。
顾璨笑道:“老先生来此,是劝我速速离开,否则就要如何如何?”
黄烈干脆就蹲在大殿门外,由着那个身份不明的过江龙乱逛,别说手指敲几下柱子,对方想要搬走都成,好商量的。
余时务摇头说道:“不敢。”
余时务默不作声,只是继续掏钱。马研山心神震动,早已汗流浃背,颤声道:“换一幅画,赶紧换一幅。”
道士抖了抖袖子,伸出手,托碗状,便有一只白瓷碗凭空出现手中,不知是水是酒,微微荡漾,“勉强是个聪明人。”
好像学问可以慢慢积攒,才分却是一个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有个天资卓绝的寒门子弟,依仗“聪明”二字,不谙半点人情世故,一边牢骚着翻遍史书,哪个奸臣不是才子,一边在各色人物那边,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说错了哪句话,只是抱怨着天妒英才,只得就此蹉跎半生,常去赊账的饭馆每次涨价,都要请他书写菜单。他好酒,堪称嗜酒如命,于色上倒是寻常。像那逛庙会集市,他不看女人,女人们也不看他。
余时务问道:“登门手刃仇寇,取其首级而归, 陈山主犹然觉得不足以报仇雪恨?”
陈平安说道:“就凭她当年劝过你爹娘,这件事就跟她没关系了。”
陈平安直接拒绝道:“不能。”
马氏祠堂外。
“我跟陈山主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你年纪轻轻就走过了千山万水,我却是常年居山修道,下山次数寥寥无几,想要借机多看看人生百态,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陈先生不必多想这其中是否包藏祸心,若是不信,我可以发个毒誓。”
陈平安伸手一抓,手中便多出一只装满沸水的水壶,递给马研山,“去,浇在那蚂蚁窝上边。”
马苦玄咧嘴笑道:“信得过你,我们是一路人。”
陈平安笑道:“这种话,你有本事就跟顾璨说去,他如今就在玉宣国京城皇宫,顺路。”
余时务犹不死心,“先前说过,我有些金精铜钱,就当是钱看戏了,每看一人就掏一颗金精铜钱。”
“前辈怎么愿意在这边当差?南边不是更好?”
余时务忍不住问道:“莫非时时刻刻,都是这般惨烈田地?”
“好像你们眼中,在这世道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人。”
马研山被吓得连连后退。
“其实是八个。”
“南边确实有几个小国开过价,只是玉宣国薛氏这边给钱最多。”
“余时务,谁借你的胆子,玉璞境练气士,就敢坐在一位止境武夫身边动手脚?”
“那你也太小觑杏巷马苦玄了,我只要是说出口的话,一向比修士发誓更管用。”
陈平安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余时务双手虚握拳头,撑在膝盖上,“事已至此,哪敢继续纠缠下去,既没意思,也没意义。”
余时务哑然失笑,还真就又捻出一颗金精铜钱,叠放在第一颗钱上。
他宁肯招惹陈平安,也绝对不会跟顾璨结仇。
马研山甚至开始担心一旦都清醒过来,完全不用陈平安动手,就开始自相残杀了,字面意思的那种。
马川和马璧这拨马氏子弟,各有各的际遇,他们给予这个世道的恶意,都在幻境当中,得到了数倍、十倍的偿还。
就在此时,马彻看到了那个站在姜桂身边的青衫剑客。
余时务微笑道:“要论交朋友,我远远不如陈山主诤友。见过隐规之人,身可托家亦可托。”
本来这种膏粱子弟,也不算得什么好人, 至多是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而已,只是落在没几只好鸟的乌纱巷马氏家族当中,让马研山一下子就成了异类, 果然做人如酒桌, 全靠旁人当托。
旁观者清,故而愈发畏惧那位陈剑仙的手段。
马研山怔怔出神,闻言回过神,神色复杂道:“只有两个,一人在船一人在岸。在马府,是父子身份。”
陈平安笑道:“hd道旁,名利纷纷,青瓷枕上,黄粱一梦,真假在你,假真在我。”
陈平安问道:“在姜夫子看来,马彻在仕途能不能飞黄腾达,如果当了庙堂公卿或是封疆大吏,又会是什么结果?”
有那高耸入云的巍峨青山,简直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千万年来一直就在那里,此山中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山上门派。仙府女子,炎夏酷暑时节,喜好戴水精芙蓉冠子,故而又名避暑冠。有一位面如冠玉的天才修士,下山历练一趟再返山,便苦苦暗恋着一位仇家之女,这年桃吹尽梅,不知佳人何在。恍然一梦,客窗清明,蓦见人家,背影昏鸦。
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马苦玄,反而笑容灿烂,“陈平安,最后与你说句心里话好了,骊珠洞天出了咱们俩,其实就足够了。如果不是你我需要各自还债,巴掌大小的地盘,有朝一日,就是出了俩十四境的光景,还不够吗?”
一身鲜红法袍的陈平安,意态闲适,缓缓拉开一个拳架,“学自曹慈的拳招,名为龙走渎,不轻。”
马苦玄微微皱眉。
陈平安说道:“赢你三场也是赢,赢你五场也是赢,所以不用那么麻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