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苦玄沉默片刻,说道:“那你也想岔了,我并不想着有朝一日给他们报什么仇,只因为是他们把我生下来的,我只想着报恩,还上这笔债,就跟他们两清了。所以你登门复仇,这就我们间的一个死结。少年时我为何会赚那一袋子钱,要故意泄露你跟宁姚躲藏在神仙坟的消息?难道我会贪图那点金精铜钱?我为何明明觉得你我是同路人,整个骊珠洞天的同龄人,看你最是顺眼,却要故意加重双方因果,就是为了你我在某天相见,可以早点分出生死,不要有半点的拖泥带水,不管死了谁,就可以把两家的恩怨一并结账了,结果你今天的表现,让我很……”
马苦玄定睛望向那个家伙,喃喃自语道:“斩却你一身功德,不求永久,片时即可。”
顾璨点头道:“先前我见这里气象不错,当然是相对你们玉宣国京城而言,就叫炼丹观?难怪我就觉得这里是个炼丹的好地方,名字改得不错,估摸着是个高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前人故意选择此地,在此炼的是水丹无疑了,再名崇阳,又有几分增益。巨橐熔物,洪炉范金,紫光渐发,赤气逾深。估摸着以后会出现一位所谓的陆地神仙吧。至于以后是多久,到底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我是望气术一道的门外汉,就不清楚了。”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句话我爱听。原来你没吹牛,不愧是同道知己者。”
此外,马苦玄更有妙用。
剑尖所指,不在别处。
刹那之间,异象横生,只见整片天幕凝聚出一座雷池,声势浩荡,宛如大修士闭关接引而至的天劫,蓦然从中分出一道粗如山峰的闪电,半空转了几折,瞬间笔直一线,愈发凝练,变得纤细,其中蕴藏道韵却更为惊人,如一把金色飞剑砸向陈平安。等到这道金雷即将砸中陈平安的头颅,天穹处雷池附近响起一阵震动声响,陈平安不知是躲无可躲,还是想要掂量一下这道“天雷”的分量,竟是不挪步,一拳朝上硬扛递出,“剑尖”处砰然炸开,方圆百丈之内,迸溅出无数的金色火星,衬托得陈平安宛如置身于一座铸剑打铁的火宅中。
马苦玄就像听到一个最好玩的笑话,“你都杀上门了,还劝我不要破罐子破摔?我留着这类杀手锏干嘛,明年上坟祭祖的时候用啊?”
黄烈笑道:“这敢情好,来时路上,还在纠结,会不会被顾宗主给骗进门了就翻脸不认人。”
周密提醒道:“身在阵中,现在高兴还早了点。”
“举个例子呗。”
自上古起,人间王朝就开始有了编订和颁发历书的定例,山上有些好事者,就喜欢搜集这个,珍藏不同王朝不同年份的历书。不过顾璨留下的,只是前人勘定、编纂的律历,还有一些附带的日躔月离表的校正,好像对历书并不感兴趣。见她满脸心有不甘的表情,顾璨与她大致解释了一下,“按照市井说法,如果搜集一甲子的历书,就会家遭回禄。”
一想到这些溢美之词,顾璨就想笑。
“我不过是将其显化而已。你先前功德足够,当然察觉不到这份古怪。搁在市井,常有个说法,少了阳气的人,什么脖子凉飕飕,后背发凉,总觉得身后有东西,不知是人是鬼,对吧?”
自家田地中,拾取了金银。若能大而广之,将自家田地变成整个天地,便是修道。
她好奇问道:“公子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顾璨继续说道:“即便了解他的大致出身,晓得他是泥腿子,也说是什么这就叫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定然是‘陈君年少就慨然有立伟功于天地之志。’”
马苦玄眼神炙热,就像出了一个天大的谜底难题让陈平安去解,“你记性不是一直很好嘛,以前杏巷泥瓶巷附近,不常有这类事,忘记了?孩子受到惊吓,丢了魂,父辈就牵着他们走在街巷和野外,一路呼喊名字,好帮迷却道路的游魂归家返身。人间多少祖传手艺,失了传承,我不过是重新捡起来罢了,效果如何?吓了一跳吧?能够让见惯了大世面的陈隐官陈剑仙,如此心生忌惮,不枉我如此处心积虑,耗费阴功无数,不亏。”
周密突然说道:“陈平安身上功德,实在太少,远低预期,简直低得没有道理可言,估计他是遇到什么事情,主动先行散……道了。”
陈平安伸手指向那个身高两丈余的“周密”,“这不是想要看看这位仁兄,能够支撑多久嘛。你如今是仙人境,如果请来个十四境假象,肯定不愿意跟我浪费唇舌半句,那我就好避战推延。若是个飞升境修为的打手,以你的脾气,碍于面子,至多硬着头皮聊几句,你就要打断我的话头,我也好且战且退,现在看来,至多就是个伪飞升,仙人境,却有几手飞升境的压箱底手段,点燃一炷香,亲身降真,持续时间颇为不短,所以你才半点不急?”
马苦玄略作停顿,才缓缓说出两个字,“失望。”
这个文海周密便遵命奉旨,施展起“周密真身”一手未曾有机会在人间战场抖搂的神通。
因果本身无关善恶,但是因果会带来不同的利弊影响,那么一个人的福缘多寡和气数深浅,功德圆缺和气运浓淡,就会出现“打架”,交织一片,各自增减,相互抵消,最终定在某个水准线上,类似成为相士望气所见一个人的“当下面目”。
望气术,有别于一般的仙家术法神通,也与所谓的天眼通,跟脚、妙用皆是不同。这门手段,类似符箓一道,门槛颇高,讲究学道人的天资和根骨,成与不成,仿佛不在人力,只在天定。唯有山水神灵,便是不受朝廷封正的淫祠,却是塑了金身,立起祠庙,便可立即掌握这门道。除了各国钦天监,此外就是那些云游四方的奇人异士,相士之流。
说到这里,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了起来,卷起两只袖子,“我知道这种滋味,因为我自己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是同路人,至少人生道路上有很大一段路程,都是相同的。”
马苦玄哈哈大笑,一拍膝盖,“稍后脱困,这家伙肯定要埋怨我一句‘你这手段,也太下作了些。’是也不是?”
顾璨说道:“以后说话可以随意点。薛逄尚且能够容忍一个扪虱脱靴的国师,我的气量总比他要略大几分。”
黄烈直到这一刻,才有点真正理解白帝城谱牒修士的独有行事风格。
当人功德散尽,就成了个时运不济的衰鬼。老话说运强人欺鬼,运衰鬼弄人,便是此理。
可惜他接近余时务,起先是意有所图,到底是不忍心对这个朋友出手,来一出鸠占鹊巢,借尸还魂。
马苦玄微笑道:“听说陈山主这辈子不是最喜欢讲道理当好人吗,那就让你结结实实知道个道理,什么叫做好人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人成古人,地成遗迹。俱往矣。
不斩他物只斩己。
马苦玄说道:“可惜我们注定不是朋友。那就彻彻底底,让苦等已久的‘今天’痛快些。不要变成你们酒铺的那种青神山酒水,谁喝谁皱眉,我喝过,还是专门找人捎带了两壶,太坑了。”
马苦玄一愣。
红尘万丈,熏染人身,天地熔炉,铸炼金丹。
难不成陈平安真能一鼓作气“吃掉”所有雷池?
马苦玄好奇问道:“止境武夫,都这么厉害?”
顾璨说道:“白帝城当然不需要,但是我这座宗门需要。”
“闯过江湖,手染血腥无数的人,当下根骨强健,煞气重,倒也没什么,等到年老气衰,神气不足,再来看看是什么光景。呵,走江湖的,为何口口声声一句祸不及家人,偏要来一场金盆洗手,当官的,为何最怕株连抄家,这就是怕果不知因了。”
“我倒想看看,止境宗师的一口纯粹真气,到底能坚持多久。”
顾璨说道:“等个人,约好了在这边碰头。”
马苦玄不敢大意,以心声言语几句。
黄烈小心翼翼说道:“我有无机会去白帝城内走马观灯一遍,能够看个大略风貌即可,实在是既好奇又憧憬,心神往之已久。”
陈平安有些奇怪,马苦玄为何没有借机多丢出几道雷法神通?
先前言语之中,谈及龙虎山天师府,马苦玄看似口出狂言,并不高看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甚至还觉得自己有资格给赵天籁传授雷法真意,马苦玄再眼高于顶,也不觉得自己在术法造诣上,高过赵天籁,只是马苦玄属于神灵转世,出身远古天庭的雷部,以雷法正宗自居,确无问题。
世人都说神仙好,金丹一粒定长生。只是不知修道难,可能心炼得成灰。
顾灵验从袖中摸出一枚山鬼钱形制的方寸物,笑嘻嘻邀功道:“还有这个。”
一路行停,愁看柳色,逐春深长。
只是这一剑,或者说天落一雷,威势便不弱于玉璞境剑修的倾力一击。
人力终有穷尽时,那一袭鲜红法袍主人的雄浑拳意,却是毫无衰减的迹象。
黄烈忍不住好奇问道:“陈山主是怎么样一个人,也如白帝城一般,内里的真实景象,跟外界传闻偏差极大?”
周密说道:“是从容。”
大地之上,陈平安拳法之简单,已经几乎没有任何招术可言,脱了窠臼。
马苦玄指了指陈平安肩头,“每一个人上人,都是人驮鬼,背上驮着鬼呢。”
突然意识到这个比喻,似乎有点不妥当,老人赶忙笑道:“口不择言,见谅个。反正就是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好聚好散。”
马苦玄笑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有谈兴了?”
陈平安确实已经被压得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姿态,绝不是作伪。
黄烈头皮一紧,“不敢,顾宗主误会了。”
顾璨摇摇头,“去别处逛逛,走到哪算哪。”
顾灵验愈发好奇,“皇宫里边藏着高人?”
如今人间山水神灵,为何愿意礼敬过境某人?或现身恭送,或暗中庇护?世间城隍庙又为何会单有一本以朱笔录名的册子。
“先以人力造天劫,再用秘法显因果。怎的,接下来是不是就要仿制修道之人的心魔了?”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有本事就熬着,反而是好事。”
顾灵验说道:“都是些古旧历书,不同年份的,还有些是跟历书相关的专业书籍,数算非我所长,我看着就头疼,便一股脑儿都装进了咫尺物。”
“直接死在你手上的,间接因你而死的,游历路途中的,在那书简湖停步,在这剑气长城常驻的,无论他们是该死的,枉死的,人鬼精怪,妖族神祇,反正如今都在你背上驮着了。”
顾璨瞥了眼她,提醒道:“说人话。”
周密摇头道:“要更古怪些。”
只是理智又告诉他这种选择,属于不过脑子的白痴举动。
陈平安讥笑道:“若真是如此,如我所料,那你这三板斧,还真是非同寻常。一般仙人,未必遭得住。”
陈平安疑惑道:“嗯?”
说到底,就是顾璨犹豫了,一个冲动,想要在将宗门选定在那合欢山地界,做点什么,好跟某人证明些什么。
马苦玄啧啧道:“不愧是剑修,贱是真的贱。”
顾璨问道:“这里是?”
马苦玄笑容灿烂,喊了一声“陈平安。”
顾璨一笑置之。
顾璨介绍道:“她如今化名灵验,蛮荒妖族出身,玉璞境,资质不错。”
顾璨摇头说道:“你还是对我们白帝城不了解,外界传闻以讹传讹,做不得准的。白帝城之内,土生土长的谱牒修士外出做事,路子比较野,半路入城的山泽野修反而规矩重。”
原本黑压压的天幕,天开一线,破开一个窟窿,金光一闪,便有一道璀璨剑光直落。
若是学道不精,落个身死道消的田地,不过是物归还主了,可若是渡劫功成,便是大道裨益,可以帮助脱劫的有道之士,道心澄澈,道体不染红尘,否则为何得道之士,传授天机,都苦口婆心,讲究一个需等功德圆满了,才去证道应劫,才有得道飞仙的机会。
“公子,有想过这辈子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我的公子唉,中用不中用,你又没有试过。”
周密提醒道:“不要拖延了。”
黄烈说道:“进去讨杯茶水喝?”
修道之士,本来人身,就是一座“福地”,血肉、筋骨是山川,所谓修行,就是利用一座长生桥连接“洞天”,淬炼里边的精神气。佛家说人身难得,从来不是虚言。世间众生以人为万灵之长,为何大地之上的所有开窍妖族,都要苦求炼形成就人身形骸?自然是有利可图,有了人身,修道才能事半功倍,简单说来,某种意义上,人族就是……自由的神灵。
马苦玄疑惑道:“塑造不出?有十四境修士未卜先知,帮陈平安早早设置了某种护身符?”
顾璨问道:“什么?”
马苦玄不由得感叹一句,“真是怪物。”
耳畔传来马苦玄的笑声,“受着。”
这场雪,城头就像坟头,无穷雪就像洒落无数的白色纸钱,祭奠英灵。
顾璨说道:“没有那么多漏可捡。国师黄烈,金丹境,我拉拢他来当宗门的供奉,熟谙山上风气和官场规矩,他可以帮忙处理一些庶务。”
顾灵验问道:“需要?”
陈平安默然。
马苦玄死死盯着那个记仇记这么多年的家伙,沉声道:“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立即退出马氏家族,旧仇一笔勾销,我也会劝说他们断了享受香火祭祀、成就神道不朽的念头,一日日形骸衰老,寿终即正寝。要么你为了报一己私仇,不惜冒着将整个人间拽入漩涡的风险,与我为敌,当然,只是有这个风险,我可没说身后叫魂而至的这位,一定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祸害了人间。你,可以,赌!”
顾璨分出一道神识,检阅钱内的储藏,粗略扫了几眼,只从中取出一些薄薄的册子,好似掐尖一般,就将那件方寸物抛还给她,“其余的历书,都给钦天监还回去。”
这是一处略沾仙气的京城名胜,名为月镜潭,养了各色鲤鱼,玉宣国京城百姓自古就有来此放生的习俗。水潭边构建一亭,亭额挂一古镜,楹联斑驳老旧得厉害,内容是那鱼虾鳖蛇不用避,此光只是照蛟龙。传言每逢明月夜,此地水面尤为皎洁明亮,波光粼粼,好像确实如楹联所说,并非虚言。方才顾璨没有走入凉亭,而是在附近的一处道观门口停步,夹杂于繁华闹市中,却是一处香火不旺的冷庙子,凡俗夫子路过就会错过的那种。顾灵验看着门脸儿很小的清净道观,此地门联也是怪的,一片精灵合有神,不知熔铸更何人。更像是半幅对联的文字……顾灵验瞬间了然,莫不是与那凉亭楹联才算合称一副对联?如此一来,顾灵验便对这名为“崇阳”的冷清小道观,高看了一眼半眼,可惜她不谙望气之术,看不出更多的门道,至于说什么嬉戏人间的高人在此隐居修道之类的,她是不当真的,更不上心,一来观内灵气稀薄,再者什么叫得道高人?她自己就是资质极好的玉璞,里边难道有仙人坐镇,飞升在此炼丹不成?
对于修行关节,马苦玄是行家里手,眼界极高,唯独对付武学,未曾亲涉,所知甚少。
顾璨笑问道:“交接完毕了?”
马苦玄老神在在道:“叫魂。”
至于那几道天雷,倒是不痛不痒被陈平安随手拍散。
黄烈竟是半点不意外,郑城主他老人家的高徒,出门不得讲点排场啊?不过就是带个玉璞境的贴身侍女,完全没必要大惊小怪。
身上那件鲜红法袍已经自行脱落,早先一步,掠往别地。
一人青衫背剑,走出马氏祠堂,来到此方天地,“终于见面了。”
站在原地,摊开双手,那件鲜红法袍便自行穿在身上。
陈平安微笑道:“不容易,竟然能够逼出我的真身来此相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