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5章 有请隐官
进了大堂,被宁姚临时拉壮丁的陈平安,走近一条椅子,没有落座, 伸手轻轻按住椅圈。
曹衮刚想要开口,却被玄参抢先,与隐官大人大致解释了缘由。
宋高元忍俊不禁,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避暑行宫。
不过确实得承认一件事,年轻隐官一来,他们就轻松了。
陈平安听过大略,恍然笑道:“这件事,计较起来, 是一笔糊涂账, 可以说冤枉了你们,也可以说没有冤枉你们。因为先前出剑砍王甲的,是我那落魄山的一位供奉,她听见王甲与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喝了点小酒,聊了几句不是特别中听的话, 她脾气不是特别好, 如今在落魄山上,就数她最把供奉身份看得最金贵,所以一个没忍住,就偷摸递了一剑, 才有了今天的这场误会。”
曹衮终于找到机会,笑道:“看这事闹的, 是我们给隐官大人添麻烦了。”
玄参再狗腿, 也说不出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马屁话,只好换个说话路数,“得好好感谢虚君前辈, 才能让我们与隐官大人相见。”
宋高元环顾四周, 恍惚间如故地重游,一张张熟悉面孔,浮现脑海中。
那位飞升境修士还被钉在墙壁上,背对众人,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宁姚很了解陈平安。
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陈淳安,当然也在此列。
曹衮他们还好,在避暑行宫,是见过大世面的。
“确实说过。”
听到这里,曹衮问道:“这个王甲,难道是在故意找死?”
宋聘懒得跟他废话,背后“扶摇”剑就要出鞘,却被陈平安抽手出袖,虚按两下,便将那把长剑瞬间压回剑鞘。
陈平安将这些闹哄哄的“叙旧”一并置若罔闻,双手笼袖,微笑道:“既然聚得这么齐,估计萧愻就在旁边吧?”
任你是什么十四境候补,与真正的十四境,哪怕只有一步半步之隔,依旧是一道天堑。
陈平安沉默许久,想起一事,抬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我都是瞎猜的,不过绶臣和官巷脑子不好,经不起诈。我笃定王甲沦为牵线傀儡,最关键的一个依据,你知道是什么吗?”
“照理说,山上山下的论心论迹,如果再牵扯到是非功过,好像自古就是没有真正掰扯清楚的一笔糊涂账。只是单枪匹马行走江湖那会儿,曾听人言说一个比较勉强的道理,不问过去是功是罪,但看现在是正是邪。”
王甲神色自若道:“既然解释清楚了误会,不如就此收手?”
王甲刚想要说话。
“他既然想要瞒天过海,就需要借刀杀人。借刀杀人,就又需要一把好刀,在扶摇洲,藏个必须亲身入局、来到全椒山这巴掌之地的飞升境大妖,过于扎眼了,未必逃得过文庙的勘察,和阴阳家的法眼和推演。一个怯战怕死的本土仙人境,就刚好。”
宋高元说道:“当然很难,但不是全无机会,谢松递出第一剑,宋聘的扶摇跟上,再加上蒲禾他们几个,至少有一线机会。”
王甲大大方方承认此事,点头道:“既然隐官大人敢承认是自家供奉出剑伤人,我只是隔洲作壁上观,说了几句话而已,有什么不敢认的。”
出身底层市井,不事生产,呼朋唤友,年少便有豪侠气概,冲天志向。相传王甲诞生之时,便有过路术士见他家茅屋充盈王气,便与他爹娘说此子他日必是贵人,有半朝帝王之相。
司徒积玉脸色阴沉道:“他娘的,再这么聊下去,好像真没什么机会砍死他了。”
玄参疑惑道:“我们就算中了他的圈套,激愤之下,合力出剑杀个仙人,当然半点不难,杀个飞升境,好像还是很难。”
玄参拆台道:“曹衮你被这乡音连累了,骂人半点不凶。”
陈平安走到大堂门口,跨过门槛,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摸出那只朱红色葫芦,晃了晃酒壶,轻声笑问道:“我很好奇,是怎么能够做到留力的?”
“见到你之前,我确实有过十数种设想,可是在棋盘上怎么推衍和演算,哪怕加上陆芝,谢狗,还有柳勖他们几个,各自秘密传回落魄山的信息,都不觉得你们能够成事。但是当我看到你的一刻,就一下子想明白了。”
宁姚说道:“这算什么理由?”
难怪能够当那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自己太过小觑了他。
陈平安双手插袖,趴在椅圈上边,微笑道:“虚君道友,不必藏拙了。你假装得很辛苦,我们假装不知道,也很辛苦的。既然都是聪明人,就都别把对方当傻子了嘛。”
“王甲想要的效果,就是一个不合理,但是合情。”
陈平安说道:“两句话,一句是‘与你无关,无需愧疚。’”
于是她就没有出剑。
“他既不是什么剑修,之所以说这个,大概是瞧见情形不对,觉得避暑行宫那位侥幸建立不世之功的隐官大人,真是名不虚传,胸襟广大,气度海量,大有唾沫自干的古风,比起某几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轻人……”
陈平安说道:“你想与‘王甲’出剑,那就一定有理由。”
陈平安总觉得人间每一只酒壶上,好像都写有两个自相矛盾的词语。
那边萧愻果然哈哈笑道,“宁丫头,我如今在这边混得还行,第三高位王座,要不要我顺手做掉一个凑热闹的废物飞升境,就当是送给你们俩的份子钱啊?”
宋高元笑呵呵道:“不算骂人,只是跟隐官大人有样学样,可惜天赋和功力都不够,未曾学到嫡髓,差了好几个米门神。”
王甲不受控制,嘴唇微动,响起一位老者爽朗的嗓音,“不愧是南绶臣北隐官,我与绶臣剑仙如此处心积虑,仍是无法伤到隐官分毫。果然能够让隐官跌境的,只有隐官。”
宁姚也没搭话。
陈平安摆摆手,“意有所求,坑蒙拐骗,唬人而已,谁还不会。知己兄,我可是老江湖,论起江湖经验的丰富程度,宋高元几个年轻人加在一起,都不如我。”
宁姚说道:“还记不记得我跻身十四境,来到这边,见着的你第一个分身,寓意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准确说来,你是尸解,再当死士。”
“总之,王甲就是故意惹恼我跟宁姚,还有你们的,他可能,我只是说可能,他也不是什么飞升境,只是个足可以假乱真的伪境而已。”
全椒山之内鱼龙混杂的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来此碰运气做点小买卖的凡俗夫子,前者悉数被抛出山外,后者全部被搬山迁徙离开,两拨人在距离全椒山极远的一处地界,或是跟下饺子似的,飘落在地,或是凭空更换了站立位置。
沉默片刻,陈平安下意识伸手轻轻拍打椅圈,思量一番,稍稍视线转移,望向司徒积玉和蒲禾那边,笑问道:“听了虚君道友的这些诚挚言语,是不是心里边气归气,再设身处地,好像也算合乎情理?至多就是个真小人而已,并非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他们这些死人堆里走出的外乡剑修,早就习惯了避暑行宫的调兵遣将,战场排布,还真没想过这种事情。
“陈兄,我如今也有道侣了,那咱俩就别礼尚往来送什么份子钱了?”
王甲心中惊骇万分,好像后知后觉,猜想到了一个最可怕的局面,他眼神中布满了祈求意味,好像在言语一句,隐官救我!
既然他开口说了这么多,就说明远远没到冰释前嫌的地步,不然他早就让自己撤掉那十二道洞穿王甲本命气府的剑气了。
谢松说道:“算上我,帮着宋聘分摊一下,不过我可不去功德林喝茶,所以宁姚必须答应一事,送我去五彩天下躲起来。”
王甲默然。
王甲打了个饱嗝,收起那幅大有来历的仙山图,“今日这场误会,诸位不妨仔细回想一下,我从走出府邸,来到这座大堂,何曾做了什么?难道陈平安因为听到了几句刺耳话,至多再加上被曹衮几个看穿的一份腌臜心思,陈平安就敢擅自斩杀一个浩然天下的本土飞升境?那他就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
豪饮。
记得上次一别,宁姚还是元婴境剑修,虽说后边关于飞升城和五彩天下的消息,山巅皆知,宁姚一路破镜,最终以飞升境剑修的身份,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人。
陈平安笑问道:“虚君道友,你说自己是剑修,就是剑修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司徒积玉点点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就算今天不做掉王甲,这位虚君道友的徒子徒孙,以后下山游历,悠着点。
“对吧,知己兄?”
她其实是第一个感知到宁姚存在的剑修, 归功于她这把与扶摇洲气运相连的佩剑, 境地玄妙,有点像是相互压胜的关系,
王甲嘴中响起另外一个温醇嗓音,“如何?我早就说了,不该贪大求全的,能赚一点是一点。”
只需说眼界一事,比如人间的凡俗夫子抬头望月,一团朦胧,成为练气士,便依稀可见月中山峦脉络,到了陆地神仙,在那天气清朗时节,竭尽目力,偶尔可见宫阙轮廓。跻身了上五境,稍微屏气凝神,定睛望去,便无任何月相变化,再没有弦满朔望的区别,等到证道飞升,抬头一瞥,一轮巨大悬空的明月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月中旧时宫阙与山脉起伏,纤毫毕现。
陈平安其实早已祭出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从大堂门口到跨过门槛的每一步,甚至是伸手触及椅圈,每一次轻轻拍打,都是在运转五行本命物。
原来陈平安以心声提醒宁姚,帮忙悄悄递出细微一剑,他再以飞剑井口月开道,同时用笼中雀又切割出一座隔绝小天地,如此才找到了王甲的真正心神所在,在最短时间内了解了这位修士的某些过往,同时试图救下真正的王甲,手段迭出,动作极快,以一连串符箓镇压人身小天地山河。
既然猜错了,自己属于误打误撞,宁姚就当没这回事好了。
陈平安再看向曹衮他们三人,“所以这个局,很用心,火候极好,因为是专门针对聪明人的。”
只有飞升境修士,才会有强弱两说,所谓的弱飞升,在那文庙鸳鸯渚,先被嫩道人压着打、再被刑官豪素在自家门口砍掉脑袋的南光照,便是最好的例子。
眼前这位远道而来的青衫客,无论境界眼界,还是城府心计,到底是要比曹衮几个胜出一大截。
“我当时一个仙人境练气士,必须躲避命中注定的一场兵劫,才有希望证道飞升,自然做不成那位人间最得意的壮举,当然学不来于老真人的跨洲驰援,理由?当然是我舍不得身死道消,赚个劫灰飘散、百年过后便无人记起的虚名!”
期间也有一些施展手段、不肯挪窝的地仙,等到一把飞剑抵住他们的眉心,就有数了。
“说句实话好了,我佩服你们这些剑修,但是我并不觉得你们在杀力够高之外,有任何过人之处。”
王甲闻言摇摇头,嗤笑道:“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姓陈的,要不要我祭出本命飞剑?”
他发现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自己。
而这位道号“虚君”的扶摇洲新飞升,当然跟南光照是一个“辈分”的。
王甲叹了口气,“陈平安,你说的道理说破天去……算我怕了你了!不管你信不信,我也要跟你实实在在澄清一点,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算计。我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什么剑修,也确实如你所料,我需要以外力强行兵解,来渡过自身命理中一洲劫灰、山门覆灭、自身兵解三场兵劫中的最后一劫,谢松和宋聘的到来,的确让我喜出望外,我甚至故意喊来金璞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刻意为之,就算不被落魄山那位供奉砍上一剑,自有手段,与曹衮他们起冲突。”
“沾了隐官和文圣一脉关门弟子两重身份的光,我可以随意翻阅避暑行宫和文庙功德林档案,再归功于另外一位陆道友,我敢说自己,对飞升一境的了解,要比飞升境还要透彻和全面。”
陈平安有些无奈,给出答案,是八个字。
毕竟言语无用。
看似一直在闭目养神的宁姚视线低敛,快速翻了个白眼。
曹衮几个,与谢松他们,屋里屋外所有剑修,都已经在刹那之间便离开了全椒山地界。
那个“王甲”眼神恢复清明,好似重归本来面目,看向那一袭青衫,摇摇头,好像在说一句,算了,事已至此,不用救我了。
提醒某人,你们难得久别重逢一场,
陈平安只好收起某门轻易不施展的本命神通,没办法,见着了曹衮几个,总感觉像是身在避暑行宫,忍不住,习惯成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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