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将龟甲向身前一掷,似笑非笑拱手对面道:“巫相尹,老臣还从来没见过八千戎奴血祭的场面,想必是宏大而精彩绝伦,有心观上一观,可惜罪臣周季历所献得那批戎奴,早已被大王赐予了王畿子姓二十余家与一众臣卿,如今也没处征了,甚为遗憾啊!”
其下首的臣卿们纷纷点头称是。
巫咸不紧不慢道:“右相尹无需遗憾,戎奴虽被王上赐下,但还是可以被征回的,不是吗?”
“只是八千血祭会不会太多了点,过往最甚时,不过三千血祭,毕竟是我大商重要劳作之力。”伊重笑吟吟商量的口气。
“唉!八千戎奴分散到几处祭场,也就勉勉强强,不多矣,实在不多!”巫咸似乎嫌少,一副惋惜不足的样子,“如今大旱不止,劳力再多,也是枉然,不如先解旱情,何况这些戎奴放在各家手里,一年以后怕也活不下几人了。”
伊重下首早有臣卿道:“自左相尹任居十年来,力主在多国营建东西二母及五丰臣的祭场,耗费颇多,侯伯们早已怨声载道。”
伊重摆手止住对方所言,“诶,不可妄言,巫相尹也是一心帝神,无过有功!但据老夫所知,多处祭场尚未完工,就算将戎奴征齐,怕是也要等来祀才能祭用,又如何能解大王的燃眉之急。老臣看不如就在宗庙祭祀如何,伊尹神祖也能保佑,还省下不少血奴,岂不是皆大欢喜。”
他言外没说的话,是放在眼皮下祭祀,帝神教自然无法在奴数上做手脚,若是血祭中让巫氏腾挪个上千人,那可是巨量的财货。
巫咸叹了口气道:“都是为王上计较,这些戎奴刚好在祭祀前,抢修祭场,也是物尽其用,早一日祭场建好,早一日血祭,便早一日解王上之忧,右相尹该不会是舍不得族里的戎奴吧?梅伯可是要将爱嫔爱女都奉献火祭了啊!”
“老臣自是不会为那数百戎奴吝惜,正如巫相尹刚刚之言,奴隶损耗一向极大,各家如今怕是连三成也不剩了。”伊重神情惋惜不已。
“右相尹多虑了,我已命人查算过,当初的万名戎奴,王上共赐给了三十三家,除掉两祀里死去的四千六百七十七奴,还余下九千二百零九奴,如今帝神仅需八千整,绰绰有余不是?”
“巫相尹这耳目怕是比大王还要恐怖了许多!只是这般征用后,各家田地又靠何人劳作?怕是下了雨,更添怨言啊!”
巫咸见托王脸色转阴,忙岔开话题笑道:“臣的耳目便是为王上的耳目,王上,臣也听到些趣事。”
“哦?说说,有何趣事,能让朕也解解烦,欢喜欢喜!”托王饶有兴致地问道。
“臣听闻挚侯、九侯、鄂侯上月带了数千羌奴,拜访了王畿多家,对了,便是先去了右相尹的封邑,据说走时羌奴少了三成。”
“哦,竟有此事,他们此来所为何事,怎的也不见他们前来殷都朝觐。”托王不满道。
巫咸朝右相尹一笑道:“臣倒是略知一二,挚侯怕是为罪臣周季历求情而来的,就不知怎么拉上了九侯与鄂侯。”
托王脸色一沉,瞪向右首,“可有此事?”
伊重忙躬身解释:“大王,周季历因桀骜犯上之罪,先前已关禁一年有余,但他所率周族为我大商先后平灭了十三戎部,毕竟劳苦功高,如今不少侯伯都为他执言请命。”
“糊涂!”话音未落,便有一老臣出言呵斥。
此人是王族的宗学耆(qi)老商滕,他那一支子姓小宗,百多年前被封在了商旧都商丘,镇守大汤王的陵墓。因而以商为氏,族人多以货运坐贾为营生,也同时收集些各地风土人物,助族老商滕撰写典册。
商滕声音苍老:“周季历何许人也?野心勃勃之辈!先王赐他土地,大王更将最高的‘牧师’一职委授于他,掌拥征伐戎族之权,恩信之厚历代罕见。但他却假借伐戎之机,屡屡扩张周国辖邑,十余年欺压周遭各邦,早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畏罪潜逃,如何还能宽恕?”
“商老所言不差,大王已封他氏周,但他与族人却仍以姬姓自称,这是要与子姓王族比肩,如今畏罪逃脱便是明证。”有臣卿应和道。
听到臣卿说起周季历脱逃之事,托王不由恼道:“右相尹,黄衮羁押不力,你不是命他追捕周季历戴罪立功吗?这多少时日了,难道还没有抓到?他那‘甸’爵怕是该削去了,刚刚征用的牧场,朕看也不用补赐了!”
见伊重一时语塞,巫咸借机言道:“还有一事禀报王上,羑(you)里的塞正费兆请罪,他费氏职司塞库统管,如今周季历逃脱,他自知难逃疏忽之罪,但经他察勘后,发现周季历并非自行逃脱,而是有高手暗中相助。”言罢,便盯着对面的伊重,似笑非笑,似乎在问是不是与你有关?
托王也不禁冷冷看了看伊重,恼道:“是何人如此大胆,莫非又是挚侯?是了,他的长女挚妊是那周季历的大妃?哼,挚侯怕是忘了先祖武丁王因何夺他薛氏封国,若非先王感念薛尹祖神的功绩,封他先父于挚地,改氏挚,朕又以侯爵加封,如何有他挚氏今日的风光,竟然还敢心向外服的周伯!”
商滕冷哼一声道:“老朽如今想想,当年周亶(dan)老贼迁族周原,苦心谋划让幼子季历与挚侯结亲,更越过长子伯泰和次子仲雍,将季历定为祀子,继承周伯之位,这怕是早早便在我大商王畿内找好了靠山,之后季历的长子周昌也是取了我子姓族女,这父子俩用心深不可测啊!”
“大王、商老息怒,挚侯虽疼惜嫁到岐城的长女大妊,但绝不敢做悖逆大王之事。”伊重冷汗直流,慌忙替挚氏开解,伊薛两族同为大商祖神之族,数百年交好通婚,若薛氏被视为不臣,他伊氏怕也要受到牵累。
却又听到巫咸夹矛夹棒地嘲讽道:“周季历的巫武远在黄甸之上,右相尹派黄氏抓捕,不知是不是有意纵虎归山林啊?”
“左相尹不要含血喷人,黄氏的执奴行,在各族中也属得上顶尖,黄甸身为犬亚,替大王养犬,最善追踪,右相尹大人这是应对得当才对!”有臣卿辩驳道。
“若黄甸有负右相尹信重,那又该如何是好?”巫咸咄咄逼人道。
“大王,老臣一面派出黄氏,一面已连夜传令各国侯伯,沿途拦阻。”
“那岂不是要闹得诸国皆知!”巫咸下首也有臣卿道。
托王见臣卿们吵作一团,一阵头大,喝止道:“好了,朕的两位王儿,羡儿与干儿,如今不是正在戎胥城和崇国出使吗!”
见众卿闻言纷纷称“大王英明”,伊重趁机道:“西土三强,崇、周、戎胥,大王命其中两方联手,助吴伯泰重掌周国,取代周季历一脉,这一招棋本就下得高明,就算周季历逃回去,怕也要自投罗网。当然老臣定会布置天罗地网,不使他逃脱。”
托王满意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幽然一叹道:“近年天灾之下人心惶惶,各国不宁,尤其西方的犬戎,北方的鬼戎、东南的夷人,还有南方的蛮人,时不时便要侵扰我大商。若放任周季历这等强人在西土肆意妄为,朕心实在难安阿!你等要多多体谅朕的难处,替朕盯紧诸侯伯,不要自家朝室里动不动就争吵个不休!”
此时有小臣上前低语,托王便道:“不想已然过了晌午大食时分,朝议如此之久,想必诸卿也累了。便请诸位爱卿随朕移驾到享宴殿。来人阿~去将盂(yu)伯进献的美酒备上,朕要与众臣卿饮享。听酒小臣说,那酒乃粟中上品白秫(shu)与诸多珍贵药材相配,辅以菖蒲、草木樨等药草多年酿泡,解乏去瘟,益寿延年,乃盂国不传之秘。酒小臣更向朕夸其滋味,今日便与众臣卿一同品尝。”
不多时,众人在享宴殿纷纷落座,矮几置好,席筵摆上。
酒宴开始,钟鼓鸣和,琴埙悠悠。有丽人舞,婀娜多姿。霎时酒香满室。
商王饮了些许酒水,或因诸事烦忧,心有郁气,不多时便已醉倒,被小臣和侍婢扶入后宫安寝。
只是没过多久,后宫便传来惊恐的尖叫之声。当晚便有报丧的使者离开殷都,向周原赶去。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