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困于“自我”的壳子之中,裴液心想自己也不例外,大多时候他绝不会怀疑自己的用剑,有时他发现自己有所错漏,但那并不是他超越了自己,那个断定什么是错漏、什么是正确的念头才是他自己。
所以那天夜里他理解不了自己怎么忽然被祝高阳一只胳膊拎了起来。
如今正是在拥有了这种清晰的观剑视野后,裴液有所意识——如果也将自己完全当作一个客体来观照呢?
自己是基于什么出剑、自己每一剑的逻辑又是什么?是不是在有些人眼里,也那样纤毫毕现?
啸烈的剑光再次直贯左眼而来,裴液抬剑一卸,让开半步,叮然的交击中,一丝血线和断发从视野中飘过。
灰影平静地看着他,他也平静地看着灰影。
“你好。”他摆了个口型。
它真如仙人立在自己的世界,从现身之初就不可一世,如今它在池面上纵横来去,肆意挥洒着自己的剑道造诣。水、风,乃至阳光都是它的武器,池面都被锋锐的剑意切割成棋盘般的块状。
剑在它的手上就是权柄本身。
裴液则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叶子。
他没有发动过任何一次攻势,自下池后永恒地保有冷静与平和,每一式攻剑临身,他就会最小程度地挪动自己的身体、架一下自己的长剑——总是在最奏效的地方。
除非到了万不得已之境,才用出某道令人一怔的剑术,在谁也没有看明白的时候就翩然脱离。
整个园子不知何时已陷入了绝对的寂静,鹿尾的优美、商云凝的冷阔都不能比如今池上这一幕更动人心魄,在心剑之中,“意”分明在更浅一层,因此一切意剑之境都不能笼罩园子,只能倒映在池下,影响池上双方。
但如今冰玉般的碎屑已经蔓延出水池四五丈远,春草上遍是霜痕。
灰影的剑极锐而美,那不是园中任何一派的风格,或者说除了如今这一幕外,你再也寻不到这样的剑。
而那少年仿佛每一剑都要死去,但偏偏一直在闲庭信步。
裴液观察着它的每一剑,也解析着它的每一剑,这种感觉颇为奇妙,有时候他分不清自己在内还是在外,不知晓自己是在看自己的剑还是别人的剑。
但渐渐他熟练起来了。
好像有那样一个冷静的、理性的自我凝成,注视着眼前一切的用剑。
“这一剑不好。”他想。
“下一剑你肯定又要那样用了。”他又想。
渐渐他发现他看得越来越清晰,预判得也越来越准,面前这道灰影的皮仿佛被他一层层剥开,直穿透到最深处去。
灰影当然没有把掌握的剑术都用一遍,实际上裴液的用剑一直精准而克制,从来不会生硬地使用成型的剑术。如果他用了,那么那时候往往是某个关键的节点,或者是取下敌人头颅的时刻。
这场弈剑打到现在,灰影也一共只用了五种剑术。
【云天遮目失羽】【神公洗剑】【飞羽仙】【崩雪】以及《扶柳剑》的【遽风漂叶】
裴液这时候意识到了这五剑织成了一道什么样的致命之网。
通过这五种完全不同的剑术,它同样完成了对自己弈剑理路的规摹。
它在这时也意识到面前对手的这一模一样,所以下一剑几乎完全出乎裴液的意料——它直截了当地启用了心剑。
它当然是对的。
在前面的弈剑中,裴液为了观察而失了许多剑势,那么他唯一的胜利方法就是在心神一层。
而更妙的是,他们本就处于一式心剑中。
心剑中一切的胜负优劣,本身就映照着心神的长短高下,如今它剑上压了裴液一层,自然也就在心与心的博弈中同样占据上风,所以就在这一刻,它抢先用出了这道心剑。
一瞬间裴液几乎不能分辨这是不是种错觉——他好像不是在春光明媚的剑宴上解一道胜败皆无虞的剑题,而是真正实实在在地直面了这位心中之我,只要一个恍惚,他是会真的死于自己的心剑之斩下。
【镜】透亮的颜色似乎发生动摇,仿佛将被什么替换,那是梦一样轻薄的冰色……几乎难以解释这一幕,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看懂,那是一式心剑中诞生出了另一式心剑,锋锐的枝芽正要穿破外面这层壳子。
但一切在更早一刻便被终止了。
裴液没有令这真幻之念烦扰思绪。
纵然灰影只用了五种剑术,但他们两剑交击了近百次,其中有一万两千二百次剑动。在每一次剑动里,裴液都能把摸出那最本质的脉搏,而其余那些所有剑术的形状本来就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不必从灰影身上见到,他很清楚自己会如何使用。
自握剑以来,值得一提的剑术,他一共习得十三门。
《开门》《扶柳》《雪夜飞雁剑式》《玉翡剑》《崩雪》《无拘》《春之六剑》
现下每一门都清晰地拆解在他的头脑里,他没有什么时候比这时更清楚自己会怎么用每一式剑,那些灵光在这时候看来并没有什么玄妙,一个剑道上的自我被他彻底解剖出来。
池面上的薄冰重新铺成,目中所见的一切都化为玉质冰色,灰影渐渐洗净成一道琉璃般的影子,手中握着一柄琉璃般的剑。
它一掠而来。
而当这个自我被解剖出来之后,裴液欣慰地发现一切与自己的预想一样。
他没有变成一个理性至高的,再也不能以命感、以灵觉出剑的剑者。那些一切被理性拆解的、被他清晰看见的命感之剑,全部化为新的认知融入脑中,他重新塑造出了一个独一的、新的自我。
他再一次被困在名为“自我”的壳中了,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觉得自己的剑玄妙非常、而且绝对难以被看懂。
唯一的区别的这个壳子比上一个大了太多太多。
突破命感之剑的瓶颈,不是什么“宁死不择”,也不是转而用理性去胜过命感,鹿尾几位真传并不真的会用命感之剑。
裴液才真的会用。
命感本身确实是可以拔升的,他想,仙君就有世上最难以企及的命感,越爷爷也不是第一次握剑就会裸心见刃。
众目睽睽之中,那片冰玉世界里,灰影以一道绝对难以理解的剑光掠向他的咽喉,那身影美妙而迷人,宛如起舞。
裴液一如既往闲庭信步地阖上眼睛,在感受泛起时轻轻抬剑一敲。
如鸣环佩,灰影冰玉般的长剑泠泠碎去,然后是这道影子本身,再然后是整片尚未成型的冰玉之境。
最后是脚下的池子。
【镜】清脆的碎裂声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人们再次同时看到了那截映着蓝天白云的剑身被一只苍老的手推回了剑鞘。池塘的水新鲜地波荡起来,打湿了少年的靴子。
园中久久寂静。
要胜过一个全然的自己,实在是件天方夜谭的事。
好在自离开奉怀以来,裴液已做过许多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