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度和太太一起把他们送到屋外,待目送这一对连背影都那么赏心悦目的年轻伴侣在夜色中渐渐走远,卢太太这才转过身来,满意地对唐度说:“老爷,这回您可该放心了吧,看看这姑爷,英俊倜傥、年少有为且不说,可真把九丫头放在心坎儿上疼啊。”
唐度没说话,但满脸压不下去的笑意也说明了他对太太的话有多认同。
夫妻俩回来的当儿,也正是宁府准备放炮的时候。
宁府的炮,一向都是从湖南浏阳的“绥丰永”爆庄订购的,一家子都喜欢他们家的架子和桶,老帅尤其喜欢他们家的盒子。
“要不要也放一个?”宁诤手上摊着几样小炮,都是适合女子和小孩子玩的,不那么烈性,没什么威力和声响,他刚刚拿着小炮让妹妹们挑完,这会儿过来给奉九献宝。
奉九抬眼一看,不远处巧稚巧心手里拿着点燃的哧棒正在空中胡乱画着圈儿,哧棒头星星点点,在漆黑的夜色衬托下连接成不一样的形状,晶亮晶亮的,照出她们美丽的笑脸。
巧心注意到了奉九正看着她们,高兴地冲着奉九虚虚画了几个圈——三哥特意过去找三嫂,她们可不能过去讨人厌。
鸿司也在放几束哧棒:他性子比较静,喜欢的烟火也是安安静静的。
奉九回他们一笑,仔细看了看宁铮手心的烟火,选了个“转碟”,这种小烟火很有趣,燃放起来像个陀螺般转个不停,记得有一年,她和虎头还小,心血来潮想在大厨房放放这个转碟,没成想这个转碟飞着转上了案板,转上了切菜墩,转上了一个小铜勺,“嗤嗤”地四处喷洒着耀眼的火,把个铜勺都转到了地上,没完没了地转啊转的,要不是大过年的不能罚孩子,他们俩只怕又得被罚站了。
那个情景,多少年也不会忘……
宁诤在一旁看着奉九一开始很开心地放着小烟火,放着放着就不笑了,眼睛静静地望着转得正欢的小烟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又拿过一把棒,“再放些这个吧。”
奉九如梦初醒,茫然地看了看宁诤,又环顾四周,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扛不住奉天大年三十儿夜里的寒冷进屋去了,其中包括两个小姑子,只剩自己、宁铮、站在远处的鸿司和几个听差了。
她忽地一笑:“我想放轰天雷。”
旁边的下人没吱声,但都觉得三少奶奶胆子可真大,哪有女人放这么威力强大的烟火的,一不留神烧了衣服都是小事,每年都有人为此崩了面皮,甚至还有崩瞎了眼睛的,“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宁诤虎起了脸,唐六小姐胆大妄为他也见识了不止一次,可能只有天下的猫猫狗狗才治得了她。
“我在我们家每年过年都放呢,没事的,我很有经验。”奉九笑嘻嘻地说。
“你们家?”宁诤挑了挑眉。
小心眼儿,奉九暗地里撇了撇嘴:“娘家,是娘家。再不行,我戴上你的飞行员眼镜,再戴上手闷子。”
宁诤勉强同意。
奉九果然戴上了下人飞速跑回小红楼取回来的,秋声找出来的宁铮用的飞行员眼镜,和自己的手闷子,兴高采烈地跑到他们已摆好的一个轰天雷那儿,很是老道地压低了身子,伸出一条腿,又伸长胳膊,随即迅速点着了短短的捻子,然后赶紧往回跑。
宁诤一把接住她,不顾她满身的不乐意,拉开自己宽大的银鼠毛大衣把她罩在里面,又捂住了她的耳朵,于是在宁诤温暖坚实的怀抱里,她没听到多少震耳欲聋的轰天雷的声音,满耳里灌着的,都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宁铮无意间一扭头,看到同样穿着厚厚大毛衣裳的鸿司正站得远远地瞧着他们,天色太暗,根本看不清他的脸色,只是,在与他的目光交接的一刹那,鸿司到底还是缓缓地把头转开了去。
除夕的压轴节目是放大盒子灯,“年有烟方尽兴,节无礼炮不成欢。”
听差们兴高采烈地动手,把一个个的桶、架子摆了一地,奉九放了每年必放的轰天雷后,已是心满意足,这时倒不吵吵再想放了。宁诤怕她冷,还是从后面把她搂在怀里,而且比刚才搂得更紧,奉九挣了挣,宁铮才松开了点儿。
宁铮别有意味地转头,发现原本站在远处看烟火的鸿司也不见了。
夫妻俩同时抬头注视着天上璀璨夺目的烟火,一朵朵芍药、牡丹、菊盛开在年三十儿的夜空,如一片片星光倾泻而下,照得奉天暗沉的冬夜都亮了。
奉九觉得自嫁进宁府以来,大部分的事情还算称心如意:比如宁铮并没有强迫她真正洞房;比如家里的杂事很少会烦到她;比如宁家虽家庭结构复杂,人也各有各的思量,但她的地位是超然的,这里面不用想,肯定有老帅和宁铮的授意和安排;不过最高兴的,就是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就可以上大学了……
她忍不住在宁铮怀里抬头看他,宁铮觉察到了,四下看看,没人注意到他们,于是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怎么?”
奉九又朝他眼,宁铮发现今天她很喜欢这个动作,这个模样儿也最是顽皮,忍不住一笑,随即乖乖低下头来,奉九踮起脚尖附耳道:“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可以过得……”
宁铮看着她晶玉一般璀璨的双眸,好半天没出声,奉九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也就不理他了。她是心里有感受就要表达出来的人,说完自己就轻松了,倒并不在意对方的感觉。
她把头转过去继续观赏空中壮观的烟,忽觉得脸颊扑来几丝热气,带来阵阵熟悉的酥麻,宁铮凑到她耳边,在隆隆的炮仗和大朵的烟爆裂声中,清晰地说了句:“my pleasure.”双臂使力,把她箍得更紧了。
奉九“咭咭”一笑,把身子往他怀里更靠了靠,两人叠得像一个人一样。奉九看到一个年轻的听差爬上了帅府最南边足有五六层楼高的瞭望塔上,手里举着一根长竹竿,将一个巨大的盒子灯在杆头高高挑起,然后又用一根长香点燃垂在下面的导火线,盒子灯瞬间被点燃,于是里面藏着的一套套灯便依次坠下,五彩斑斓、有声有色。
这已是年三十儿烟阵最后的盒子灯了。说是盒子灯,莫不如说是一种会播戏的戏匣子:灯中套灯,足足套到了二十层,每一层都是一个奉天人耳熟能详的民间传说或戏剧故事。
第一座小舞台上演的是岳母刺字,人物形态逼真,举手投足描摹得甚是细腻,没一会儿,精忠报国的戏码演完了,第一座小舞台也跟着烧完了,烟灰、火如雨点般纷纷坠下,奉九正惆怅着,“砰”的一声,又一座小舞台落下,舒展开来,第二出戏开演了,这次是麻姑拜寿,接着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梁红玉带兵、穆桂英挂帅……居然还有这几年最火的戏码儿“杨三姐告状”,真是叹为观止。
正看到精彩之处,忽听得不远处中气十足的一声“好!”,奉九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又从大青楼出来的大帅正“呱唧呱唧”鼓掌带头叫好,还不忘吩咐旁边笑得开怀的洪福,“赏!重赏!三千大洋!”
这位老帅,专等着看最后压轴的盒子灯,若真演到了他心里,那他一定会出手阔绰,打赏起来绝不手软。
这壮观的大盒灯,演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演完,奉九意犹未尽地揉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从早起跟着宁铮贴对联,自己穿五帝钱,到后来吃年夜饭、看戏、回娘家包饺子,这一天忙活下来,是够累的了。
烟火也放完了,除夕夜最后一项活动结束了,想睡的可以安心去睡了。
宁铮立刻说:“困了?那回去吧。”奉九应了声好,再四下里张望一下,老帅又不见了。
而听差们大多是不睡的:一年到头,也就这几天可以公开打麻将和叶子牌,还可以小规模赌博,他们就盼着这个时候呢,何况明天还可以继续看堂会,过年真是太好了。
宁铮仍然搂着奉九,两人举步往回走,待走到小红楼门口,她忽然心有所动,看向北方:瞭望台上挂着一盏马灯,此时那里矗立着一个身影,一望而知就是老帅,他头戴獭皮帽子,身穿黑狐皮袍子,正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的凤凰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代枭雄,在大年夜里也会是这么落寞。
宁铮也看到了,脚下一顿,随后告诉奉九自己先进去,他一会儿就回来;奉九没马上进去,而是强忍着困意,耐心地等了一阵儿。她眼看着瞭望台上那道孤单的矮小身影旁出现了另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就像两个黑色的剪影,就那么默默地站在微弱的灯光下,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奉九不知父子二人的心,是不是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能靠得比以往近些?
奉九回去洗漱完毕哈欠连天地睡了,半梦半醒之间,忽感到一双带着烟火气的手覆上来捧住了她的双颊,奉九的潜意识忽然忆起一件事来,迷迷糊糊还不忘问着:“给婆婆烧纸了么?”
奉天的规矩,是在除夕夜子午交接前这个时段,务必要给过世的亲人烧纸钱,一般都是男丁去烧纸;但在唐家没这规矩,以前每年都是大哥领着大姐和她去园子里母亲最喜欢的心栖亭烧,去年少了大姐,奉九心里想着,今年大哥是和谁去的呢?
“烧了,和父亲一起去烧的。”
随即又听到宁铮带笑的声音低低响起,“父亲说你好生养……你个小坏蛋,说,白吃了我们老宁家多少好东西?快给我吐出来。”
说着,一张浸了果酒香气的嘴巴覆上来,轻轻含住又昏睡过去的奉九红润的双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