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他松了手，只是还把她抱在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上，一只手心有不甘地钻进她的睡衣，安抚地摩挲着她光滑的后背。

应该是昨晚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有如此大的变化，难道是看到了贺四对自己的纠缠了？虽然贺四冲过来想吻自己，但并未得逞；他还生怕贺四的唇膏在自己脸上一擦而过时留下痕迹，特意把口袋巾拿出来蹭了又蹭，又嫌恶地扔进了饭店门口的御河里。

宁铮不再逼迫她，开始静悄悄地思量：如果夫妻之间有情意，这种半逼半就堪称闺房情趣；如果是单方面的，就成了腌臜丑陋，他明白得很。

两人起来后用过简单的早餐，今天奉九还有半天时间，她会于下午动身回奉天。而上午的时间，她打算去看望巧稚和秀薇。

正在此时，宁铮接到了老帅突如其来的电话，这才知道父亲昨夜已从天津到了北平，现正在怀仁堂办公：老帅一向神出鬼没，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揣测得到自己的出行规律，以保证人身安全，他这种策略由来已久，也卓有成效。

老帅提出一个额外要求，让奉九去见他。

宁铮听了跟奉九一说，两人一齐纳闷上了。

宁铮只好开车送奉九去怀仁堂，并让今早过来报到的副官柯卫礼开另一辆，等着老帅见完奉九，再由他护送奉九去看巧稚，当然还有文秀薇。

怀仁堂坐落于紫禁城中南海内，原本是前朝慈禧太后居住的仪鸾殿，也是她的去世之所；袁世凯曾在此处理政务，所以从此后，所有北洋政府的首脑都在这里办公，老帅自然也不例外。

怀仁堂是一座灰布瓦歇山式两卷勾连建筑，有着红色的古老铜钱菱纹槅窗，裙板和绦环板上雕着万字纹底五福鹏寿纹，红色廊柱，可以想见当年的奢华和端庄大气。

奉九站住脚，欣赏着这座命运多舛，几经烧毁被推倒又被修复的美轮美奂的壮美宫宇。

宁铮叹息说：“谁能想到，就在这，”他伸出靴子尖儿点点怀地面，“这里还曾通过一条铁路呢，慈禧天天坐着小火车往返镜清斋，检查光绪功课。”故宫里面修铁路也是当时中国一景。

“这个败家老娘们儿！”奉九恨恨地说。

宁铮笑了，掐掐她的脸蛋儿，“你是真厌恶她啊。”

“哪个中国人会不怨恨她呢？别的不说，你看这仪鸾殿，多美，都是样式雷家的手笔，他们雷家样式房掌案传了七代，故宫、天坛、颐和园、避暑山庄……都是他们家设计建造的。”奉九一说起这个就两眼放光。

“我们家古董店曾收了不少雷家‘烫样’，也就是建筑模型，用纸板、秫秸杆和木头做的，材料平常，但用烙铁和蜡版一熨烫成型，就精巧得令人赞叹了——掀开一层还可以看下面一层，层层覆盖，只可惜这等手艺现已失传。我们当初都喜欢掀着玩儿来着。慈禧多无耻，居然还要重修被烧了两次的圆明园，逼着雷掌案日夜赶工，两代雷家人就这么累死了，她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样式房是前朝掌管宫廷建造的部门，雷家七代作为掌案，给北平城留下了诸多富有鲜明雷家特色的皇家圆林、陵寝和宫殿。

“一家样式雷，半部古建史”，这些代表了中华最高建筑水平的文化遗存，多亏了雷家几代人的贡献。

奉九一骂起慈禧就有点收不住口，宁铮安抚地捏捏她的手。

正在这时，怀仁堂侧门一开，迎头出来一个中等个子，国字脸，蓄着仁丹胡，穿西装的土里土气的日本中年男人，旁边还跟着一个个子不高，穿安国军中校军服的年轻男人，两人正在小声地用日语争论着什么。

他们一抬头看到奉九和宁铮，俱是一愣，随即打招呼的打招呼，敬军礼的敬军礼。

宁铮和奉九回礼，寒暄了几句就分开了。

奉九只觉得宁铮明显与那个军官要亲热一些，而对于那个男人……他刚刚看着宁铮，面上虽带着憨厚的笑，但却让奉九觉得他的笑意里藏有锐利的锋芒。此时奉九已走过他们身边几步，禁不住回头一看，正好与那个男人不约而同回头射过来的目光对上，双方不觉一楞，只好再次微笑，各自转头。

宁铮低声给她介绍说：“那个中年人叫土肥原贤二，是关东军派给父亲的不知第几任的日军顾问，最善装傻；年轻那个是个退役的日本少佐，后成为浪人，名叫荒木五郎，中国名叫‘黄慕’，是宁军第三方面军团模范队队长，此人对父亲和我都很忠心。”

其实自上世纪初，日本就一直有把整个国家迁到东北的巨大野心。为此，他们培植了老帅作为代理人，但没想到，老帅光拿钱不干活儿，甚至制定政策大量引进中国人出关在东北扎根，使得东北人口激增，让日本人的美梦一再受阻。

不过，老帅自然也不能把他们彻底得罪了，所以不得不接受已驻扎在奉天的关东军派来的军事顾问，合同三年一签，到时候再换。

在民国十五年前，曾做过老帅日本军事顾问的至少有十五人，分布在奉天总部、吉林和黑龙江军署，其中和老帅关系比较好，也在大大小小的战事里起了一定作用的有与老帅同岁的日本贵族子弟菊池武夫中佐、曾任京师警务学堂教官的町野舞马少佐，及后来的松井七夫大佐，当然也有后来就任关东军司令的战后甲级战犯本庄繁。

宁铮带着奉九，穿过雕梁画栋的前殿进入正厅，就看到老帅迎了出来，奉九已有差不多半年多没见过老公公了，他穿着蓝长袍黑马褂，还是那么精神抖擞的，一双与宁铮几乎一模一样的微微下垂的眼睛闪着慈爱的光。

“奉九来啦？快进快进！”

他一边挥动手臂把奉九让进宽大的办公室，接着又用同一条手臂一挡，板起脸对宁铮说：“你就不必进来了。在外面等着你媳妇儿吧。”

宁铮无法，只能在长沙发上坐下来，耐心等着，不免猜想父亲到底要与奉九说些什么。

奉九微笑着给公爹请安后，略略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看起来倒是与帅府的书房没多大区别——巨大的紫檀蟠龙透雕两头沉书桌、官帽椅，错落摆放着的大大小小的黑色水牛皮沙发，高大的书柜，散布的青瓷瓶，博古架上的诸多摆件，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从梁上垂下来的几盏红色宫灯了，好像再再提醒着，这里曾有一个贪婪昏聩、无能又狠毒的女人治理过天下。

书桌后贴着一副楹联，不再是帅府里那幅“书有未曾经我读 事无不可对人言”，取而代之的是“智深须有忍 将勇贵能谋”，字体结构稍散，笔力不足，一看就是老帅的墨宝。

奉九略略思索，这副楹联应该不是自古以来那些大家之作，比如帅府里的那幅欧阳修的自勉楹联，而是老帅自题。

对照老公公这么多年来的为人处世和治军治吏，奉九慨然：虽没多少文化，但老帅的通透达观，又岂是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九丫头啊，我今天找你来，是想问问你……你也知道，这要命的北伐军又归拢起来了，就要打到北平了，你说，我是接着跟他们打呢，还是干脆回咱奉天老家，大门一关，乐得自在呢？”

奉九目瞪口呆，这等国家大事，老帅确定要与自己这个虽对局势很关注，但只怕算不上有多少见地的人商量么？

奉九忽又想到，自己的公公，极其迷信，也许，他只是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个吉祥人，就好比他总带在身边的七姨太，就是因为他觉得自从收了这个跟他玩“斗什胡”总能玩到一起去的天津小李妈“天宝班”里的清倌人，运气一路看好，旺夫，所以才总与她同行。

可能也是因为类似的缘故，所以才想讨要主意吧？大概也是病笃乱投医了。

奉九心下轻轻一叹，抬眼直视这位一代枭雄，“父亲，每个人，都有穷其一生也想要圆的梦，您的梦……已经圆过了。”

“呵呵，该醒了是么？”老帅听完，转头看向窗外一树树的西府海棠。

海棠又名“解语”，这个时节，开得正绚烂，粉白的碗状朵，小酒盅状将开未开的苞，俯仰错落，颜色深浅疏淡，一朵挨一朵，配着光亮细致的绿色小叶，称得上是绿鬓朱颜，密密匝匝，蜂团蝶绕，好不热闹。

奉九很机灵地没接茬，由着老帅自问自答，忽听老帅惆怅地说：“这些海棠树，秋天结的海棠果可好吃了，今年……只怕是吃不到了。”

奉九微笑着宽慰，“父亲，我们奉天帅府里的八棱海棠果，也好吃着呢。去年秋天，二嫂和我还一起做了海棠果酱和果干，连奶奶都夸我们手艺好。”

老帅一听，眼冒精光，“说得好！说得好！九丫头你呀，你就是这‘解语’啊！”

宁铮正在外面等着，忽听到父亲放声大笑，先是一楞，接着就若有所思地笑了。

没一会的功夫，老帅亲自把奉九送了出来，笑眯眯地交代了几句，奉九跟老帅道别，接着就由宁铮护送到怀仁堂门外。柯卫礼赶紧下车，宁铮目送着他们的车子开走，这才转身回了怀仁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