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刚刚用毛笔写了一封很正式的公文信函给江先生,掌边不小心蹭了墨,于是起身到洗手盆洗手。洗完随意掏出手绢擦手,擦两下觉得不对劲,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条粉绒绒的口水巾,而不是自己一贯使用的传统蓝白灰色为主的男士手帕,明摆着就是低龄小女娃用的。
宁铮看着眼熟,这不是奉九给芽芽用安全别针别在胸口衣服上垂下来的小手帕么。
一定是早晨出门时忙中出错,奉九把女儿的手帕放进自己兜里了。
一旁的宋文成抱着胳膊连连摇头,调侃着曾声名在外的风流公子宁三,终于成了满口女儿经彻头彻尾的女儿奴了。
宁铮不以为意地甩开搁在桌上的扇子扇风,宋文成眼尖地发现,这素白扇面上的图画也是相当不同凡响,如果不偏不倚、不带感情地评价,称得上诡异——一道道或粗或细或飞白的墨痕横贯整个扇面,夹杂着大小不一、或圆或扁的圈圈,还有看似阿拉伯数字的“3”、“2”和“7”。
宋文成叉着腰,谨慎开口:“宁老弟,这不会是,令女公子的墨宝吧?”
“嚯,可以啊,真有眼力。”
宋文成哑然失笑,“你就这么带身上到处展览?”
“嗯怎么了?这可是再好用不过的试金石了——只要昧着良心说‘笔力虬劲’、‘构图有巧思’的,一律不用,你说多省心?”
宋文成一怔,接着哈哈大笑。
消完了食,他们回了太仆寺的小公馆,没一会儿,奉九和芽芽颈间一人多了一串用线串起来的玉簪。
临睡前,奉九穿了象牙白色隐着仙鹤纹样的素绉缎睡衣,即使沐浴后仍是一身的玉簪幽香,比什么法兰西香水都来得魅惑。当然不可避免地,也更让宁铮动情。奉九颈间的玉簪不可避免地被挤压,揉碎,流淌出汁液,香气绝俗,清幽醉人……
又过了几天,已接近中秋,宁铮要去怀仁堂督办一件公务,时间很短,没有其他的行程,然后就可以回去了。
他答应了芽芽和龙生,今日要去爬西山,所以一早一家子都跟着出了门,陪同前往。
奉九往怀仁堂窗外的树林望了望,今年日气很盛,果树结果都早,窗外的几株海棠树已硕果累累,压得老褐色的枝桠弯弯,红红黄黄的圆果子个个小灯笼一般,煞是好看。
原本鲜亮的朵都已不见,叶子变成老绿色,浓浓的秋意,就这么弥漫了开来。
“瑞卿你看,今年这果子结得真好。”
刚迅速处理完公务回来的宁铮走到她身边搂住她,俯头亲了一口,笑着问:“怎么,想吃海棠果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贪吃么,奉九不满地捏了作乱的手一把,“父亲还在时,不是曾有一次把我叫到这儿么?他老人家当时还惆怅着,说当年的海棠果是吃不上了。那是,民国十六年暮春的事了……时间过得真快。”
宁铮沉默了,绕到她身后,双臂缠在腰间,顺势把下巴杵在她的右肩头,两人一起望向窗外。
正在这时,视野里出现了两个小小身影:龙生和芽芽刚一下车就跑进园去,现下正在树林里没个正形划着圈地乱跑着。没一会功夫,龙生把脚上的小黑皮鞋一甩,又左右脚互蹭地脱了袜子,像只灵巧的小猴子般“蹭蹭”爬上了夫妻俩正对着的海棠树。
穿着一身黄底红叶娃娃领上衣下裤的芽芽在树下拍着手跳着脚地给树上的哥哥鼓劲,龙生得意地摘了几只离得近结得低的果子,比量比量,小心翼翼地避开妹妹,扔到了她面前的地上。
侍卫们都是年轻又沉稳的小伙子们,刚刚估摸一下,即使龙生跌下也没什么危险,毕竟园里的土地很是松软,于是围成半个圆儿,抄着手笑嘻嘻地看热闹。
宁铮低声问道:“那你是怎么回应的?”
奉九摸摸他的手,手背微凉,于是伸手覆住,“我说,奉天帅府里的海棠树,也会结很多海棠果,味道一点不差呢……父亲很是开怀。”至今,奉九都还记得老帅随即爆发出的笑声,像是胸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奉九只觉得耳背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滑过,她缩了缩脖子,把后背更往身后的怀里靠了靠,宁铮笃定侍卫们不敢随便回头往屋里瞧,便大胆地叼着她的耳垂,含含混混地说:“我的九儿总是这么善解人意……谢谢你。”
“我想家了,想奉天了。”奉九声音低低的,就刚刚这么一刹那,她才发觉,此次在北平已呆了三个多月了,原来自己也会这么想家。
“对不住。再忙过这一阵子,我们一定回家过年。”
“嗯,好……”剩下的话,被把她轻轻转过身来的宁铮吞进了肚子里。
虽常常被这样亲吻,昨夜明明更加亲昵,奉九却依然情潮涌动,目眩神迷。她胡乱地想着,虽身在异乡,但能常常见到面,也算是一种补偿,称得上是“失之桑榆 收之东隅”了吧。
没一会儿,两个孩子跑了回来,宁铮马上开着车,一家人一起去了位于北平西郊的香山,与旁边其他几座山同属西山山脉。此时的香山,漫山遍野的百年黄栌还没有多少变红,五角枫也还绿着,备受称赞的香山红叶,还没到那个可以展现其最美一面的时节。
但在初秋,能登高远眺,本身是让人惬意。
宁铮一家进了东门,先看见了“青未了”亭子,接着爬过驯鹿坡,过了静翠湖,直奔公认的鸟瞰北平城全貌最佳地点——“森玉笏”而去。
爬到半山腰,芽芽到底太小,很快就累了,于是原地跑般地顿着小脚张着手让父亲抱。宁铮笑着蹲下,把她背到背上,原本有点打蔫的芽芽立刻恢复了神气活现,小胳膊一甩一甩地指挥父亲向前进。龙生仰头看了妹妹一眼,毫不动心,拒绝了奉九让后面跟着的侍卫也背着的提议,精神抖擞地坚持自己向上爬。
香山曾是前朝的皇家园林、避暑胜地,从七十年前到本世纪初,总计被八国联军抢了两次,毁了两次——不过话说回来,北平又有哪个好地方没被西洋强盗糟蹋过呢?
奉九想起了东北的“关东州”——已被日本人霸占了三十余年,堂堂中国人想去大连、金州和旅顺,居然还要用护照才行。
她微叹口气,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侵略者都赶出中国呢?她的叹息,只能在心里,她知道,这是宁铮难得的清心时光,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国内局势并没有变好,表面上暂时统一了的国民政府里手握各地兵权的将军们,照样你不信我,我不信你;你不服我,我不服你。
内部尚且纷纷扰扰,争斗不息,什么时候才能同心协力,共敌外侮?
到了“森玉笏”,又蹬了二百多级台阶,一座八角小亭出现在眼前,他们汗津津地进了小亭坐下,芽芽也早下来拉着父亲的手爬过了最后的台阶,此时欢呼一声跟龙生一起趴在栏杆上,四个人都贪婪地鸟瞰着脚下的北平城,好像头一次发现这座城市的设计如此奇妙:对称、庄严、华美。
这么美丽的属于中国人的京城,真希望它能千万年地宏大、昌茂下去。
奉九给俩孩子擦了满头的汗,忽想起一事,扭头对宁铮说:“过几天该过中秋了,奶奶、大嫂和五夫人她们,都说要来北平一起过节呢。”
宁铮听了舒心地一笑:“好啊,大家可以过个团圆节了。”因为近几年的事情太多,家里人已很久没有聚一起过节了。
奉九笑着说,“嗯,想她们了,到时候得多热闹呢。”
宁铮不语,只伸头朝着她,奉九一笑,接着给他也擦了满头汗。宁铮满意了,从身后抱紧了她,他们一起向灰蓝色的远山处极目而望,憧憬着与家人相聚的欣喜。
然而,今年的中秋,宁家人还是没能聚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