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毕试了试,那细线不知道用什么做的,非常坚韧,根本扯不动。
老毕的师父就叹息了一声,说自己真是老了,忘了这阴邪东西是见不得光了,哪能露在外面,差点儿酿成大祸。
然后他又感叹了一声:有三十多年了吧,终于又找到你了。我就知道,我还没死呢,你怎么死得了?
他又冷笑:龙脉你都敢截,用几十万人的气运逆国运,这天下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
他师父用拐棍扒拉了几下蟹盖,掐算了一下,就让老毕大火烧开了几锅开水,按着几个方位浇下去。
小毕问他:师父,要挖开不?
师父摇摇头,说:来不及了,挖二尺深就行。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
小毕点点头,将那大锅水挨着一尺深的泥坑灌了下去,就见那地下泥土翻滚,簌簌跌落,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被烫伤了,拼命要往外爬。
满院子都飘着一股怪异的肉香味,院子下像是开了锅,整片地面都在晃动,泥土翻动,像是地震一般。
动静越来越大,隔壁的狗都被惊起来了,拼命吼叫,一声接着一声,一片连着一片,后来整个村子的狗叫声都连在了一起,好多人家都被吵醒了,开始开灯查看。
小毕有些担心,问他师父怎么办?
师父说:没事,他也快熬不住了。
不知道弄了多少个泥坑,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哀嚎声,声音特别诡异悠长,但是几乎在一瞬间,整个村子的狗突然就停止了叫声。
有些狗明明是在长吼,突然就憋了回去,拉长的声音硬是戛然而止,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吭都不敢吭一声。
原本一直趴在驴圈上懒洋洋睡觉的小猴,猛然醒了过来,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远处。
老毕的师父叫了一声:走。
小猴刷一下跳在了他肩膀上,他们开始往外走。
那天是个月亮地,走了没多久,路上就起了雾了。那雾气开始没多大,后来越来越大,小毕也觉得有些不对了。
首先是师父那只猴子,平时最爱骑在他头上,上窜下跳,一会儿也不得闲。
现在倒好,它老老实实地蹲在师父肩膀上,一动也不敢动浑身都紧绷着,像是特别惧怕什么。
原本好好的路,也渐渐看不清了,前面开始出现了一个坟堆,接着又出现了一个,又走了一会儿,像是走到了老坟山,到处都是一个个的坟堆,合抱粗的老槐树,地上散落着枯骨,旁边是一个塌了顶的破庙。
破庙里供奉着古怪的黑色雕像,更诡异的是雕像下面是人形,头却是兽头,有狐狸、有狼、有黄皮子,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动物,都是带着嘲讽的神色,冷冷盯着他。
师父就慢慢停了下来,说:小毕呀,别走了,他已经到了。
小毕赶紧朝着四周看着,外面全是浓雾,雾气中一个个坟堆,哪有什么人?
他师父又说了几句古怪的话,回头问老毕:小毕,你跟了师父多久了?
老毕想了想:快十年了。
师父点点头:这几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也苦了你了。本来想着你还小,过几年再传你一些真本事,看来是没机会了。
老毕听他师父这么一说,顿时脸色大变,赶紧上来扯着师父的衣角,说师父咱们赶紧走吧!马上五月了,咱们还要去江南吃糟鹅,喝黄酒呢!
师父就笑了:你知道师父当时为啥相中你不?
小毕说:是不是看我听话?
师父笑了:那是因为你傻!做咱们这行的啊,不能太聪明喽,也不能有感情,折寿啊!
他叹息了一下,说:“唉,本来想着,等你大一些了,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他取下那个蟹宝,让小毕收好,又取下手里的玉扳指,让小毕小心收好。
他摸摸老毕的头:小毕,师徒一场,师父也没啥能给你的,回去后把扳指卖了,找个老实女人好好过日子。
小毕的眼泪就下来了。
这个扳指师父的心爱之物,再落魄的时候都没有典当过,说是师父的师父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有一年小毕中暑了,师父拿下来过一次,让他含在嘴里,就像是一块冰,沁人心脾,将他救了过来。
可是不管小毕怎么恳求哭闹,师父都只是坚决地摇头。
他最后打了一个唿哨,让小猴跳下来,使劲摩挲了小猴浑身的毛,郑重拜托小毕一定要照顾好它,转身就要走。
小毕死死拽住他,死活不让他走。
师父却指着周围的小坟堆问他:“你知道这是啥不?”
“坟头……”
师父却摇摇头:“这里都是师父当年的老兄弟,他们现在都坐在那儿看着咱们呢!”
师父说:“其实在当年,师父就已经死了……多活了那么多年,已经是赚的了,现在也该回去陪他们了……”
师父说:“小毕,你要记住了,男人总有向前走不回头的时候。有时候啊,你明知道往前走就是死,可是也要往前走。有些事情,比活着还要重要。师父这辈子,值了!”
说完,他像变了一个人,眼神似剑,背脊陡然挺直,仿佛年轻了几十岁,朝着浓雾里走去,且歌且行,身影逐渐消失在了浓雾中。
那小猴吱呀叫了一声,猛然从小毕头上跳下来,追着师父也去了。
小毕也喊了一声“师父”,拼命去追他师父,却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很多年以后,老毕才知道,师父临走前唱的那首歌,是一首非常古老的军歌。
他师父还曾经是个军人?
老毕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他醒来时,躺在干涸的河床上,周边全是干裂的土地,哪还有什么一个接一个的老坟堆,哪还有什么浓雾?
他寻访了好久,问了村子里所有的老人,都没人知道哪里有那样的老坟圈子,以及那样古怪的破庙。
他没有放弃,继续一寸一寸寻找,他知道肯定有一个地方,哪怕是一个结界,一个地下世界,他师父也曾杀了进去。
后来,他终于在拒马河的一条支流旁找到了那只小猴。
是小猴的尸体。
它的身体紧紧缩成了一团,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将它的身体小心舒展开来,才发现它并不是被烧焦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吸尽了浑身的血肉,所以身体缩成了一团,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小毕大哭,在河边焚化了小猴的尸体。
他后悔当时的迟疑,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猴。
在河边等了三个月,天降大雨,雨水充溢了拒马河,淹没了干涸的河床,小毕大声痛哭,没有人知道这背后经历过什么。
他终于离开了。
他没有卖掉玉扳指,他将蟹和尚戴在了脖子上,开始一个人生活。
他本是个孤儿,一直在街头流浪,是师父收留了他。
他没有家,师父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师父没了,他又成了那个孤儿。
他在全国流浪了很久,最终回到了乌苏里江。
老毕说:师父一定还活着。
老毕说:每年开春,师父都会来这吃开江鱼,所以我要在这等着他。
老毕说:我跟师父时,才十六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我?
老毕说不下去了。
他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老毕就使劲揉眼,他就眯着眼看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他就使劲抽早已经熄灭的旱烟,他就轻轻唱起那首古老的军歌。
过了很久,老毕轻轻地说:每次想起师父,我都要哭了。
实际上,他已经哭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