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没说整死他——后来我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说话。
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个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
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跟日本人又打了几次之后,我们的队伍进一步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
我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们,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
我看着周围的人说:“都快他妈拉出半个独立营来啦。”
死啦死啦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
他哼了那声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这里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小时前我们会视此行为自杀,但是现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军没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
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时间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几挺轻机枪。
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说:“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人。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是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聻?”
“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
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
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这是一直让我愤愤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
死啦死啦乐了:“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骈四俪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有时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就很悲哀。
“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我做作地背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个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这种悲伤早跟我没相干了,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
今天学到个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说,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缓过来就用我哑了的嗓子说:“……现在不是扯这蛋的时候。”
他不乐了,“哦”了一声,似乎刚意识到马上我们将面临一场战争:“对啊。不过你们不用我太操心,能蹭到这块儿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说都挺会打仗。”
他说得没错,林中的我们没消停过,两个重机枪巢已经被加固和隐蔽到即使开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轮廓;蛇屁股把装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枪架在上边以便更为精准;要麻上了树,因为这样更加居高临下;不辣把别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挂弹袋,把手榴弹吊在脖子上,他这样的冲锋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弹,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不是他们几个,每个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这确实是一帮老兵油子。
死啦死啦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
我摇摇头:“你太危险。”
他从那种调侃中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气。他开始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我跟在后边。
我想他说的并不是这次冲锋,我说的也不是。
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还是背后偷袭,他连两个小队的兵力都没打算硬撼。他、我、迷龙、不辣一帮子人轻而易举地爬进了日军因兵力空虚而空空如也的二线战壕,一通步枪机枪手榴弹臭盖过去,其间夹杂着死啦死啦几个缺德家伙手上一亮——他们扔出的是点着的火把。
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窝!”他自个儿带头往壕沟里一趴,连个头都不露,那可叫迫击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军分出半数兵力来攻击背后,当濒临二线战壕时,那点儿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经足够给暗地里的家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树林里迸射枪火,两挺早标定好的重机枪将没地儿躲的日军一个个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枪手们叮叮当当地收拾着漏网之鱼。
几挺轻机枪全被死啦死啦带在身边。迷龙们趴地上,拿机枪扫射着沿交通壕过来的第二部分日军,不辣们咣咣地扔着手榴弹,在林间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
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损失过半的日军很快向侧翼撤退,我们追击。
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轻而又苍老的男人。
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轻而苍老的我,年轻而苍老的我的祖国。
那个黑皮的、赤裸的中校冲在兵油子堆里怪叫和射击,他真是不像一个中校。
死啦死啦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的机枪工事上,能让自己舒服时他会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个日本罐头,一只脚光着,以便他用脚趾把地上的几个日军徽章翻过来翻过去地排队和打量——他在认日军军衔。
我们散落在周围搜刮着战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挂满了日本手榴弹,我翻寻着一个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迷龙抱着机枪坐在尸骸中,他大概还在想着他是最后一个东北人。
林子里的人络绎地过来,蛇屁股、要麻、包着脑袋的豆饼、郝兽医和阿译等,我们冲锋的脸上写着不适,他们后援的加倍写着不适——不适于这样一场一面倒的战斗,这样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茫然。
死啦死啦挥着他的日本小勺对新来的大叫:“请进!请坐!请上座!——你们诸位现在就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
他心情很好,很放松,这傻子都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致我们更加讶然。“咋这么说咧?”他对迷龙说,迷龙横了他一眼;“何解啰?”他对不辣说,不辣嘿嘿一乐;“别傻笑,中不中?”他对豆饼说,豆饼连忙正色。
死啦死啦看起来简直亲切得要死:“今天诸位得上座!因为以前你们拿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天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靠自己可怜巴巴,要么等别人好心——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
我拖着那个医药箱,交给郝兽医,一边低声说:“他妈的收买人心。”
老头儿说:“知道人有心就好啦。”
老头儿嘿嘿地乐,但他乐不了几秒,因为迷龙猛站了起来,把他的机枪架在工事上,他虽没说话但那是个提示,我们纷纷就位。
夜色与雾霭中,远处机场另一边晃动着人影,隐约地响着鼓点。
我们很多支枪口指向从雾霭那端来的那小队英国军人,他们整着队,踏着小碎步,小鼓手咚咚地敲着鼓走在他们老绅士一样的指挥官身边,指挥官闲庭信步一般,右手打阳伞似的打着一面挂在竹竿上的小白旗——这个机场曾经的拥有者,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失去了机场。
我们用半个小时解了机场的围,但为了向机场守军说清我们来自早被他们放弃的战区,是盟军,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我们的盟友宁可向日军投降,也不愿意相信他们被中国军队搭救了。我们的盟友甚至分不清汉语和日语,或者更该说他们懒得分清。
老绅士终于折断了他的白旗,扔在一边,踏了一脚,这样表示过他终于明朗的态度后,他让在一边,他的几个护卫列个仪仗队,他的鼓手开始敲另一支曲子。
我们大部分人都已经等得坐在地上了,那是累的,我们从我们不绅士的行为中站起身,一脸的厌烦,打着很不绅士的哈欠。我们终于可以进入这座我们本该在里边换装整备,全编制出击日军的基地和机场。
我的腿都疼得要炸了,刚才太费劲了。我让在一边好走慢一点儿,一个人扶住我,扶我的是郝兽医。老头儿一脸的苦笑:“救了整座机场,你觉得荣幸吗?”
“我不觉得荣幸,一点儿也不觉得荣幸。”
死啦死啦离着几臂远,精力过剩地冲我吵吵——他实在是我们中间唯一一个还看不出倦态的人:“你都能教会英国佬分清中国人和日本人,你真了不起!我又想给你升官啦!”
我斜了他一眼,我不想跟他说话,但我愿意跟郝兽医说:“就算咱们真救了整个快被英国人败光的缅甸,英国人也不过觉得这是一场中国猴子打日本猴子的战争,又愚蠢又自负,就好像我们以前被人分得七零八落,还嚷什么以夷制夷一样可笑。还有,我们说英国人败光了缅甸,这可只是他们的殖民地,我们呢……我们快败光了我们自己的祖国。”
“他想法真多!”死啦死啦猛力拍了拍我,从我们身边超过,走向前边的迷龙,看来又有人要被折腾。
我不理他,我发现这家伙在时要想说自己的话最好就是不理他:“我越来越后悔来这趟了,郝老头儿,你害死我了,我该安安静静在禅达烂死的。”
郝老头儿干笑了两声,而搭腔的仍是前边的死啦死啦,这家伙的耳力有点儿非人:“翻译官,我立马就弄个英国医生来治你的腿。”
我怒从心头起,瞪着他:“我告诉你件事吧?”
死啦死啦无所谓地说:“说吧,我啥破烂都收。”
“你再能打也没有用。缅甸这场仗,咱们输死了。”我瞪着他,我已经说了够军法从事的话,但够军法从事的事我之前也没少做。他看着我,那表情与军法什么的完全没相干:“我又不是在为英国人打仗……你瞪着我干什么?”说完他真走了,拍着打着一言不发的迷龙,再不管我这边。
郝兽医唏嘘了一下:“他是在为我们打仗呢。”
我泼他的冷水:“老头子啊,乱激动的老头子,你要小心中风啊。”
我们睡在仓库里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比较会照料自己的人睡在仓库里俯拾即是的板条箱上,我们每个人都尽量让自己来之不易的武器离自己近一些。
鼾声如雷,我瞪着黑漆漆的穹顶看。一群人的鼾声夹在一起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情,有高腔,有低音,回旋的,咏叹的,欢呼的,如泣如诉的。
行伍多年,最恨的事就是打鼾。家父要求寝食无声,打小就家法高悬,揍得我对睡觉和吃饭都有下意识的厌恶。
我拼命跟自己说这觉来得不易,从登上飞机就进入一个疯人的世界,疯子累了倒地就睡,我们却又得疯又得清醒……可世界上骗不来的有几件事情:心安理得、诚实、天真、睡着。
我看着郝兽医从漆黑里摸了过来,一会儿撞了箱子,一会儿绊了板子。他背着我给他的医药箱,就算伸手就能够着我们这帮躺着的家伙,可刚从外边有亮光的地方来,老头儿在这黑过头了的地方仍得摸索。
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有个根。”
“他妈的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像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上,死啦死啦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儿,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号什么号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这回很安详,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郝兽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还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搡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条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译的脖子,连吓带掐,阿译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说。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个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译解释说:“英国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个咱们中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过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译打过黑枪——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过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这仓库里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条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一副绑腿、一个背包、水壶和少量而难看的m1917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们给自己套上干净的衣服,这是英国人还没来得及烧光的物资之一。康丫给自己头上扣上了一顶m1917钢盔然后开始大惊小怪——这家伙他没使过,于是拿着打仗得来的日式钢盔比较。
“有和面的没?现在可以煎烙饼啦。大鼻子在拿饼铛子糊弄我们。”康丫比较后得出结论。
蛇屁股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就少见多怪。老子打淞沪就顶锅子来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捡来的日盔。
不辣拿枪在他脑袋上捅得哐哐响:“要想脑壳被自家人开天窗,你就顶个日本盔晃。”
“可不?英国人连中国话日本话都分不清,他会来分你日本盔下边的中国脑袋?”我说。
康丫终于老实了,他把两顶盔一前一后挂在身上做护心镜,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发现可以拿两把枪刺咣咣地把自己当鼓敲。
外头传来死啦死啦的大叫声:“立正!长官驾到!”
就死啦死啦来说,这样严重的吆喝他还从未有过,他行风立松地卷进来时我们简直以为虞啸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后边跟着的并非张立宪何书光之类,而是一个一脸怀疑精神的英军上尉医官。死啦死啦也换了衣服,我们终于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军官,他几乎有些清秀。
我们衣冠不整,但终于算是给面子地立正。阿译把他好容易剪出来的几副中国衔交给了他:“团长,你的军衔。”
那家伙大大咧咧接了:“谢啦!”他像一个军官那样打量着我们,顺便将康丫当锣敲了个响,然后叫道:“孟烦了,你那烂腿拿过来看看!”
我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站住了,我还要为这条腿受多少气呢?“他只为军官服务。还是郝兽医比较配我的腿。”
郝兽医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过来,啪的一声来了个足可以应付蒋中正公的敬礼:“团座!报告团座!请坐下,伸您的贵腿。”
我说:“别闹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时的小丑,你不歇吗?”
死啦死啦保持着一脸的恭敬,跟我说:“总好过一败再败,败成二十四岁的烦啦。是吧,团座?——你们不会伺候长官的吗?”他喝的是我的那帮狗党,此时他们一窝蜂而上,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我扒掉了裤子。我一边气着,一边被他们摁在板条箱上坐下。我从人渣们的头顶上看了过去,医官以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蹦起来,给我打了个敬礼,又过去给那名医官打了个敬礼:“请为我们的指挥官治疗!”他甚至刻意夹杂了刚学会的英语词“指挥官”。
那个医官终于走到我身边,蹲下了身子:“对不起,我不清楚中国人的军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
我看着死啦死啦走开,离开我们。
迷龙在仓库外的角落坐着。英国人愿意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有很重要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有隔离网。迷龙呆呆地看着隔离网,死啦死啦从他身边走过,几米后又绕了回来,他又在挑事,一脚把迷龙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伦式给踢倒了。
迷龙看了看他,把枪扶起来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装得好像那不是自己干的一样,他专心给自己佩上阿译制造的中国中校衔,只是然后他又走过去一脚把机枪踢倒了。
迷龙终于开始往起爬:“我知道咱们谁看谁都不顺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迷龙的火气:“东北佬就是不会打仗,虚耗粮饷,浪费我子弹。”
迷龙不再说话了,把住他的肩,照道理下边应该是肚子上一拳,但死啦死啦开始动嘴:“我半匣子弹打死四个,你一匣子弹打死一个。这要等你打到东北,打空的弹匣都够堆个山海关了。”
迷龙沉默,仍带怒气的沉默,但过了会儿他开始嗫嚅:“我没使过机枪。”他没说出来,但眼睛里已经写着“你教我”了。
于是捶人的不是迷龙而是死啦死啦,他捶着迷龙的臂膀:“身板是个使机枪的身板,准头也不错,可干吗非连发呢?头两发命中,往下的全上天,跟天上飞的有仇?”
迷龙变成了迷惑:“机枪就连发呀!”
死啦死啦拿过那支枪:“短点,短点,短点。”他一边说一边开火,扳机扣得训练有素,每次出膛都是二到四发的短点射,说了三次短点,三块石头被打得粉碎。“这是布伦式,跟咱们国内用的捷克式是一家。是咱们最拿得出的枪,也是小鬼子最恨的枪。看你人不错才让你扛——要不要学几个使这枪的损招?”
迷龙没说话,因为他已经钦服。
我拖着我的腿从仓库里跛行出来,那怪异的“嗒嗒”“嗒嗒”的短点吸引了我。我走了几步,便看见迷龙在那儿用短点打断远处的树枝,这家伙比死啦死啦来得更狠,他因为臂力大是用跪姿在射击,左手扶着枪身,整支枪的后坐力全作用在右臂上,但对他来说那似乎不算一回事儿。
死啦死啦已经结束了他的教程,坐在一边看热闹。我看看他,他扫我一眼又开始看迷龙的射击,而我觉得有必要跟他说一声。从回到机场,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像我们自己人,他通宵达旦地从英军那里磨来我们急需的物资。即使不算我的腿,我对他的印象也好了一点儿。
“下午就给我做手术。”我对他说。
“哦,好啊。”
我想走,但又补了一句:“……谢谢。”
“腿治好啦,就别老掉队啦——三米以内。”死啦死啦提醒我。
我不那么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回身,老绅士指挥官正在匆匆过来,并且带着他的英国籍翻译。
老绅士嚷嚷着:“你答应过我们,你的部下会帮助我们加固防御工事!”
我抢在那个英国人之前给翻译了,我不是绅士:“他要我们帮忙加固防御工事——我去叫人?”
死啦死啦拦住我:“不,谁都不准动窝。我的团需要休息,都累成灰孙子啦。”
于是我们都坚持着不动。我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几乎是感激的。是的,我们都快累散架了。我们只是想替他分担。
我几乎是温和地跟他说:“你没有一个团,只有三百多败兵。”
死啦死啦坚持道:“我乐意,就是我的团——告诉老绅士,我们不是来加固防御的,我们不是泥水工,是军人,我们休息好了就主动出击。”
“我们……”我没译下去,因为我刚意识到那位一秒钟前还让我们感激得不行的家伙在说什么。我转头看着他,迷龙也看着他,我们都在讶然。
“……疯了?”我没有改过来,这个词还是用的英语。
老绅士也道出了对他翻译出的内容的看法:“疯子!日军多得像会移动的森林!”
“是啊,日本人疯了,两个小队就敢袭击机场。对付这样的疯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我们十个人就敢袭击他们的联队——我的团可有三百人。”死啦死啦笑吟吟地说。确实,这样胡来的战略不大可能用军人的一本正经说出来。我只好瞪着他。
老绅士在再度得到他的译文后掉头就走:“上帝,他们要自杀,我要去联系他的指挥官!上帝保佑这该死的通讯,让我赶紧联系上他的指挥官!”
我向死啦死啦说:“他说我们自杀,他要去联系咱们上峰。”
他向老绅士的背影嚷着,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跟自杀对着干,我这是降低伤亡的最好办法!”
“你赢了一小仗,可这是场大战。眼下你赚到了,可过去我们输得太狠,我们会死得精光。”我盯着他。
“大仗就是小仗叠出来的。我就有三百来人,就打小仗。”死啦死啦说,说完他追着老绅士去了,看来他的口角还远远未完。
我看了看迷龙,迷龙看了看我,抱着他的机枪在尘埃里坐倒。我坐在他的身边。
“我不是不知好歹,而是知道他心比天高,心太高的人草菅人命。迷龙,我以前也是这号人,跟弟兄们混着我就混会一件事,命挺值钱。自己的命没价,别人的命也很金贵,不能那样用的。”我苦口婆心地跟迷龙说。
迷龙有点儿心不在焉:“多少钱?”
我默然了一会儿,索性直奔主题:“……他会害死我们。”
“我整死他。”
我哑然了,迷龙带着微笑说这话的,他眼里又放着光,像是终于撞上一个他流亡十一年来从未遭逢的精彩游戏,那样说整死谁,简直近乎亲昵。
“他说给我配个副射手,这样的机枪才好使。”迷龙跟做梦一样说。
我仍然不信任死啦死啦,他也似乎并不希图我们的信任。但是看着迷龙在失去最后一个同乡后居然还能这样微笑,我明白一件事,他真的会整死我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