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5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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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丢弃在南天门上的我们的躯体。

我觉得很冷,今天早上真是凉透了,每个人的动作都变得很迟缓。死啦死啦的声音穿过雨雾传来时也像冻结了一样。

“修工事呢。日本人战线拉太长啦,现在要据险而守了。”

我瞧了他一眼,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个望远镜来,他细细地看。

那又关我们屁事呢?我这辈子也不要再去南天门。

但是,我们的头颅,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四肢,我们的血液,我们的骨头。

我们的身体早已腐烂,被日本人薄薄地盖了一层土,现在它们正在被掘出来。穿着橡胶衣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用最大的冷漠和最高的效率,用车头改装了简易推铲的坦克把它们成堆地从悬崖上推下。从南天门到怒江,它们会经历一个极长的自由落体行程,幸运者成为湍流中一个小小的水,不幸运的,松散的肢体在山石上再一次四分五裂,或落山峦,或逝怒江。

我忽然觉得手上生疼,我瞧了一眼,郝兽医掐着我的手,老头子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我的肉里。

老头子喃喃地说:“……康丫。”

我忽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时,就一把抢了死啦死啦的望远镜。我立刻找到了我们埋他的地方,当时为了让他能看见东岸,我们把他埋在了怒江的正斜面,所以我们很轻松就找到了——只是那里的整片土层都已经被剥离。我在土堆边看见了他,和其他几具尸骸堆在一起,一辆掘土机正向他驶去。

望远镜被人抢走了,不辣使用那玩意儿时用力过猛杵了自己的眼窝,但我想他像我一样,肌体已经麻木了。他刚找到他要找的,望远镜又被郝兽医抢走了,郝兽医手忙脚乱拿错了一头,阿译帮他搞正了。

“每人十秒钟。留个念想。”死啦死啦说。

我用我的肉眼看着那辆掘土机向着土堆和尸骸掘进,把尸体和土石,连同树木的残骸一起卷起来。康丫在泥土的波浪里翻滚,出现,又被埋藏,他似乎不想看见我们,但他不可避免地向着悬崖接近。

不辣开始号叫:“干什么不开炮?由他们挖!人呢?!干什么不打?!”

死啦死啦斜睨着他,并没去阻止,蛇屁股抱住了他,丧门星捂住了他的嘴,因为看起来那个死湖南佬儿不光会冲出树林,还会冲下悬崖。

死啦死啦机械地重复:“每个人看十秒钟。留个念想。然后下山。”

我身边的郝老头儿一边疯狂地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把望远镜杵在自己眼窝上。不辣被丧门星把脑袋摁进了泥里,那家伙一边啃着泥,一边还在说打呀打呀。

我看着康丫在悬崖之上滞停了一下,然后随着黑土和枝叶翻滚落下,撞击着利石,飞旋,翻滚,消逝于黄河青山。

不辣不再对着他啃出的土眼号叫了,他现在很安静,我们都安静得不喘气。

死啦死啦说:“好好看着。再过两分钟大家下山。师座要表示对咱们的倚重,早半个多点就来了,咱们至少到个准时吧。”

“……他干吗不杀了你?”我问。

“他觉得我该死在对面南天门。”

“你死在哪儿都一样的。你趁早死了吧,你没死就带我们来看这个。”

“这不是你们一直想看见的吗?看见了。连你这样的爱失望的家伙都没有失望。”死啦死啦居然还不忘讽刺我。

我瞪着他,拼命地调匀自己的呼吸。

一直想看见。是的,又被他阴了,但确实一直想看见,想到不敢看见。我们不知道南天门上留的是我们的躯壳还是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失去肢体的残废在想念残肢,不,我们只区区二十几个,我们是离开了躯体的残肢,在想念躯体。

死啦死啦又一次看了看我们所有人,众生百态,郝兽医坐在泥里,用一把湿树叶拼命擦自己的脸,蛇屁股对着望远镜屏息,丧门星摸着他身上他兄弟的骨殖,其表情居然是庆幸,阿译跪在那里嘴里无声地叨念,不辣已经没人摁着了,但仍伏在泥里保持被摁的姿势。每个人都不一样,没一个人重样。

死啦死啦打了个响指:“走啦。走啦走啦。”

我们爬行着离开。我们是被抢走了躯体的小偷,偷溜回来,看十秒钟栖居了一生一世的躯体。

我们站在泥水地里,死啦死啦的恶行并没有让我们振作起来,而且我想他要的也不是什么振作。

何书光几个穿着雨衣的人在我们中间插来走去,把泥水溅在我们身上,同时纠正我们的队形。显然他们觉得我们这个参差的队列很不像话,再三修整,但是无法搞定我们中间弥漫的一种让他们莫名其妙的气氛。

唐基仍坚强地一脸和气,虞啸卿脸色已经很不满意,后边雨伞阵里的陈大员干脆就已经是满脸憎恶。虞啸卿不断睨着站在队侧的,和我们一样连汤带水的死啦死啦。

沉闷得很。我们也没法看清要补充给我们的东西。空地上的装备被油布遮着,要补充给我们的兵员被雨伞阵挡着。

虞啸卿不高兴,很不高兴,没哪个上司——尤其这样雷厉风行的上司——会高兴下属在看见自己等着时却转身他向。

没人高兴。死啦死啦准时到达,但在没到时已经把交接仪式变得像是吊丧。

人也不说话。雨也浇够了。

唐基请陈主任讲话。

陈主任生气地拒绝了:“我不讲。”

唐基便不再坚持了,他分得清客套与拒绝。他看虞啸卿,虞啸卿也不过是淋湿的一块铁板,他便向张立宪示意。

张立宪翻开册子便念:“兹……交接物资清单……”

虞啸卿打断他:“不用念了。要站,我自会换个地方。”

张立宪愣一下便住嘴。唐基倒永远还记得说句场面话。

“前川军团自出蜀便是一腔赴死之心,蹈血肉杀场,看魂魄激扬,今天这个一往直前的精神就要在你们这里传承了。我是湘人,我再送你们湘人给赴死之士的几句话,‘呷得苦,霸得蛮,耐得烦’。我是军人,我再以虞师之名赋你们这样的期许,‘令行禁止,如岳临渊’。”

虞啸卿抢过话头儿:“说白了就是,不要太过分。我爱才,为此仗而爱才,可我也杀恃才自傲的,为此仗而杀。”

死啦死啦毕恭毕敬地说:“是。”

虞啸卿问他:“爬祭旗坡干什么?那连预备阵地都不算。”

死啦死啦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沉默是金,我挂起不问。给他旗。”虞啸卿说。

何书光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布展开,那寒碜得很,不光是白布,而且是块被烧煳和打穿了的白布,旗上有墨画的一个无头家伙,笔锋古拙得很,倒像多少个世纪前的壁绘。

虞啸卿说:“旗是白的,因为本来就是裹尸的寿布。裹战死之躯,可不是拿来给你们投降。川军团出蜀,一个老画师卖了寿棺,捐作军资,在寿布上画了这个,拦路交予川兵。这是刑天,没脑袋的被砍了头的刑天,没了头,还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对天叫战不休,挥干戚不止。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我以为我该把它给你。可我现在有点儿怕把它给你。”

死啦死啦只好吁口气,挠挠头。有人会因此激扬,但不会是他和我们。

但虞啸卿仍把那旗递了过来:“不过老虞信人不疑,虽然共行一道,也可各行一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只希望你对得起这块寿布。”

死啦死啦接了过来,我看他是必须说些马革裹尸一类的话了。那家伙眼睛乱转地想着词,即算是他也有些难堪。

陈主任忽然开口:“壮哉。听着虞师座说这旗的由来,真是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我们只好大眼小眼地瞪着他,包括虞啸卿在内,搞不清他既然不讲话,这会儿又要讲什么话。

陈主任接着说:“我还记得一典。川军团团长当时接过此旗,说了句叫山河也要激荡的感言。他说只要还有一个川娃子在,此旗就在,川军团就与世同存。差不多这个意思吧。”

虞啸卿“嗯”了一声,他还真不是个玩阴的人,对着这样招便有些莫名其妙。

陈主任看着我们这些泥水地里站着的,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拙劣的阴谋家,因为他满脸都是阴谋。

“请川娃子出来接旗。”他说。

我们愣了。他不怀好意,这谁都看得出来,可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这二十三个活着的人里边并没有一个四川人。

陈主任又重复或者说强调了一遍:“请川兵出来接川军团的旗。”

对阴谋并不敏感的虞啸卿同样在发愣,直到唐基在他耳边耳语。听完耳语后,虞啸卿说:“这有必要吗?因为一个团长激动过头说了句浑话,川军团还要就此解散不成?”

陈主任反驳道:“怎么是浑话?这位团长力战殉国,尸骨无还,这是仁人志士的遗愿,怎么是浑话?”

虞啸卿坚定地说:“他该死。要知道他一句话被人拿来拆散他的团,活的也能被气死。”

唐基只好用背在身后的手敲打虞啸卿。陈主任倒也不太敢惹虞啸卿,因为那家伙看起来随时会动手,惹我们他是绰绰有余。所以他选择再问我们:“这里没有四川人吗?”

从我们的沉默中跑出个浓郁的云南腔来:“有的啦。”

陈主任眼睛都瞪圆了:“谁呀?谁呀?站出来!”

丧门星站了出来,一副很有涵养或者说死样活气的样子:“有四川人啦。”

“这……这算什么?说云南话的四川人?……怎么说?那话怎么说?贵州驴子学马叫。”陈主任说。

丧门星辩解:“我没说我是四川人啦。”

“那谁是?请出来。从你们二十三个里面请出来。我知道你们没有一个四川人!”陈主任很有胜算地说。

唐基和虞啸卿交换了一个眼神。死啦死啦瞧着地面的眼睛也似有所悟。我瞧着陈主任的眼神要偷乐。一个在八仙桌边养着的人,一个审人都审得要打瞌睡的人,到了泥泞里就显得太笨。他一定专门调看了我们的卷宗,而且自己都知道这并不能阻止川军团的重组。他只是对和他不一样的人满心憎恶,给这些人添堵是他毕生的事业。

虞啸卿冲着丧门星嚷:“要说清楚。哪个是四川人?我的人不会胡搅蛮缠。”但他一脸表情是帮。

丧门星开始脱衣服,恭恭敬敬赤裸了上身,露出他一直背着的骨殖包。我们之外的人很诧然,陈主任的脸子更难看,他当这是嘲弄和调侃。

偏丧门星就一脸虔诚的神色,他是个从不擅调侃的人:“我弟弟,四川人,就是川军团的。从缅甸回来掉队,死在路上了。我背着他进了这个团,打完仗,我送他回家。”为了清楚他还补了一句,“我弟弟叫董剑,有名册可以去查。”

唐基吩咐道:“有名册。张立宪,去查。”

虞啸卿说:“壮哉。听说了这由来,真叫这山里江边的寒气也一驱而散了。”

唐基只好又捅虞啸卿一下。

“张立宪快去查。大家在这儿淋雨,等着。”虞啸卿催促着。

唐基只好再捅虞啸卿一下,然后说:“陈主任,这里寒气重得很,大家都戎马劳顿,还查吗?”

陈主任总算有个台阶可以下:“不用啦,不用啦。”

虞啸卿追问道:“真不查啦?”

唐基赶紧说:“陈主任请上车吧,今天实在是辛苦啦。”

“还好还好。”陈主任说。

他撤得比我们还快,呼啦啦一片连人带伞塞进车里了。虞啸卿看了一眼那边,看了一眼我们,忽然显得有点儿意兴阑珊:“物资、清单、人员、名册全在这儿了。眼下什么都紧张,看你做得如何吧,以后再补。你不用太给我长脸,我已经很得罪人了。”

唐基嘱咐:“任重而道远。”

“是。”死啦死啦应道。

张立宪在旁边把几本册子和着那块寿布全杵到死啦死啦手上,然后虞啸卿一帮人也呼啦啦都撤,这个结束实在比开始还要潦草,虞啸卿唯一一次停顿是因为看见丧门星还捧着骨殖包站在泥水里,他半转了身子给骨殖包敬了个礼,他的追随者们跟着敬礼——但所有的礼义在这抬手之间也都尽了。

我们中间一直隔着的那道雨伞墙全都撤了,成了远处溅泥带水驶走的车队,留下一直被伞墙遮着的一个小方队,那是我们的补充兵。

我们帮着死啦死啦拉开油布盖着的那堆,积在上边的水四溅。一直没表情的死啦死啦现在有些发傻,一直没表情的我们死死抿着嘴。

那无论如何也不够装备一个团,也许它够装备一两个押送鸦片的九流的连队:一挺锈迹斑斑的马克沁是唯一的重武器,迫击炮是绝没有的,几个小掷弹筒和几挺轻机枪,步枪倒装在箱里省得被看见太糟糕的卖相。我们所面对的一切也许只有收破烂的才有兴趣,连一台破缝纫机也夹在那堆五八门、多一半跟军备搭不上关系的破烂里充相。

死啦死啦掉头走向他的补充兵寻找希望。他实在不该去的,我们隔这么远都瞧出那方队加上我们最多够两个连,但他仍以一种探险似的心态靠近了。

一群乡巴佬儿站了个摆明是被棍子打出来的队形,裹着刚包上去的军装,眼里仅有的内容是茫然和惶恐。

死啦死啦拉开一个人的袖子,看了看手上的勒痕,一路被绑来的没错。

“打哪儿来的?”他问。

那位发出一个难以辨认的音节,吱吱吱吱地吱得自己都发急。

死啦死啦只好扯开他的衣服,看了看衣服里裹的那具骨骼标本,再看下去真需要勇气。他默默地拍了下那位打算换个人。

那位空通一声一家伙倒下,还真把死啦死啦吓着了:“没事吧?”

他面对了一张哭丧之极的脸:“老总,啥时候开饭啊?”

方队里爆炸开了声浪:

“说了站完了就给饭吃啊!”

“老总,两天水米没打牙啦!”

“老总,绑我们的时候都说有粮有饷啊!”

死啦死啦显现一副挠头的窘迫,而离了他十几米的我们爆发出又一种声浪,我们很久没有这样狂野地笑过了,笑得直打跌。

那个聪明人自回来便一直在做着傻事,威胁、利诱、强令、欺骗、煽情、悲壮、卑鄙、逗乐,一切都为造就一个战斗团厉兵秣马的幻象。

现在他跌回我们中间。打滚吧,和泥浆同在,舒服时别忘了哼哼。

我们躺着瘫着坐着靠着,好奇心最强的家伙也不想去碰那些枪栓都拉不动的破枪。死啦死啦闷着从那头回来,他这回是真有些郁闷了。

“梦做完啦?”我问。

死啦死啦心不在焉得很:“哦。”

我阴损地说:“马克沁推不动,轮子都锈死啦,待会儿当尸体抬回去吧。”

“哦。”

“掷弹筒回头成立敢死队来试吧,我怕炸膛。”

“哦。”

“你再‘哦’一个,我把刚想明白的事说给你听。”

“哦。”

“就咱们这帮杂碎也叫川军团,那川军团上哪儿去啦?”我问他。

死啦死啦郁郁地把那块寿布打开又折上:“这不是吗?”

我说:“别装傻。川军团早打没啦,可又重组啦,重组拉缅甸去啦,拉缅甸又被虞啸卿拉回来啦。咱们还在南天门找死呢,东岸固防的功劳成老虞的啦,成全一个师座啦。老虞成师座啦,他拉回来的川军团就编到主力团,编到特务营啦,都成虞家军啦。可对上有个说法呀,正好有个管袜子的拉回一队鬼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老虞把死人布塞给他,说你就是川军团啦。移接木的功夫呢。”

“……亏你费这个脑子。”

“我就有一点儿不懂,干吗不告诉虞啸卿你带我们上祭旗坡干什么去了?就他的做派,一准儿就要击节赞叹,你用不上得罪他。”我问他。

“我怕的就是他击节,唐副师座再激昂,陈大员再议论。人死了就死了,死人尸骨都寒啦,用不着活人心里发寒。”死啦死啦说。

我把一块石头放到马克沁的枪筒上:“那就懂了,你做不了虞家军,那是心腹、亲信。你是弼马温大人的架子团,要安静地收破烂,还有那边抓壮丁抓来的烂菜叶子。虞家军会乘风破浪见风就长,可轮不到你。我瞧陈大员之流再修三世也不是虞啸卿加唐基的对手。”我捅着那块石头玩,“撼山易,撼虞家军难。虞啸卿,能人也。”

死啦死啦现在开始翻留给他的那几本册子,翻开了又想起在下雨:“伞啊!谁给打把伞?”

有屁伞,不辣蛇屁股几个把那块大油布撑起来。

蛇屁股边撑边喊:“升帐!”

死啦死啦有口无心地赞:“有出息。”

死啦死啦钻进去,现在连帐篷都有啦,只是半拉。

我追着他问:“你听没听我说呀?”

死啦死啦唰唰地翻他的册子:“总算知道你为啥长一副上吊的德行了,你天天有点儿心思就在给自己编套嘛。”

“我编什么套?我开心得很。哪个司令部敢派这样的团去打仗?那是连司令部也不要啦。咱们连仗都不用打啦,还有空饷吃。——是不是?”

“是不是”是向所有人渣说的,支着油布的那些家伙和钻进来躲雨的那些家伙满口附和:“是啊!是啊!”

死啦死啦百忙之中从他的账簿上扫过来一眼:“真的吗?”

我说:“当然真的!”

克虏伯嘟囔:“……连炮都没有……”

蛇屁股狠揍了他一记:“真的!”

死啦死啦又只管他的册子而不理我们了,我们撑着油布,挤在油布里,很难不看到其他人的神色——那是没落。

是真的,所以有点儿没落。因为死啦死啦把我们拉上祭旗坡的一人十秒钟,所以很没落。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对着册子惊乍:“哎呀呀。”

我学着他的腔调:“哎呀呀?”

他解释了自己的惊乍:“这账上还给咱们留了一千多块。不是国币,是‘半开’。”

我说:“那是虞家军拿得不好意思啦。虞啸卿给你行贿呢。”

蛇屁股说:“见者有份。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吧!你落难时弟兄们可没少操心。”

死啦死啦看着他:“是吗?”

我说是。

郝兽医反驳道:“是个屁。”

克虏伯已经想得垂涎了:“可以吃好多呢。”

丧门星颔首:“嗯。”

如果死啦死啦刚才一直心不在焉,现在就是加倍地心不在焉,看看我们这个,看看我们那个,反正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显然他想明白了。

他大叫:“迷龙!迷龙迷龙!嗳,迷龙大爷,迷龙爷爷,你进来躲会儿雨呗。”

迷龙一直躺在破烂堆上淋雨,鬼都知道他因为什么,现在他郁郁地把自己挤了进来:“干什么?”

死啦死啦仍是那种谄媚到了肉麻的腔调:“听说你以前干过那行?”

“哪行?拉皮条拍卖大烟都没干过。”

死啦死啦将手指捏得叭叭的,傻子都知道他在表示数钱,然后他就和迷龙附耳,居然有本事在这样的空间里都不让我们听到他在说什么,跟他的表情比起来,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的迷龙简直就成了正人君子。

“……不好吧?”迷龙迟疑地说。

死啦死啦诱之以利:“没什么不好。我再给你个实惠,你家里人不没地方住吗?我心里也过意不去,特准你从这里边拨钱给他们找个住处。”迷龙没说话,但就他那个表情我们便知道他已经被说服。

死啦死啦开出条件:“我先给你五百个‘半开’,你要还七百五十个。”

迷龙掉头就往雨地里走:“我宁可去借高利贷。”

死啦死啦退让一步:“好好。可以拿货顶。不过给我的货,价只得黑市价的一半。”

迷龙拒绝了这个提议:“那就不够啦。进货多才好买便宜货。五百‘半开’不够。”

我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俩又凑在一起玩起了袖里乾坤,而且显然纷争激烈。他不说我们也知道要干什么,因为迷龙现在的嘴脸熟悉之极,完全是一个发国难财的黑市老板。我们只是从未见过这样光明正大的营私舞弊。

迷龙又一次摔开了死啦死啦的手,掉头就往雨里走,边走边说:“我说不够啦。你当五百是个多大数目呀?你知道土匪收咱们机枪是多少钱一挺?捷克式,五千,起码价!”

死啦死啦眼睛发了亮:“真的?”

他立刻就把目光投向了我们仅有的那几挺机枪,以致迷龙也有点儿瞠目,说:“这不好吧?”

死啦死啦涎着脸说:“我只是要知道有多少储备。去吧去吧,按你说的。还有,迷龙,再给你五百,不辣蛇屁股阿译……哦,林副团长,你们带一半人跟着去。”

迷龙显然不满意这个阵仗:“又干啥呀?”

死啦死啦说:“买吃的。全买吃的。要比师里吃得还好。丧门星郝兽医,你们带另一半人,把外边的壮丁带回咱团营地,装备也扛回去,告诉壮丁马上就开饭。你们——”他手一划再次把我们所有人划拉在里边,“——把你们认得的靠得住的会打仗的打过仗的,不会吃完了一撂筷子就跑的全给我划拉过来,就说一句话:你们吃的是猪食,川军团吃的那才叫人饭。”

我在大家的面面相觑中忽然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死啦死啦催着大家:“去吧,快去。这是命令。老子打回来没说过这四个字,第一次说你们要给点儿面子。”

那帮家伙在诧异莫名中去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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