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棵树?”他问。
“那棵树。南天门顶的那棵神树。迷龙要死在下边的那棵鬼树。”
“不是炸倒。飞机侦察说他们正把那棵树改成南天门最大的碉堡。”
“开飞机的瞎了眼啦。那棵树都半石化啦,炮弹上去也就啃个小坑。”
“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凉亭子。跟你说过竹内是学木土工程的,博士。”死啦死啦说。
我不再说话了,并且终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设在那棵巨树上的一个炸点,在那样的爆炸下树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碉堡。然后我在半山腰上看见一条大狗,蹲在那儿,倨傲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它理应看不到我,但我觉得被它看到——这是比那棵巨树的改造更让我吃惊的事情。
我惊叫:“狗……狗肉?!”
死啦死啦说:“嚷嚷嚷什么呀?你当我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吗?”
“狗肉叛国啦?!”
“扯蛋。”他不屑地说。
我也正好看见狗肉跑到我们这防炮洞的门口,瞧了我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它能有兴趣的事情,于是把一个过路的新兵扑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娱乐。
我继续看南天门上那条和狗肉一模一样的狗,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几天以后我才搞明白,竹内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不,我错了,死啦死啦从来不承认狗肉是他养的。处的,他贱兮兮地说。
作为传令官兼副官,上哪儿我都得贱贱地跟在那家伙的后边,包括现在这样视察阵地。我们的阵地已经扎下了模子,一向无人光顾的祭旗坡现在不复往日,它有了一种潦倒而穷苦的军事氛围,虽然什么都缝缝补补,啥都破破烂烂,但它是军事氛围没错。我们的衣服都和土一个色,稍用点儿劲就能把已经腐化的布质给撕烂了。人们在吃饭,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菜色。我们进入了堑壕时代,霉天雨地,这样打仗的兵第一个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对方沤霉沤烂沤死。
蛇屁股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树都挖完啦。再下去连盐水泡芭蕉根都没得吃啦。”
死啦死啦简短地说:“上横澜山挖。”
蛇屁股:“他们打我们。”
死啦死啦:“总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头杂粮饭你们就别去。”
迷龙便对着那一帮干瞪眼的新丁乐:“吃,吃,早说了吧,有你们好果子吃。”
死啦死啦便当这个问题跟他没关系了,在阵地上横瞄竖瞄着,他的着眼点在对面南天门:“这地方该放门炮的。一个团连门炮都没有,实在不像话。”
克虏伯频频点头:“是啊是啊。”
我警惕地瞅着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门战防炮啦?”
死啦死啦光天化日之下向着迷龙嚷嚷:“老板啊,再给我弄两副丝袜两块香皂来!要茉莉香的!”
迷龙瞪他的眼神比我还警惕:“你已经欠很多债啦。”
死啦死啦涎着脸:“打欠条打欠条。”
“打欠条就没折扣啦。”
“打欠条。”这家伙身上连空白纸条都是自备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龙处购物的钞票,拿出一张来唰唰地就写,一边还要伴之以与迷龙的讨价还价。
老天爱开玩笑,但他派来个从不开玩笑的虞啸卿,虞啸卿说自生自灭,于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别团享受的与我们无关。荒唐带了苦涩,苦涩夹着荒唐,横澜山吃白米饭,有美国罐头,我们吃杂粮饭,把芭蕉树根泡进盐水缸。迷龙的黑市蓬勃发展,死啦死啦缩减本来就不够的口粮,以便迷龙去黑市换烟酒香皂、女人丝袜,他再拿去股长军需什么的那里换回早该给我们的物资。
那天晚上出了点儿小事,两个——后来发现是三个狗急跳墙的日军打算偷渡回西岸,他们到江边就崩溃了,这是能把上千人也冲得七零八落的江,对三个靠吃白蚁和野芭蕉活着的人与冥河无异。我们杀死了俩,剩下一个,死啦死啦要活的。
让我们找到那个日军的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无异,坐在那里就几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摇摇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难听得要死的日本歌。
我们把身子压得更低,这样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十几个枪口的准星牢牢套着他,我们拉着绝不会被他一个手榴弹放倒俩的间距,而且保证可以在半秒之内把他变成漏勺。
那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势就像死了爹死了娘,并且在他刚开哭的时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样,而我们这时候开始觉得那歌也有那么点儿好听劲儿了。
死啦死啦终于失了耐心:“抓起来。小心他拉手榴弹。”
丧门星打算过去执行这道命令,他刚站起来的时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无声息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样。丧门星望了望我们,这才过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家伙。他没使多大劲,但那日本家伙已经轻得很,悄没声地便被他挑翻了过来。
丧门星在做短暂的调查后下了结论:“死啦。腕子割断啦。”然后他收刀,掉头闷声地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让人有点儿伤心。
我过去就着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尸骸,衣服早已在丛林中腐尽,他根本是用藤条和绳子把那些破布片绑在身上遮住最后的羞耻,他的动脉早在我们到达前就割断了,血流进江水里,洇红了一大片。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交织了无数泪痕的脏污的脸。我抬头看了眼环在周围的兵们,主要是新兵,他们中间很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的对头。
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们,南天门上的重机枪开始向我们扫射。我们开始撤离这处无掩无蔽的滩岸,我注意到满汉跑了两步,然后跑回去拖着那具尸骸——那几乎不会拖累他的速度,因为实在太轻。
死啦死啦和我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烟,并打算给我来上一口,我想了想还是拒绝。
新丁们又在刨土,如果他们能像用锹那样熟练地用枪,这仗早已打赢了。但这回他们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坟坑。迷龙他们根本不管,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躺散坐着,一脸鄙视地看热闹。
土拨鼠们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们把三个日本死鬼埋了。据说日军会给打他们打得最狠的我方将士垒坟,而土拨鼠们却会在直觉上同情惨过他们的人。我瞧着他们很细致也很事儿地把坟头拍实打平,碑是绝没有的,大部分家伙不会写字,但还要压上几块石头,满汉还要撮堆土,插几根草,做完这一切他摘了几张大树叶子直奔树丛——他正患痢疾。
我开始嘿嘿地乐:“不像个人样儿,可有时候还做点儿人事儿嘛。”
死啦死啦问:“什么人事儿?”
“这都给埋啦,等我死啦也就会有人埋啦。”
“你嘴太毒,我看他们宁埋日本鬼子也不会埋你。”
我有点儿气结,只好对着土拨鼠们吆喝:“不准跪啊!那下边埋的不值得你们跪!”
泥蛋吆喝回来:“甲鱼才跪呢。”
死啦死啦就嘿嘿地乐。
我说:“你乐什么?”
“没什么。乌乍乍一帮自以为很能打的新兵。”
我难得地点头不迭:“嗯哪嗯哪。”
“可真比刚来那会儿强。这是炼狱,经了炼狱的事,还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说胆没吓破,见了日本的活人他们也敢打。”
“你就骗吧骗吧。”我说,“他们以前没见过鬼子,你给他们见的全这样的,没了魂,被追死饿死打死,他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等见了真章他们就知道啦。你害了他们。”
“也许是你被吓破胆了呢?像你说的,咱们也见过,日本人爱放毒气,放完了再收拾,说成攻无不克。也许他能打也是唬出来的呢?都一样的,说到头,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
我想了一会儿:“可能。”
死啦死啦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乐:“那就是说我做得对。”
“对球。”
“对就是对,别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他瞧着我,“做得对,很重要。”
我闷闷地说:“你的对,可能在我这就叫错。我想吃北平的酱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会说,把大便拿走。”
“那就对啦,你在这个对字上也没少费劲啦。”他又一次嬉皮笑脸地强调着,“做得对,很重要。”
“放屁。”我不是在反驳,真的不是在反驳,而更多是在郁闷。过了一会儿,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乐。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并不想啐的唾沫。
死啦死啦说:“喂,说到放屁,打个赌吧,你说那家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会是擦屁股。”
我看了眼他说的满汉,满汉蹲在树丛里,因为他的痢疾一脸痛苦,枪靠在旁边的树干上。
“难道是擦你嘴不成?”我说,“赌我从此单带一个连,不用做你的亲随就成。”
“离我远安全点儿?”
“不全是。还有眼不见为净。”
“真的?”
“真的。”
死啦死啦说:“赌啦。”然后他开始大笑,因为满汉拉完之后第一件事情确实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边的枪挂在肩上,并且伴之以往身后狐疑地张望。
我惊怒交集:“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为身后就有个鬼子来抹他们脖子,都神经病啦!”
“还不够!”他操起枪便对着林子里放了一个空枪,并且对着他射击的方向鬼叫,“什么人?!”
我大声地抗议:“你又来啦!”
这种抗议永远是无效的,死啦死啦认一个方向,带着一帮睁眼瞎子乌乍乍便冲了过去。我瘸着,满汉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蹦着。我们和林里的猴子又要睡不着觉了,这样的冲刺注定要持续到天光大亮,强身健体兼锻炼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直到他觉得满意。
死啦死啦在我耳边大叫:“赌不赌?我赌他下回拉屎都带着枪。”
我气往上撞,我大叫着:“赌啦!”
最后的结果是他又赢啦。他有了一团紧张到神经质的兵。虞啸卿拿走了整个世界,而他得到了只有他才觉得有价值的灰尘。
我们在拆房子,确切说,我们在把被日军炮火炸成了废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这些零碎来搭成我们能住的房子——但现在我们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们尽可能爱惜那些少了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个角的桌子、烧煳的被子,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这都将是我们今后的家当。
青山绿水,祭旗坡和横澜山大得天荒地老,远处小小的禅达小得如烟似幻,这一切都让我们这帮子外地佬心里猛生了苍凉,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识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沧桑。
豆饼爬在高处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团,它真是后娘养的啊!”
鬼知道他发什么晕要忽然这么喊,喊完后还要忙擦一擦眼睛,惊慌地看我们一眼,看样子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在神经。我们热烈地鼓掌,豆饼便受宠若惊地笑:“莫事。莫事。”
迷龙也开始发人来疯嚷嚷:“虞啸卿,他也是后娘养的啊!”
我们不答理他,我们干活。
迷龙的期待落空,只好讪讪地大叫:“干活!苦力快干活!”嚷得最凶的人通常都是干得最少的,迷龙一边嚷一边退,直退到断墙之后去了,我们也装没看见,那家伙钻进去就再没出来。
选三个最不该得罪的人,炮灰团的家伙一定会说虞啸卿,虞啸卿,还是他妈的虞啸卿。我相信自生自灭是他的气话,但整个虞师就像是同时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帮后娘养的。
死啦死啦在远远的草丛里出没,背着我的枪,偶尔会解下来,对着草丛里砰一下子,然后悠悠闲闲地把枪上肩,而狗肉则猛冲向他刚用枪打过的地方——通常都是扑空。几辆车从路上驰过他正捣弄的草丛,但那与我们无关,绝对无关,它们只是过路去横澜山,顺便把劣质燃气和灰尘喷得死啦死啦一脸,让他看上去更像禅达城里一个潦倒穷汉。死啦死啦只好挠挠头,呆呆地看着。
再也没人来我们的阵地,谁也不会来。你很期待地看着越变越大的车头,但往下一定会看见对你放屁的车屁股。我们像是上古洪荒就窝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湿乎乎的泥土里,与朽木头一同糟烂。
我和不辣蹑手蹑脚地绕过断墙根,看迷龙到底在忙活些什么。那家伙蜷在谁都瞧不见的地方,用锤子、锉刀什么的在忙活一个五〇手炮弹的弹壳,把那玩意儿做成一个小人偶,做得笑眼眯眯的很漂亮。
迷龙想家啦,尽管他是我们中间离家最近的一个。
我和不辣发一声喊,把一筐土隔着墙倒了过去,把躺得正舒服的迷龙给活埋了一半。我们狂喜地尖叫和大笑着,倒像天底下的好运全落我们俩头上了,几秒钟后迷龙冲杀出来,我们开始奔逃——不辣出卖了我,他跑得比我快,他当然跑得比一个瘸子快。
我大叫:“你不能跑得比一个瘸子快!欺负瘸子……”
叫管个屁用。迷龙轻轻松松就把我放倒了,然后一只脚踏在我身上。不辣也不跑了,回过头来尖声大笑,天底下的好运又全落他头上了。
我央告:“迷龙哥!迷龙爷!我二十五啦!”
迷龙居高临下地运着气:“二十五了不得啊?小屁孩儿。”
我继续告饶:“小太爷今天二十五啦。”
“哦,那得送个大礼。”然后他开始踢我的屁股,还“一、二、三、四”地数着,看来是打算踢够二十五脚。
要命的是不辣也在帮数,他的数法是这样的:“……十七、十八、十二、十一……”
乱了套的迷龙开始鬼叫:“到底是几啊?”
不辣说:“一!一!”
于是迷龙又开始“一、二、三、四”地重踢一遍。那家伙踢得于他叫轻,于我叫重,我笑和惨叫,后来我捂着脸哭号。
迷龙有些不齿:“说这家伙咋从来动嘴不动手呢,原来打痛了要哭的。”便把我扔那儿,悻悻地走两步。不辣忘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嘻嘻哈哈地跟,惜乎迷龙欲擒故纵地一下回扑起手过早,于是那俩人开始又一轮的追逐。
我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我在怪笑,只不过是在模仿着哭声怪笑。无人喝彩,只有我自己惊讶地听着,原来我还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谁能说清自己出生时发出的是哭声还是笑声?
支着锅,架着火,蛇屁股把能找到的野菜、杂粮米什么的都加进了锅里,豆饼拿支打通的竹筒玩命地吹火。我们四仰八叉地等吃。
死啦死啦过来时拿着一只野兔,蛇屁股很挑剔地看了看才拿去开剥。
不辣抱怨:“才这么点儿?打狗肉好啦,狗肉还够炖一锅呢。”
死啦死啦说:“炖你好啦。就这点儿还是狗肉叼到的。”
我说:“它干吗不叼一头牛呢?这耗子还不够我一人吃的。”
郝兽医连忙到蛇屁股刀下去看,他有最差劲的眼力劲儿:“是兔子吧?”
蛇屁股没好气:“是耗子,大耗子。就这眼神还救死扶伤呢。”
“我要回家。”迷龙忽然说。
我们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他如果这样直愣愣地说出来,那一定是最想要的,而且是要得不打折扣的。我们眼里炽热燃烧的叫作妒嫉,而死啦死啦拍了拍狗肉一屁股坐下,一脸冷漠。
迷龙补充:“老子要进货。”
克虏伯猛省:“能吃不?”
“吃屁吧。他进个鬼的货。”不辣说。
豆饼点头:“嗯!嗯!”
我发出了“哼哼”的声音。
迷龙便把眼瞪得亚赛牛眼:“哼哼什么?!你以为我回去跟老婆同床呢?老子几个月没办事了呢!”
“我四年啦。”我说。
“我二十多年啦。”郝兽医也凑热闹。
豆饼问:“啥叫办事?”
我们只好抓耳挠腮地看着他。丧门星鹦鹉学舌地叹着气:“小孩子啊小孩子。”
“去吧去吧。”死啦死啦蜷在草里,头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挥着手。
“团座发话啦!”迷龙也知道要犯众怒,蹦起来就跑,身后追着我们连根拔起扔过去的草根泥土。
我站起来:“我也要去!”
死啦死啦摆手:“去吧去吧。”
我瘸着,追在迷龙屁股后边,我身后追着人渣们连根拔起扔过来的草根泥土。跑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眼死啦死啦,他还跟那儿躺着,偎在狗肉身上。他期待清新,我们也期待清新,像把我们从收容站里扒拉出来,泡进杀虫粉里一样。可命是磨的,连他心里也渐渐长出了虱子。看着这样一个团长,你便明白运交华盖,天意冥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