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9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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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屁股斜眼看他:“你是在拍马屁吧?”

“嗯!”

迷龙才不管那个呢,他得意啦,他高兴啦,他终于过上了他从南天门上便开始向往的生活。“有奶就是娘!”他拍着胸脯,“我有奶,我就是你们众人的娘!——对不对呀?”

“对不对”是对我们这个人圈子外说的,死啦死啦正低眉顺眼地过去。

死啦死啦频频地点头:“对对对对对。”

“饷领了没有啊?”

“领啦。”

迷龙拿出一摞欠条来:“那就拿来呀。”

死啦死啦便转向了我们:“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有钱借我?”

我们哄的一声作鸟兽散,但是那没用,死啦死啦追在我们每一个人身后,那压根儿是个雁过拔毛的主儿。

迷龙拍着手上的欠条等待着,狗肉眼光光地看着,看着它的主人从每一个人身上敲诈出来一些,再加上自己的饷交给迷龙,换回一摞欠条中的一张。我们都说狗肉现在比死啦死啦要阔气,它那身肉上东市怎说还能卖俩子儿,而死啦死啦扔街上肯定只能臭大街。

我看着那家伙冲着我便过来了,忙闪身就走,可没辙,甩不掉。我站住了:“你是我爷爷,我没钱借你。”

“得给迷龙凑进货的钱啊,要不他那儿就断档啦,你们就只有杂粮米吃啦。”

其实我已经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头儿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着两个手指:“人家为儿子攒家本的。你这样热血的大好青年,有觉有悟的,就不要讨价还价啦。”

我听得气往上撞,进了他指尖的钱又夺了回来:“不给啦。”

“我有你把柄。”

“屁的把柄。”我才不信,“要钱也可以,我单带一个连,不做你近随。”

“又来又来。离我远了你就自由啦?我说啥做啥关你屁事呀?离我近你哪儿不自由啦?”

我差点儿没噎着:“你是我团座嗳。要啥没啥,还胡下命令的团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说:“那我还是有你把柄。”

我没骂回去,因为他掏出一摞又脏又旧的信晃着,那些信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地方,有的都开啦,所有的都卷角污边,但我不认为会有我的。

那家伙抽出一封来乱晃:“烽火连三月,家书值万金。你要自由还是烽火家信?”

我拼命瞪着被他晃得什么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写的什么,但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我自由啦。”我说。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没去看,我非常绅士地给他鞠了个躬,然后瘸着,尽量以快乐的姿势跑开。

“孟烦了!”他叫我。

我回头,旁边有堆火,那家伙把那封鬼知道是谁的信晾在火上,他现在倒不是在跟我斗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态——这是我最不愿意的。

我打个哈哈,翻着白眼:“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然后用一个瘸子的正步走开。

我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迷龙的叫声:“你干啥彪乎乎的事儿啊?!”我回头,他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兽医正从火里把那封刚扔进去的信抢出来,在自己怀里捂灭。他们现在都在看着我,因为我是一副再也掩饰不来的表情,那很严重,连死啦死啦都意识到了。但我嘴上还坚持:“不是我的。他们都以为我早死啦。”郝兽医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着我。我一把从郝兽医手上抢过那封信,逃命般地跑开。

死啦死啦兴高采烈地在我身后大叫,他又赢啦:“你没自由!你没自由!”

我没理他,我没理任何一个人,我匆匆跑向一个无人的地方。

我钻在一丛灌木里,我看着那封信,它已经不知道转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区区几页纸张也能辗转到今天。信封脏透了,但我还能看见熟悉的端庄而拘泥的楷书。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终于走到头了还是我抖得太厉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两半,往下我是把两个半张纸展开,拼凑在一起看的,即使在这里我仍把它窝在怀里,不想我的家事变成别人家的谈资。

信没多长,我看完了便开始对自己低声咆哮:“孟烦了,你干吗不早点儿弄死你自己?!”

发了饷,就有很多人想进城,唯一能去的只有禅达。死啦死啦和迷龙是一定要去的,出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兽医们是要去的,他们是绑作一堆的人捆子。阿译也是要去的,尽管一脸要和初恋情人约会的操性,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时间就得去向唐基汇报炮灰团劣行。

我在壕沟里晃荡着,在留守的兵眼里,我是这几个时辰的最高阵地长官,对我自己而言,我是一个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从的瘸子。老炮灰都走了,对着一群新炮灰,我觉得我是一个人。我希望通往山下的路断成天堑,我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我一个人在孤峰上老死。我只是一个人,我从没试过一个人。

我指指这个,戳戳那个,让一帮好好坐那儿偷懒的鳖犊子玩意儿起来排队立正,把某个家伙的领扣系到一个勒死他的地步,踢几个屁股,拿棍子敲打某个人的钢盔,赶着人把枪位从甲处搬到乙处。

没两小时就发现高估了自己,这要是孤峰,我准已经操了锄头,填一条通往外边的路。我受不了新来的炮灰,他们当对岸的杀手真是我们让他们看的受惊兔子,当子弹打在身上只带走一块肉而不是小命,以为只要带着枪拉屎就会永远不死。

我现在已经不像个阵地最高长官了,我窝在交通壕里,我周围蜷了一帮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不停打击他们士气兼之散布恐怖谣言,把一片脸吓得煞白,这给我一种很怪异的快乐。

我们的督导阿译回来了,他不承认自己是去找唐基了,我说得啦得啦,我跟他是一个肚子里的蛔虫,谁身上的虱子是个公母都瞒不过。

阿译忽然表情怪异地看着我,我发现我在相当亲切地拍打着他。

“烦啦,你这两天怪兮兮的。”他疑惑地说。

“小太爷从来就是天生异相的。”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泥蛋打断了。

泥蛋在那边可着劲儿大喊:“王八蛋!”

我吓了一跳:“干什么干什么?”

满汉愤怒地说:“鬼子那边骂我们!”

“骂什么?”

“八格牙路!”

“没想法。请他们吃隔夜屎。”我说。

“对对!”阿译连连点头。

我没心思参与这种永无休止的骂局,沿着交通壕走开。满汉乐颠颠地赶回去开骂阵。阿译犹豫了一下决定清高,他跟着我。我想离阿译远点儿,因为我忽然觉得那张小白脸让我看着亲切。阿译想离我近点儿,因为他忽然觉得我这张小白脸让他看着亲切。

我想刚才的几个小时里,阵地上的我和去师部的阿译都发现一件事,我们一直是一群人,从来没有试过一个人。

我都从交通壕钻回一线战壕了,阿译还锲而不舍地跟着,我拿着望远镜冲对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着。

泥蛋满汉那一伙在那边哇哇地跟对岸骂着,有时国骂,有时地方话,西岸那边有时日语,有时夹生得不得了的汉语,于是东岸也有时汉语,有时掺上夹生得不得了的日语。

“罗圈腿!小矮子!”

“该死的!”(日语)

“田鸡腿!萝卜头!”

“垃圾兵!”(日语)

“小东洋!连茅坑都抢的叫子!”

“我们给你带来死的觉悟!”(日语)

“竹内连山上了山,带个联队屎壳郎!老子一炮干他个球,统统滚作驴粪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会儿,他们听得懂“竹内连山”四个字。再杀过来时便是夹生的中文:“无头的小鬼叫虞啸卿!冤死野鬼全是他的兵!竹内队长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胆嚼他的肝!”

我们静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编骂词儿给吓住了。沉默被横澜山上的一声鬼叫打破了,那声音响亮到这种地步,它只能是通过一个大扩音喇叭嚷嚷出来的:“小鬼子,听好喽!兔子耳朵竖起来,爷爷给你好听的!”

我吓了一跳,我理解横澜山的家伙们会因任何辱及虞啸卿的话语抓狂,但他们整到这个地步也实在让我瞠目结舌了:两个步枪手从那边的战壕里蹦了出来,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端个架子,然后蹦出来的是那个喜欢卖肉的小四眼儿何书光,他什么武装也没有,又光了膀子,背着他的手风琴,他开始拉手风琴的时候他的一个死党把一个大喇叭举到他的嘴边。

何书光开始唱,我忽然发现我们中间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诗人。

“竹内,竹内,忙得蛋累!连山,连山,年年受伤!挖洞,挖洞,老鼠勾当!过江,过江,死个透僵!”

他还要拉出一个极长的旋律,拖个大尾音:“全窝耗子死光光,个个撂在王八滩!”

我扑哧一声,连望远镜都滚落到地上了。阿译把另一副望远镜贴在眼眶上,张开的下巴要合不上来。

泥蛋腾腾地跑过来,一脸受了大惊的架势:“主力团!主力团打旗语,要、要联合!”

我问:“我们能跟他们联合什么?”

“那个……”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清主力团居然打算与我们联合的内容,“那个……”

我站在壕沟的尽头,我们阵地上的渣子兵从我这边排开去,排到我看不见的壕沟拐角。我瞪着阿译,他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远镜盯着横澜山上的旗语。

我确信此战源于祭旗坡和南天门穷极无聊的骂阵,但因辱及虞啸卿而迅速升级。到了这步田地,已经与虞啸卿再没半点儿关系,它只是一群背井离乡的家伙在这里做郁积已久的宣泄。

阿译说:“好啦好啦!”

我把手猛挥了三次:“一!二!三!”

横澜山那边的旗语也在挥动,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的几千个声音“一二三”地一起计数,然后从横澜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个怕是禅达也听得见的声音——那是几千人一起喊出来的:

“竹内连山,你妈巴羔子!”

这样洪亮到超现实的声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峦里轰轰回荡,它过去之后你觉得这个世界成哑巴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南天门的几千日军一片寂然。不知道谁先笑的,然后我们这个壕沟里的人笑得捶着砸着,笑得打跌。阿译仍坚强地在观察来自横澜山的旗语:“主力团弟兄向咱们表示感谢。”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不稀罕!”

对岸南天门里传来古怪的声音,听了像是拉锯子砸石头,但你没瞧见正主儿前怎么也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虞啸卿的精锐们不是盖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鸦雀无声。但在这样长久的对峙中你很难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适用于战场上的短兵相接。我用望远镜张望着,我身边的枪手警戒着,鬼知道日本人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进行报复。

阿译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那是日本的越剧吗?”

“是日本人的京剧。”我说。

阿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然后他意识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但是我们注意力都放在对岸阵地上冒出的那个日本人身上了。

那家伙在几种听起来有点儿乱糟糟的日本乐器伴奏中,光得只有一条缠腰布,露着他极难看的五短身材,肚皮上画着一张鬼脸,但他倒是大方得很,手上拿着一柄扇子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我身边的家伙过于紧张地拉开了枪栓,被我把枪拿了过来:“刚才他们也没开枪。你要懂点儿规矩。”

“么子规矩?”我回头,不辣他们已经回来了,显然对这场奇怪的战争还没搞清端倪。

“好。好极了。不辣你不是爱唱戏,上去唱去。”我说。

“坏透啦。要我死啊?”

“死不了啦。小太爷输不得这口气。”

不辣挣扎着,被我们一帮早就在这儿的往外杵。

每个阵地为射界着想都会清空,那片空地现在成了天然的表演场地,谁一直窝在壕沟里过都并不那么快意,而至今还未有人开过枪则成为安全的保证。

不辣不负众望,又拧又抛媚眼的骚得很,连对岸都是一片呼哨和怪叫声。

“胡大姐——哎。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嗬嗬。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那我就比不上啰嗬嗬。你比他还有多咯呃……”

这是一场比试,从一开始就是,那个舞蹈时似乎在炫耀罗圈腿和肚腩子的家伙很快败下去,西岸又响起另一个调门。

“……冲上高山,用我们的尸骸填满沟壑。走向大海,让我们的浮尸漂满洋面……”(日语)

那样的调门,还是合唱,不是不辣那一个荒腔走板压得住的,他很快被抡了下来。东岸下一个蹦出来的人并不在我们这边,横澜山上的何书光又蹦了出来,他的衣服还没穿上,以致我肯定他一定要感冒。我在望远镜里看着他挥着一把刀,那是虞啸卿的刀。何书光的刀耍得着实好看,但他是在用刀做指挥棒,横澜山的人本来就比我们多得多,歌声响起来时比方才那声“妈巴羔子”几不逊色。

“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萧萧,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报国在今朝……”

他那个狂劲儿也许幼稚,但要干这种傻事也许就需要幼稚,从调门到嗓门都彻底把西岸压倒。我们这边会唱的人也跟着唱,至少我旁边的阿译在哼哼,并且又伴之颤抖和眼眶发潮。

我眼睛上杵着一个望远镜,爬在交通壕的梯子上东张西望,我像一具漠不关心的探照灯。我已经为类似这样的声音激动过了,我再也不会激动。

《旗正飘飘》是在将近尾声时才被切断的,它显然也让西岸有点儿挠头,颇费了一趟心思才哼唱出歌词——是中文的。

“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们哑了,这已经是西岸今天第二次冒出中文,和上次那个狗屁不通的顺口溜不一样,这样一首歌如果他们原来不会的话,几分钟内是不可能教会的。

美国调,中国词,被日本人凄凄切切地唱,很多东西夹七缠八地混在一起,今天确实不会有人开枪,今天以叫骂开始,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找不到区别。

但是有一个眼泪鼻涕一起飞的家伙从我身边冲过,冲上了阵地前的空地,他并不是要像不辣一样表演,他在叫骂:“不准你唱!不准你们唱这歌!不准你们唱我们的歌!”那是阿译,抓了狂的阿译。

我没去拉那个涕泪滂沱的家伙,我抓着梯子以免自己掉下去,我几近悲悯地看着他,我想起死啦死啦为什么总用这种类似的眼神看我们。

“你也可以唱他们的歌呀。要是你会的话。”我提醒他。

阿译抓狂地跳踉着:“我不会说日语啊!”

“那就没办法啦。这事上他们一向比我们上心。”

但阿译忽然想起什么来了,猛敲着自己的脑袋,他那头头发一会儿被敲成三七,一会儿开成四六,一会儿中分。

“我唱!我唱!”说完那家伙掏出个铅笔头,翻出张破纸,找了块石头片子垫着,就在双方的射界内坐下来猛写着。我该庆幸今天一片和气,否则他早成漏勺。

从我们的阵地里飘出来的歌声是这样的:

“滑泪喇娃 尾恩那 鲁鸟独 莫诺欲 太达衣嘛 妹萨妹对退 扑鸟华司对欲……”

西岸已哑然,显然我们唱得并不那么离谱。

我拿一块油布遮在头上,遮阿译的口水,那家伙还在失控中,拿着他刚写的破纸片,用哭号的嗓子念一句,战壕里的傻瓜们便跟着号一句。

“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阿那他额!司对娃他喇!”

“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滑他库司漠司对娃!”

“娃泪刺 右库尾基塞 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娃泪刺……?”

“太他妈长啦!”蛇屁股骂道。

阿译便去找刚才被他过于一气呵成的一段——“右库尾基塞!”

“娃泪刺 右库尾基塞!”

我趁着阿译没那么口水横飞的时候连忙发问:“啥意思啊?”

“不知道啊!……好像是叫他们投降的意思!”

“你不是不会说日语吗?”

“我不会啊!我知道点儿音,刚把音都默写下来啦!”他在他的纸片上找着发音——“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基鸟库古思诺漠独海!”

他们不会投降,就像我们绝不会投降。我们都早已腻烦了开枪。我们腻烦了开枪,但也绝不会投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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