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啦死啦望了望身后,何书光戳在矮小的防炮洞口,外边土掉得更跟瀑布一般,他则是土色的一个阴沉而怒目的金刚:“师座有令。”
死啦死啦转个身便由倨而恭了,他敬个礼,乖乖地等着。
“没书面的。师座在横澜山,令你速速过去。”然后何书光横扫了我们一眼,立刻从炮洞前消失了,话都不想多一句。死啦死啦开始在屋里找头盔找外套找披挂,我们看着,几乎有一点儿快乐。
“惨啦惨啦。”他说。
我说:“去吧去吧。这里没人要同情你,真的。”
死啦死啦要出去,站在洞口又停下了:“我说得对吗?”
我对他做出一个污辱的手势:“毛。”我那个手势刚举出来,便听见从没停过的爆炸声中一个怪异的尖啸,它不像火车从你头上开过,而像你站在铁轨上,一列火车对你开了过来。
在难以形容的一声巨响中,这洞里跟塌了一个德行,一灯如豆也被震灭了,我们在黑暗里咳嗽和怪叫。灯再亮起来的时候,我怔怔地看着扎在我跟前的一枚巨大的炮弹,它在我身外砸得只剩下个弹屁股露在外边,而死啦死啦还没走,站在洞口,看着这防炮洞上方,那里被那枚至少一百五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砸出了一个天窗。我怔怔地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说:“臭的。对长官不敬,遭天谴啦。——挨骂去啦。你小子真是胆包天。”然后那家伙便消失了,上横澜山挨骂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枚由于万分之一几率没把我们连锅端的臭弹。不知道哪个家伙的手指在我眼前晃动。我尖叫,好几只手捂住我的嘴巴,我开始咬人和挣扎,那帮家伙只好把我压倒在地上,因为继续下去我不拆了这个洞子就会把自己撕碎。
我终于记忆起我也是父母生的人类肉身而非野兽,从死啦死啦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就被扯进没有尽头的疯狂——我真是来寻死的吗?
死啦死啦被骂到半夜,回来后若无其事到只能说破罐子破摔。此后日军炮火成为例行,那表示我们抬头喘气,蹲坑拉屎时也有百分之多少的死亡可能。我也想起来了,他从没掩饰过他的态度,嬉笑怒骂,但从不认为能和占了半个中国的家伙达成半秒钟的谅解,一切都只是开始,现实是我们将永不得消停。
死啦死啦现在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阵地终于像个阵地,因为它被炸得像月球一样,而以前你说它是阵地不如说它是婊子的牌坊。今天这会儿没炮,大家终于可以出来和身上的虱子一块儿见见日头。
我从防炮洞里探出了头,我又瘦掉了一圈,瘸得更加厉害,我的眼窝已经有了一种长期缺眠的乌青。我挠着我焦枯的头发,皮屑纷落欲飞。
死啦死啦坐在我的不远处,和狗肉一块儿晒着太阳,同时聚精会神地为狗肉抓着虱子。
我过去,什么也不说,魂不守舍地站着。
死啦死啦翻了我一眼:“好啦?臭子儿闹出的毛病。”
“好啦。”
那连关怀都不算,因为他往下就开始嚷嚷:“好啦就闪闪,闪闪,别挡着我的阳光。”
我闪了闪,把阳光让给了他:“我想去禅达。”
“不准。”
“为什么?”
“因为你太多为什么。”
我转了身就走,跟他斗嘴是找死,我没有小蚂蚁的能耐。
“嗳,你那嘴是全团最损的吧?”他叫住我。
我站住了,看了他很久:“要不让狗肉说好啦。”
死啦死啦毫无愧色:“除了我之外呢?”
“迷龙,不辣,阿译有时候也蛮有惊喜的。”
“他们哪儿够格。从里到外都损的就是你啦。”
我拧着:“随你说吧。”
死啦死啦站了起来,狗肉跟他身后跟着,丫径直从我身边走过:“那跟我走一趟吧。”
“上哪儿?”
“你管我呢。”
我大声说:“我好穿衣服啊!你要上屎坑,我就这身破布!你要去寻死,我就穿周正点儿!”
死啦死啦哈哈乐:“这小子羊角风还没抽完呢!”
坑道里四仰八叉躺着的人渣们就都哈哈大笑。
然后死啦死啦才向我正经说话:“穿周正点儿。陪我上禅达。”
“……能不能直接我陪你去寻死呢?省了您费劲儿来把我气死。”
死啦死啦掉了头就走:“抽。抽。抽。”
我在人渣们的哄笑声中回防炮洞抓了外衣,瘸着往死里跟。
禅达有了改变,不仅仅是那些吓唬自己人的民防和更多的兵更多的军车,不仅仅是巷头巷尾的防空工事和与此相关的一切军事氛围,更多是我从来来往往的军人,甚至非军人身上感到一种节奏和紧张,一种压抑的并且迟早要爆发出来的东西。
祭旗坡被炸成了月亮,虞啸卿则把整座城变成了军营。我蜷在车上,想死啦死啦和虞啸卿这样的家伙就像霍乱,叫你发晕发浑再燃烧殆尽。两位病菌都觉得他们是为做大事活着,可别的方面他们并不见得不比你更盲目。
死啦死啦让停了车,因为前边的路窄得车进不去。他下了车就往那最窄的地方钻,狗肉蹿下车跟着。我跟在狗肉的屁股后瘸着。
死啦死啦问了下路便开始前行,在每一处迷宫巷道转弯处的识路都像是跳大神,闭了眼,抱了臂,低着头。我不知道他嘴里是不是还念念有词,但最后他总是猛一抽风似的把手指向某个方向。
那家伙终于确定了便开始敲门,敲完门便后退了整理自己的军装,他同时用眼神示意我也要整理军装。
我非常不愿意地服从了:“你真思春啦?没哪个娘们儿要看你军装扣子的。演错戏折子啦,你活脱就是个西门庆。”
“闭嘴。”他说。他真的很紧张,尤其听着门里一个人缓慢地出来开门,他那脸忐忑不安真是让我惊喜交集:“真的是个潘金莲么?哈哈,西门大官人可要保重啊。”
那家伙话都不说了,当的一脚踹过来,叫我闭了嘴,可顾了我他就没顾上旁边压低了身子咆哮的狗肉,门刚开条缝,狗肉就扑了进去,然后我们听见一个人的惊叫和摔倒。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滚开!”
狗肉对着门洞里倒地上的一个人影,虽没扑但几是一副要扑的样子。我还是头回见他打狗肉,一脚踹狗肉屁股上,可那是条有个性的狗,转了身便对死啦死啦咆哮,死啦死啦退着开始告饶:“踢错啦,不小心。狗肉,好狗肉。”
而我在这通乱劲中听见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声音:“啊,你们好。”
从地上爬起来的那家伙仍是一张扭曲的丑怪的脸,他在我们阵地上被打成这副鬼样,声音倒还是一样的快乐。
他先把刚摔倒时撂地上的架子扶起来,那种架子都是个人手制的,但看起来像是统一定制的,一个可以背在肩上的书架,结结实实捆满着书,以便它的主人可以背着它跋涉整个中国。
他向我们绽放一个曾经像,现在像裂口包子的笑容。我憎恶他,就像蝙蝠憎恶光明,怨鬼憎恶生人,实际上,他很勾起我的暴力,坦白讲,在阵地上我曾打过他的黑拳。
死啦死啦排开我,像排开个啥也买不起的大子儿,以便向那家伙敬一个最正式的军礼。如果这礼是对虞啸卿所敬,老虞也许会与他拥抱。还不够,他又鞠了一个大躬:“昨天对不起。我来道歉的,还有送药。”然后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一个纸包奉了上去,里边想必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偷搞的药。那只蚂蚁透过被打肿的眼窝审视着,短暂的迟疑后我又看见他该死的笑容。
“不能再说谢谢啦。因为我已经说好多次啦。”他说。
死啦死啦则很不高兴,实际上我很少看到他这样不高兴,他甚至在叹气:“我没法让你来我的团。你看见我的副官啦,你看他像不像个叫子,副官都这样,别人就不要说啦。”我只好冲他们两位干瞪着眼。“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总还有支打鬼子的枪。你要来啦,连这支枪也靠不住啦。”
“我知道的。我好多同学都从了戎,就我去不了。前边说着说着都挺好,就是到最后一定会不要。”小蚂蚁终于出现怨色,着实坦率得很,“我真的很想,可我真的不是共产党。我就是看了几本他们的书,可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呢?也许又让我很失望?可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在乎用哪张嘴说出来。”
“照照镜子,跟里边的猪头问好。跟他说,成了这样,因为废话太多。”我说。
小蚂蚁认真地说:“照镜子,我只会想,我已经在半幅国土上活了五年。”
我被踢了一脚,那当然只能来自死啦死啦。
他说:“你现在不要说话。”
“你不是要个嘴最损的?”
死啦死啦张口结舌了一下:“反正闭嘴。”但他向着那小蚂蚁时堪称慈祥,“所以要走啦?”
“嗯,同学也都走啦。一个人,异乡异地很难过的。”
“去四川吧。那里对学生还是照顾。”
小蚂蚁简直有些惊讶:“那哪儿行啊?那就离日军越来越远啦,我要去对江。”
死啦死啦瞪圆了眼睛:“……别说气话啦,我都来道歉啦。且不说……过得去吗?”
我大声地嘲笑着:“啊,可以变作乌鸦飞过去。飞前烧炷香,求按时定量的乱枪乱炮不要把他撞死。”
小蚂蚁一点儿不生气:“禅达的老人说祭旗坡上游,第一个江拐口,叫鬼见湾的那里,过得去的。”
“好地方啊好地方。有个鬼子被我们追,看看前边江水,看看我们十几条枪,他不下水啦,唱着歌自杀啦。”
死啦死啦只好瞄了我一眼:“你今天怎么啦?”
“叫我来不就是干这个吗?看见他我就明白啦,斗嘴磨牙嘛。”
“现在不是啦。”他转向小蚂蚁,“真的能过去?”
小蚂蚁说:“禅达的老人说那里水急得吓死人,可其实是活路。倒是你们守的地方,看着缓,可要被扯进去,连根头发丝也不会送回来。”
“说这话的人在哪儿?”死啦死啦追问。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也不知道名字。傍晚的时候他会到巷口茶馆坐坐,你看见就知道啦,九十多的老爷爷就他一个。”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看了看天:“这才上午。”
我哂笑:“是晚上吧?晚上,月亮婆婆讲故事。”
小蚂蚁看着我:“可对江有个铜钹镇,是禅达人几百年前迁过去盖的。先有的铜钹,后来才搭了禅达到铜钹的桥。桥被你们炸了。”
“我看着炸的。怎么样呢?”我也看着他。
“他们怎么过的江?怎么盖的铜钹?你见过这里人耕山田吗?一根绳子一荡,悬崖一天来回几趟。可见没桥的时候一样过江,只是后来有了桥,大家都图舒服,原来的法子就忘掉啦。”
我被噎了一会儿,只好恨恨地说:“想入非非。”
死啦死啦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现在他不想了,插进我们的对话:“我会去找的,管他是九十多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现在你要走?”
小蚂蚁说:“现在我要走。”但他还要和我较是非,“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悻悻地看着死啦死啦说:“明白啦。因为他欠揍,所以你揍他。”
可死啦死啦却对着那只小蚂蚁说话:“别当他回事。他打架只赢过一个四尺高的日本萝卜头。真的,我让他做的副官,因为他是我认识最晦气的人。”然后他帮小蚂蚁拎起了书架,他比我和小蚂蚁都强壮得多,把整个架子负在背上也不当回事——不言而喻,他要送他。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与狗肉为伍。
没得架打,因为他们又一次相见恨晚。我知道他很寂寞,有了这所谓的团后加倍寂寞。做着无望的努力,谁都需要认同。我只是奇怪,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他表示了认同,他为什么还要去难民堆里捡来个最不切实际的书虫——一个连泥蛋满汉都远远不如的呆子,我们凭什么要他认同?幸亏这回的相见恨晚也只维持了五分钟。后来路上死啦死啦又被小蚂蚁说赢了,他又一拳轰了过去。
看见我们的车时我停住了。死啦死啦走在我前边,但眼观六路地停下,催促道:“走啊。”
“你真信他要过江吗?”我说。
他看着我:“他骗我们又做什么来呢?”
“也许他是个疯子呢?也许骗自己呢?有种人你见没见过?穷得剩一条裤子可说他有整条街,说得自己都信啦,也许他是这种人呢?”
“扯蛋。”他说,又犹豫了一会儿,显然这俩字又让他有不愉快的联想。
“就算过江,你信他上敌占区是去打游击的?我们没听说敌占区有游击队啊。”
“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他说。
“上敌占区发国难财也是可以的。”
“扯……那什么,”死啦死啦及时改口,“他的行李可全是书,还是欠火烧的禁书。你不会觉得这年头靠书能发财吧?”
“对呀。打游击背那么些书干什么?所以他根本没要过江。”
死啦死啦疑惑地瞪着我,终于明白过来时就又好气又好笑,我也跟着笑。
他说:“你是有全团最损的嘴,你能把什么都说成假的。”
我装疯卖傻:“我的团长也是假的。他其实只是一个老头子发的力不从心的春梦。”
死啦死啦苦笑:“不用宽我的心啦。”
“还能怎么样呢?把自己逼死吗?你也越来越像只活鬼啦。”我也笑着说,笑了一会儿我低了头,然后用一种难堪的表情抬了头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了头。
他说:“不要尽捣鬼。你想做什么?”
“启禀团座,卑职想告个假。”
“不准!”然后他才问,“干什么?”
我就不说,不过脖子拧的方向由高低变左右了,我看墙。
“年纪轻轻不学好——找女人吗?”他猜测着。
“我想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看着我:“一大早就跟我叫喊进城,看来你也憋很久了。”
我答:“没很久。就一辈子。”
“可你的饷全给我了呀。拿什么找?”
我这回倒有点儿愣了,我瞪着他,不想我的算计会折在这样的小环节上,可他在从自己口袋里掏钱。
“你的饷不是都还迷龙了吗?”我问他。
“我不会猫啊?迷龙跟我玩,哼哼。”
我应该又好气又好笑,但两样都做不出来,我不敢看着他,我看着钱:“这个数,有点儿多。”
“找个好点儿的吧。我知道你挑啊。”死啦死啦把钱塞给我,“拿去。别误老子时间。我回趟祭旗坡,再回来找那个九十多岁的老爷爷还是月亮婆婆。你有俩钟头。”
“四个钟头。”
“白骨精,你要保重呵。”
我便作嘿嘿的傻笑。
“走啦走啦。”他对狗肉说,然后又转向我,“你可以不走。”说完他掉身走向那辆威利斯,我呆呆地看着,那家伙背后像生眼睛,转头看我,于是我赶紧大步流星地开步走。
“烦啦!”他叫我。
我连忙站住。
“……如果你真觉得你在用一辈子学习扯蛋,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晦气了,你在耍你自己呢,或者你求着别人来耍你。”
“……我会记得的。”我说。
他转过头去,我只是尽快把自己瘸到了巷子尽头。我回头再看时车还没开走,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看来心里还在纠结。
我的团长,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的团长,你以后记起的孟烦了,将永远是个大步从你身边逃开的死瘸子——在你最需要的时候。
然后我哭了。
死啦死啦没看见,他拍了司机的肩,那辆车终于开走了。
我在巷子里用一个瘸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狂奔。我的样子看起来很疯狂,因为我只有四个小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