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1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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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美国的物资严重滞后缺油少,但终于到来了,让虚弱的人以为凭此就可以变得坚强。面黄肌瘦的中国兵再一次偷偷摸着肱二头肌,幻想再一次的奋起。

我开始尖声大叫,声音比谁都大:“victory!victory!victory!”

李冰又一枪柄抡在我头上:“你喊什么喊?孬种。”

我舔了舔流进嘴里的血,又轻轻擦了一下。是的,我挑了一个最不合的时宜做了逃兵。于是我用更加声嘶力竭的声音喊:“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victory!”

我扛着一根大木头,站在祭旗坡和横澜山之间的空地上。这地方是日军炮兵的射击死角,又两山都看得见,照常是大规模集结所用的地方,上次我团的建立也在此处。

我的两个脚踝用一根绳子绑着,有点儿空间,好让我自己走道。两个师里的兵押着我,他们扛着枪,一个人还懒懒散散拿着一个镐头,另一个人拿着绳子。拿镐头的叫邢三栋,拿绳子的叫程四八。

邢三栋问:“挖?”

我说我看行。

程四八是个结巴:“谁……谁……谁问你啊?——我看……看……看行。”

邢三栋简短地说:“挖。”

我终于可以把那根死木头放下了。我来刨坑,刨一个能把那根木头埋进去的坑。邢三栋和程四八叼着烟,扯着蛋,监视着我。虞师对逃兵绝无宽恕;我也理解,两军相峙,对逃兵绝对不敢宽恕。

坑刨得了,大木头桩子也埋好了,邢三栋让我靠了上去,然后绑上。程四八在木桩上我脑后的位置敲了个大钉子,从那里系了个绳套,系在我脖子上——这并不是要吊死我,而是为了防止我躲懒把身子往下出溜。然后他们开始在阴凉地给自己搭一个休息的草棚。

我以为我会像耶稣一样被钉死,但我的同胞并没那么强的宗教意识,他们只打算让所有江防上的人都看得见我,以儆效尤,然后在我还剩那么点儿意识时再给一发七九子弹。我可能饿死、渴死、晒死,但虞师对我最后的要求是被枪毙。

我被勒在那儿,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了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因为远,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一整天使劲去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答案很令人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的。

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拴着的脖子挣长一点儿,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说是杀鸡儆猴以儆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想是不是该早点儿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认为是我又发神经了。

“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叫完我开始呜呜咽咽地干号,但我的干号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的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对邢三栋说:“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

邢三栋不信,因为我刚才还在看人。程四八坚持认为我死了:“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样子,程四八吓得往后跳,恨恨地想打我:“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摆摆手:“算……算啦。”他已经被程四八传染成了结巴。

程四八的眼睛忽然有点儿发直,他和邢三栋一齐直愣愣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费了些劲转过去后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地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然后就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得高了点儿,砸在我脑袋后面的桩子上。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里流。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倒也不会怎么样,只是咔啦咔啦地拉着枪栓吓唬她。小醉坐在地上哭泣,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儿。我拧着黏糊糊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没……没……没……没……没。”

小醉不信:“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宽慰她:“……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与邢三栋赶忙“对……对……对……对”地应和我。

小醉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哎。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儿,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被我哄小孩似的劝诱着,抽噎着站起了身,真的不敢再作停留了。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断绝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我是在瞌睡中被程四八的鼾声吵醒的。他的鼾声赛似洪雷,而且鼾声中也带着结巴。邢三栋痛苦地看着他,又颇有同感地瞄了我一眼,挠了挠脖子,继续靠在树上打他不可能打成的小盹。

我睡不着了,看着山峦的夜色。说实话,月亮在什么位置并不值得用整夜来看。我耷拉下已经不太抬得起来的脖子,看见月光下空地上的某处异常:一个几乎与土地同色的东西在空地上慢慢蠕动着,它动得肉眼几乎难以察觉,我如果不是已经习惯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根本就不会觉察到它在移动。

那是迷龙,他手上抓着一个竹筒,竹筒里显然装着水,另一只手上抓着馒头。

我再往远处看,看见又一个人影,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郝老头子。我瞪着他,如果不是嘴里塞了块该死的布,我一定要笑一下,但是我忍不住开始哭泣——不是干号,是哭泣。

用我从没想到他会有的耐心,迷龙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蠕动,半小时只爬了二十多米——他想喂我点儿吃喝。

小醉找了迷龙老婆,迷龙老婆找了迷龙,郝兽医帮着迷龙把风。

我没法再用关在瓶子里这种话来开解自己。没人进过瓶子,没人与其他人不相干。

迷龙终于触碰到了我的腿。忽然程四八来了一个抽风似的大鼾,邢三栋惊得摔在地上。迷龙便又不动了,他一动不动地蜷伏在我的脚下,直到那两位安静下来,才继续他漫长的冒险。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拍了拍我,那无论如何有些嬉闹的意思,我确定我看见了一个嬉闹的表情。他想扯掉我嘴里的布,这时我们听见一声轻咳。

我转过头,死啦死啦——鬼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站在月色下,就在小醉站过的地方,看着我们。刚惊醒的邢三栋踢醒了程四八,两人恫吓地拉着空栓。

“我来看看我的兵,看他死了没有。”死啦死啦对他们说。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看清这是一位校级军官,立刻恭敬了。

死啦死啦又说:“他该死。”

如果我刚才还心里觉得温暖,他漫不经心的三个字又让我彻底回到了吊死鬼的德行。我在桩子上坠着,头拧向另一边,尽量不看他。

那家伙从迷龙手上抄过馒头,啃了一口,拿过竹筒,喝了一口,说:“走。”

“那啥……”

死啦死啦当的就是一脚,迷龙老实了。那家伙从不用官威压人,用的是另一种迷龙也会服气的东西。

死啦死啦冲着黑暗喊:“兽医,你尿完没有?”躲在黑暗里的郝兽医只好哼哼哈哈地站起来。

“走啦走啦。”说完,他一口水,一口食,毫不犹豫地回去了,迷龙和郝兽医不情不愿地跟着。

我坠在桩子上,看着禅达的夜空。我确定我已经被世界抛弃,这样的抛弃真让我绝望。

今天来接收装备的是帮踢踢踏踏的垃圾兵。他们曾在这片空地上被交给炮灰团。给他们的武器大部分没装箱,因为并非新到的美械,而是主力团刚从手上换下来的破烂。我坠在桩子上,哪怕喘不过气来也昏睡过去了,我已经没力气了。

邢三栋扒拉着我的眼皮子看:“好……好……好像又死了。”

程四八说:“装……装……装的。他可……可会装死。”

我清醒过来,强打精神给他翻了个白眼。

邢三栋下了结论:“装……装……装的。”

我就让他们觉得我是装的。我强行让自己站直了一些,但就算有绳子固定着我也在往下出溜。

“好……好……好像真不行啦。给……给……给个痛快吧?”邢三栋说。他的话让我吃惊地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程四八在断定我连咬舌头也没力气了之后,扯掉了我嘴里的布。

我企图让酸痛的下颌合拢,一边哼哼:“小太爷还行。”

程四八发了善心,告诉我:“今……今……今天发你们团的,别说虞……虞师座偏心。”

我不再哼了。远处纷至沓来的人群确实是炮灰团,迷龙、郝兽医、阿译、不辣、蛇屁股、豆饼、克虏伯、丧门星,连同死啦死啦和狗肉都在。他们本来总是有事没事看着我,但我看着他们,他们就把目光都掉开了,只有死啦死啦的目光像看空气一样从我身上越过。他对着军需大叫:“明明就是主力团挑剩的货!剩下的玩意儿叫子也不会要啦!你还不就打赏给我?拿个清单算算算什么呀?”

我算是看出来了,军需被他缠得没脾气了。我开始有气无力地微笑。

虞啸卿大概是觉得一个连六支汤姆逊还是该给的,而且主力团换下的旧货放着也是进仓。好吧,不管什么破枪,炮灰团这回总算人手有了一支枪。

我向着每一个看到我的家伙微笑,大部分家伙看到我之后把脸掉开。郝兽医和迷龙开始缠着死啦死啦激烈争论,议题显然是有关于我。我混混沌沌的也懒得管,只是微笑。

我听见脚步声。过来的是阿译,他鼓了很久的勇气,终于过来了。

“……你真是我团之耻。”他看着我。

“说句人话成吗?你弄个小中分就跟苍蝇似的。”我看着他。

阿译慌忙把他的中分抹成三七:“……你就是我团之耻。”

为了不让自己眼圈发红,他连忙逃开,装作要并入死啦死啦正在归置的队形。我悻悻地微笑着,看着那小子死不提气的身影。好好干吧,像人一样。有了枪打得准点儿。别自虐啦,你不是苍蝇。

他们在那里踢踢踏踏,拿了枪,扛着武器箱子。死啦死啦兴致很高,不光要“一二一左右左”,还要唱歌,于是他们唱起我们很久以前唱过的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

我看着他们远去。人渣们原来不看我,现在要走了倒看我。他们向祭旗坡走的时候脖子几乎是拧着长的。泪水再次充斥我的眼睛,除了泪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我也在跟着哼哼:“……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我没法不想起我那个也许真发生过的梦幻。我们唱着这歌跟在何书光的车后,他光着膀子,拉着手风琴,我们唱着破落与梦想。我有许多一败涂地的梦想,但我最在意的是这个。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在哼哼,还有个人在我耳朵边哼哼,就连忙甩掉眼里的泪水。死啦死啦正在我耳边哼哼,狗肉闻着绑我的绳子。他是个爱枪的人,背着一支新得的汤姆逊。人渣们离得老远,但并没走人,因为他们的指挥官扔下他们跑回来了。

我赶紧把自己站直。我以为我站不直了,但是我把自己站直了。

“丢人吗?”他问我。

“不丢人。”

我斩钉截铁到死啦死啦只好回头看了看人渣,看见每一个人渣的脸上都是对我无上的认同。他只好挠挠头,又问:“后悔吗?”

“从你掉头走开,每一秒钟我都后悔十次。”

“那你就心跳太快死啦。”他看着我。

“他妈的你懂不懂修辞?你现在拿你手上那支枪把我打成蜂窝我也会笑,因为知道你们这帮王八羔子总算有了不会打打就卡壳的枪!可你不会打的,我也笑不出来,会痛的!这是修辞!——可我还是会跑。”

“厉害呀。为什么?”

我不吭气。但那家伙开始在我身上摸索。我拼命挣扎,拧来拧去,拿还能稍动一下的脚踢他。

死啦死啦唤邢三栋和程四八两人。这俩人唯官衔为是,立刻为虎作伥。死啦死啦从我身上搜出那两个半张的信件,然后对起来看。

我悻悻地提醒他:“倒啦。笨蛋。”

他颠倒过来接着看。信没多长,扫两眼就明了。看完他对着我做了一个特明白的表情:“你爸妈来了呀?干吗不早说?”

我恨得牙痒痒:“见你的活鬼!是在西岸!西岸!西岸!西岸铜钹呀!你让我怎么说?你会准我的假?我跟你说请个假,我去寻死,没死得了就回来?”

那家伙没理我,回头瞧了瞧还列着队在那儿发傻的人渣们,扬了扬那两个半张的破纸:“你们这帮蠢货,以后谁要还为这种破事开小差,先跟老子打个招呼。”

没人搭他的茬儿,只有我轻声地问:“你要干什么?”

他笑逐颜开地看着邢三栋和程四八,那两位在莫名其妙之下产生了立正敬礼的下意识反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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