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老实了点儿,就回去被老头儿拍后脖颈子。不死心的死啦死啦踏进了江水,又立刻连滚带爬地回来,说:“分散了四处找找,看有没有能过的地方。”
我没理他,仍然瞪着江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江水里探寻,水太急,连下到没过膝盖的深度都要两人携扶。
我本就不信过得了江,更不信能救得出我的父母,甚至不信我的父母还能活着,但不信不等于不抱着万一的希望,而抱着万一的希望,最怕就是刚出门就头撞南墙。我坐了下来,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丧门星对自己的马步信心过足,但还是败给了急流。他被冲进几块礁石之间,被不辣和克虏伯几个连绳子带步枪地拖了出来。他瘫在江滩上,还没爬起来就摇头不已:“过不去。过不去。”他随手把一摞水泡了的烂纸扔在身边。
“那是什么东西?”不辣问。
“为捡它命都去掉半条,要的话你拿去。”丧门星说。
“捡它做么子?你五斤一个的字认得十斤,我扁担长的字认得两根。”
他们不看,有人看,死啦死啦捡起来在翻,我盯着他翻。在我们中间看这种书的人要么职位极高,要么一辈子不想升迁——那是绝对的禁书。正因如此,我知道,死啦死啦也知道,这是那条先被他揍得鼻青脸肿,再被我们揍得头破血流的小书虫子的行李。
死啦死啦用一种见鬼的表情看着我:“他过去了。”
我们簇拥在一起,看着死啦死啦折腾狗肉。他用绳子穿过狗肉的前胸和前腿,在它的背上打出一个尽量结实的x结。
我们在一边议论纷纷。
“他要把狗肉怎么着呀?”
“过不去就回呗。折腾人家狗干啥呀?”
“要撒气你换条菜狗,欺负狗肉干啥呀?”
“狗肉,咬他咬他。啊呜。兔子急了都咬你还不咬?”
他不理我们,狗肉看来咬我们也不会咬他。他整完了就抱抱狗肉:“狗肉。好狗肉。”
我提议要不他绑了我扔下去算了,但他鄙夷地说,就我这体格,鱼当蚯蚓吃了还嫌骨头多。一帮渣子听了哄堂大笑,死啦死啦在笑声中起来,他手里盘着很长的绳子,长得足够伸到江那边,绳子的另一头连在狗肉身上,狗肉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谁都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了,我们哄地全跟在后边,一边劝他打消这个主意,要对狗肉讲道义,不能把它往火坑里送。
死啦死啦怒了:“站住!都给我站这儿!谁再跟一步我踢折他的腿!虞啸卿没说错,仗打成这个样子,穿军装的都该去死!你们干吗不去死?从见了浪头就全体打小鼓,咚咚咚,咚咚咚,没一人帮我出主意,就听见耳朵里咚咚咚!列位属乌鸦的?都不要去啦!我和狗肉过去够啦!向后转!否则我崩他!我说真的,向后转!”
我们窝窝囊囊地屁股朝着江站着。我们不敢再说话,只敢拧着脖子看他。他蹲下来,抱了抱狗肉,念叨着“狗肉,好狗肉”,然后站起身来就说:“去,过江!”狗肉往江水里冲去,水立刻没了它的膝盖,它被冲得站立不稳,绕了个小圈又转回来,看着死啦死啦发呆。
死啦死啦喝道:“去!”他拽住了绳子,他的狗比他还彪,掉个头又往水里冲,瞬间就被淹得没了脊背,再一个浪头,连狗头都看不着了。
死啦死啦手上抓的绳子噌噌地磨着手心往外出溜,立刻就绷得笔直了。我们脖子拧得麻一样,目瞪口呆。他大叫:“傻瓜!帮忙拉呀!”
我们明白他已经扛不住了,一窝蜂冲上去,七手八脚帮他拉着绳子。手碰着那根绳,才知道狗肉那头承担着多大压力,我们像在和怒江拔河。
我们把绳头在手上绕了几个圈,瞪着江面。大部分时间我们看不着狗肉,偶尔才能看见它奓着毛从水里挣出一个头来,立刻又被拍下去。死啦死啦已经不再拉着绳子了,他扎煞着双手,瞪着江水的表情比谁都无力。
丧门星叫道:“绳子放到头啦!”绳子确实已经放到头了。绳头绕在我们手上,不知道是被狗肉绷的还是江流冲的,绳子直得像根棍子,而且我们已经很久看不见狗肉冒头了。
郝兽医的声音快成哀求了:“拉回来吧,团长,拉回来吧。”
死啦死啦不说话,狠狠挠挠头,使的劲儿让人觉得脑子都能被挠出来。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逼着自己不吭气,瞪着怒江,带着仇恨。
我们沉默了很久,最后蛇屁股打破了沉默,说:“完啦。”
死啦死啦也醒了,他跳起来,哭腔哭调地大喊:“拉回来!拉回来!”
不辣乌鸦嘴:“拉回来成死狗啦……”
我狠狠给了他一脚,用力之猛让自己摔倒在地上。我鬼叫:“往回拉呀!”
我们全冲了上去,抢住了绳头,想把它拉回来。但这时一个奓着毛的脑袋从江岸那边挣了出来,然后又被拍了下去,它再现出来的时候脚显然已经着了底,玩了命地往岸上挣。
我们看着,不敢喘气。死啦死啦筋疲力尽的样子我见过,狗肉筋疲力尽的样子我们真没见过,好像我们隔着江喘口气就能吹倒它。
上了岸,它不用死啦死啦再示意什么,找到一棵粗壮的树开始绕圈,几个圈之后它都快把自己绑在树上了,然后用一种摔的姿势趴下来,半死不活地喘着气。
狗都那么聪明,人也不敢再笨啦,我们找到一块大礁石,把绳头结结实实地绑在上边。
豆饼赞不绝口:“狗肉可好咧。”
郝兽医说:“别叫它狗肉啦,我们这帮没用的,它该叫我们人肉。”
我们又一次绑扎了身上的装备,把不能进水的东西密封好。死啦死啦早打了过江的主意,这类东西倒是备了个十足。丧门星做了排头兵,迷龙殿后,我们依次进入江流。
我们现在有了一条索桥——从被日军赶至东岸后,怒江上的第一道索桥。往下的事情就都变得简单了,只要你不要命。尽管每人都有一道保险索连在索桥上,还是屡屡有人被冲翻再拍到水里,再被旁边的人拼了老命从浪下拉出来。豆饼被拍下去再拉上来时我们听见了一声轻响,迷龙猛力的拉扯扯断了他肩上的背带,豆饼肩上沉重的部件、备用弹可喀吧一声就全喂给怒江了。于是迷龙在把他拉出来后再给了他沉重的一拳。我们没人出声,因为谁张嘴就要被逆着来的江水呛死。
丧门星上岸后,开始拉上他身后的不辣,不辣和丧门星又合力拉上死啦死啦。我们终于过了这条过不来的江,一个个踏上久违了的西岸的土地。大多数人做的事是一样的,死尸般地往旁边的林子里一钻,往地上一躺。
最后的迷龙也上了岸。他忙着去踢豆饼的屁股,踢得豆饼直往树丛里钻,豆饼现在就剩一支毛瑟二十响和几个小腰袋了。他一边钻林子一边说:“还有四个弹夹子!还有四个咧!”
“就八个弹夹子,叫我怎么打?也没个枪管子换。嗒,嗒嗒,鬼子听见就说,放屁都结巴。”迷龙骂。
蛇屁股死在地上:“下回你扛马克沁过来吧,马克沁多有面子。”
死啦死啦喝道:“闭嘴。这是日军防区,哪只死猴子爬上树抬头望,那边就是几千的鬼子。”我们立刻不再出声了,甚至不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了。我们噤若寒蝉,看着他胡指的方向。
我们现在到另一个世界了,在中国的大地上却有在异域一样的惶恐。我们天天喊着光复,却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小偷式的光复。
死啦死啦没理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从紧张变得警惕。他松开狗肉身上的绳结,这回抱狗肉的时候没念叨什么。他将绳头在树上打了个死结,然后狠推着狗肉,让狗肉摇摇晃晃地起身。
“走。”他说。
我们扎进更安全一些的密林。
水声还在耳朵里震响,但我们已经穿行在密林里了。人走出的道我们并不敢走,丧门星拿刀开着路。
狗肉忽然发出一种遇见危险时才会发出的低声咆哮。死啦死啦立刻就回了头,我们跟着回头。身后是丧门星砍出的路,实际上它立刻就被弹回的枝叶掩盖了,什么也没有了。
死啦死啦低声喝道:“回去。”
我们又玩命地扎回去。
那个绳头还在树上结着,连狗肉在地上躺过的湿印都还在,但我们的索桥已经没了。我们看着,太意外了倒没人发声了。
死啦死啦让狗肉闻断掉的绳头。绳头断得很齐整,一看就是刀切的口。“追他。”他对狗肉发出指令,然后对我们说,“可以开枪。一定杀了他。”
狗肉闻了闻便猛冲向林里的一个方向,我们把枪上了膛跟着。这回的路比刚才好走点儿,总还有条肠子道,但在我们的眼里它真是鬼气森森。
我追着前边死啦死啦和丧门星的影子,他们俩追着狗肉的影子,狗肉追着一股我们闻不到的气味。
迷龙嫌拿机枪跑得慢,背了,伸手便拔走了我腰间的刺刀:“好像是闹鬼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动摇……军心。”
迷龙的大枪不再和枝叶拉拉扯扯,他立刻跑得快了,“是杀人灭口。”说完他跑到前边去了。
捣鬼的一定是小股日军,否则早呜地杀过来了。如果这条通道让日军发现,然后他们堂而皇之出现在虞师后方,大家干净抹脖子玩儿完。我们像是在追赶苍蝇拍的苍蝇。
狗肉终于捕捉到什么,猛然变成了冲刺的速度,跟在它身后的死啦死啦虽然说过可以开枪,还是一伸手拔出了刺刀。我们全都加快了速度,在死啦死啦包抄的示意下,双纵散成了横队,一多半人倒是从林子里硬生生挤过去。死啦死啦直冲而上,消失在那条肠子道的拐弯处。
我听见了他摔倒的声音。
我狂乱地挥开鬼缠身般的枝条,想冲进能看见他或者掩护他的位置。我想他已经死了。这时我看见一片林间空地,死啦死啦趴在一具尸骸上,正在茫然地打量这片空地。我们络绎地从林间、从道口现身,同样茫然地打量空地。
那具尸骸不是死啦死啦制造的。那是一具身着军装的骷髅,它刚才绊倒了死啦死啦。空地上有一整排这样的骷髅,不是东倒西歪,而是整齐地、以一种接近安详的姿势躺在这里。藤蔓在他们身上纠结,野草在他们身上开。
狗肉正在空地的另一端闻一柄插在地上的七九刺刀。它闻了两下,向死啦死啦低吠了两声——我都瞧出它是一副上了恶当的无奈样子。死啦死啦过去,拔出那刀闻了一下,立刻被辛辣的恶臭给呛得面目都有些狰狞。丧门星是云南人,不用去做他那样的冒失鬼也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是臭藤。狗肉的鼻子要有一阵不管用了。”
登岸之后,我们总算是从漫长的懒散状态中复苏,早已分头展开了搜索。不辣过来汇报搜索的结果:“衣服都在,武器都没得了,一粒子弹都没得了。”
我们倒不会恐惧自己同僚的尸体,但无论如何会觉得鬼气森森。豆饼和蛇屁股已经在忙着插草为香地祭拜。
死啦死啦摘了帽子,跪了下来:“列位同袍兄弟,我们不是来混世的,是来做事的,是来做你们拿命来做但还没做完的那件事。你们懂事,你们比我们多看了那边的大千世界,知道诸多虚妄,可这件事不是。请勿再扰,让我们把事做完。兄弟龙文章,如果没死的话,定来给诸位殓骨。”然后他看着我们,“你们没死的话,也是一样。”
我们有的鞠躬,有的下跪,有的报上自己的名字,有的念念有词,我们几乎是倒退着走出这片空地的。
我鞠了个躬,无论如何,我还是有这点儿敬畏之心的:“我是孟烦了。望弟兄们的英灵保我父母平安。”
我看着大家,有点儿明白死啦死啦的心思了,无论相信鬼神与否,我看着死人也是一种近乎亲切的眼神。后来我带人来收殓了他们的尸骨。
这里很安静、清幽,但他们的死法是军人中最惨淡的一种,千里跋涉,望江兴叹,最后望着隔江的故土。死成排是他们最后仅剩的尊严。我曾以为我想像他们一样死掉,但现在确定自己绝不想这样死掉。我对着死人说:“谢谢。”
跟着死啦死啦没好,我们又抹了黑脸,用枝叶把自己插得像是山魈。
我们从南天门脚下抄过了南天门,沿着林边行进,以备被发现时可以退回山林。从确定过江后碰上的蹊跷事是鬼魂所为,死啦死啦倒释然了,他眼中的人没有恶的,那他心里的鬼也都是善的。他释然了,我们也释然了,我们也绝不信康丫和要麻会来残害我们。
我们沿着密林的边缘前进,把自己掩蔽在林子里,一边观察着已经被我们甩在身后的南天门和林外的空地、田地、道路及自然村,这么看它们着实秀丽得很。我们走得已经不那么急了,死啦死啦时时停下来,用望远镜眺望南天门。
死啦死啦把望远镜塞给了我,我知道他是要我看南天门的反斜面。望远镜里的南天门反斜面比我们看惯的正斜面更加狰狞,因为这边的工事不像正斜面做了那么多隐蔽,它们以那棵巨树为轴心往下延伸,形成两个规则的半环形。正斜面的日军是鬼影子般一闪即没的,这边的日军则懒懒散散。尽管用这个太一般的老望远镜看不清楚,但我都能想到那些小人点儿比我们在祭旗坡上也强不到哪儿去。
我把望远镜还给死啦死啦:“看出来啦,竹内连山一分钟没闲着。”
他有些疑惑:“奇怪,反斜面修那么严实做什么?厚脸皮了还要铁屁股。”
“固若金汤嘛,汤桶,当然是圆的。”我说。死啦死啦瞪着我,因为他要的是答案不是没正形的玩笑,我严肃了,“我想,桥头堡吧。就算咱们打回西岸,他们还可以占山为王,对公路侵袭。”
“美国侦察机也这么想的。天上飞的可以偷懒,咱们下边跑的,命可得自己爱惜。你看那两棱堡,哪儿都打得着,除了公路。”
“竹内连山学土木设计的嘛,他勤快,不想闲着。”我说。他又瞪我的时候我便干脆地说,“不知道。”
“应该上去看看。”他说。
我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的?”
死啦死啦有些心不在焉:“……我来干什么的?”
我只好苦笑:“我父母好像是上辈子的事啦。也罢。打你张嘴,我就没信过。”
“你活着就为了不想死吗?谁做事的时候会就为一件事情?”
我才不信:“拉倒吧你。事关自己,谁会被你一个大道理说服?”
死啦死啦淡淡地说:“那倒也是。走着瞧。”然后他继续眺望南天门的反斜面,现在上去倒不会,但是我明白那已经成为他的心事。我悻悻地走开几步,等着他。对一个擅自行动,回去可能又要上军事法庭的人,“走着瞧”真是很适合的三个字。我跟自己打了个小赌,如果他待会儿先迈左腿,就没有好下场。他转身跟上已经走远的小队,我乐了——他迈的右腿。
西岸给人的印象并非兵戈林立,日军要有那个实力早已打过江去。它给人的观感是荒凉,我们极目的每一个自然村都像是无人居住,田地荒芜。这让我们胆子大了些,甚至出了林子贴着林边走。我们沉默地穿过几具生长草的炮架残骸。这条道我们撤退时便走过,那些被我们自行炸毁后扔在灌木里的炮架就像是耻辱柱。排头兵丧门星掉了队,冲到林边去下跪和磕头,我们没管他。他匆匆磕了几个头后,又紧一紧身上的背具,尤其是他兄弟的骨殖,追上我们。
谁都知道这趟不轻松,可没人想过这会是伤心之旅,这里是伤心之地。被我们丢弃的实在太多,每一次丢弃都是亏欠,我们像贼一样来到故地,看着已成粉末的残肢断臂。
死啦死啦忽然做了个手势,我们全蹲伏下来,蜷缩进林里,但威胁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来自林外,它来自林里。我们如临大敌地扫视着林子里那些不断发出碎响的生物。它们为数不少,畏缩在密林深处。我们窥看它们,它们也窥看我们,当发现被我们窥看时,它们便迅速退向林子深处,带起极大的响动。
迷龙搡着豆饼:“有话你自己说去!跟我咬什么耳朵!”蹲在迷龙身边的豆饼便摔撞到死啦死啦面前,渣子一般的死啦死啦在他那小眼里也是个巨大的官,在我的记忆中他和死啦死啦甚至不曾说过什么话。他吭吭哧哧地念叨着:“这个……这个不对咧。”
“什么不对?”死啦死啦问他。
豆饼以一个农家人的精熟指了指林外的田地:“哪里的地都荒了。这块地是有人种的。”
我们被他提醒后也注意到这片田地是和别处不一样,庄稼齐整而殷实,在一个真正的农家人而非不辣蛇屁股这样五谷不分的懒鬼眼里,这简直是个奇观。
死啦死啦冲着那些逃进了林子深处的生物挥了挥手:“抓回来。”
这真是个不费劲的活儿。隔着枝叶,我们听到那些一直沉默着的生物摔倒的时候比跑的时候还多。它们跑得也不快,我们只好以小跑的频率来追踪枝叶那头的声音。很快我们便把那群生物中的几个逼在山壁下了,更多的在暮色下遁入山林,那部分我们也不打算去追了。我们只是平端了冲锋枪,看着被我们逼得走投无路的几个生物,他们——或者我该继续说它们——看来是此地的居住者。
郝兽医不再装模作样地端着枪,而是下意识地去摸索身上诸多口袋中的某一个。迷龙甩手把枪放了,开始揉着脸,蹲下了喃喃地骂娘。我们其他人也木雕泥塑,像我们所对着的人一样。
几年后看见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照片,我唯一的感触是我居然没有感触,因为那只是照片,而我早已见过人这样活着。
他们身上挂着腐烂的破布,破布间露着突兀的骨头。他们每一个人都和土是一个色的,我无法分出他们的性别。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眼睛,饥饿让他们所有的肢体似乎都萎缩了,就剩下很长的头发和很亮的眼睛。
死啦死啦唯恐惊扰他们似的说:“我们是远征军。”
丧门星用云南话又重复了一遍:“滇西远征军,自家人。”
那些由毛发和破布组成的身形蜷了下来,蜷成一种跪的姿势,从毛发和破布下发出了念叨以及啜泣:“自家人,自家人,自家人。”他们早站立不住了,我们刚才的追逐耗尽了他们所有的体力。
我们遇见了当地人。我们放弃西岸,他们逃进深山,有条无形的链子拴在他们的脖子上,另一端连着他们的田地。该播种了,否则一年荒废了。他们在草棚里辗转反侧,把霉烂的衣服揉成碎片。后来他们去播种了,留下几具被日军无聊时射杀的尸体。后来他们去浇水,留下几具尸体。后来他们去除草,留下几具尸体。再后来这成了无形的协议:他们可以种地,但得被当作靶子。他们在日军眼里成了一种还保留着耕种本能的野兽。
我蜷在一棵树边,看着远处长势不差的稻田和更远处无人的村庄,捂住了嘴和鼻子,无声地哭了会儿。这时我听见了响动,忙擦干眼睛,原来狗肉在我身边漫步。我抱住了它:“狗肉,好狗肉,你懂这些吗?你最好不要懂。”
我的团长搀着那只老猴子从林子里出来,看见他们我站了起来。老猴子要给他指路:“你们走这条路,这边没得日本鬼子。”
死啦死啦问:“你们谁去过铜钹?”
老猴子就有些神气活现:“我,我去过。我是村长,地主,走的地方多。”
死啦死啦又问:“铜钹也是这样?”
“铜钹?”老地主用他老没牙的嘴做了一个尽可能轻蔑的表情,“铜钹被招安啦,顺民呢。老子莲村就是不招安,拿枪打,放狗咬都不招安,老子饿死也不要招安,老子死在自家田里就好。干他娘的招安,老子……”他激愤如此,又虚弱如此,活活把自己呛在那儿了,丧门星忙用砍人的手帮他捶着背。
死啦死啦一个躬鞠了下去,额头快碰到膝头。他抬起身说:“没人能把你们招安——所以请你们被招安吧。否则,我会永世不得安宁。”
老猴子倒更加激愤起来:“谁讲的?被招安的都没得好下场。清静了几天,壮劳力就都被抓到南天门修工事啦。修好啦就杀啦埋啦。逃回来的人讲,南天门都挖空啦,山里头跟鬼打墙一样。日本人不要脸,讲那样的工事是要吃掉十个师的,中国人要把尸体堆得山一样高才过得去。”
“逃出来的人呢?”
老猴子简单地说:“死啦。”
死啦死啦看了我们一眼,开始拔步,他那一眼的意思只有郝兽医弄明白了。郝老头儿忙着把身上所有吃的掏出来,放在树边,我们也忙着往上边添加内容。我直接把吃的塞到了老猴子的手上,他总算还是个胆大的,其他人在太久禽兽的生活中对我们仍然畏惧。
老猴子呱啦呱啦地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说什么?”我问。
丧门星翻译:“他说我们再来,他们就只剩骨头了,记得跟人讲,这几把骨头绝对绝对没有被招安。”
我连忙点了点头,然后尽快追上我的团长。他的步态和我是一样的,我想他像我一样不愿意被人看见正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