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3章  我的团长我的团(段奕宏、张译等人主演)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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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回来了,准备迎击。”他简短地说,说完看了眼玄关里的一团狼藉,没责问我们为什么响枪,也没问怎么回事。我们抄起武器跟在他的后面。

丧门星又扒在墙头窥看外边的动静,一发子弹射碎了他身边的瓦片,他带着被划破的脸跳了下来:“竹内联队的!老熟人啦!枪准得要命!”

“别跑出镇子。咱们的枪只打得百十米,上了空地就是找死!”我说。

死啦死啦在挠着头苦笑,那并不表示我们会就此饶过他。

我忍不住讽刺道:“被封在这儿啦。土包子暴发户,居然清一色的冲锋枪!”

死啦死啦讪笑一下钻进了我们刚才待的厢房,去拿那几名日军的步枪和弹带。出来时他的表情有些奇怪,看看我又看看我戳在院角发木的父亲,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扔给我一支,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给了只有毛瑟二十响的豆饼。我们总算是有了些长射程武器。

蛇屁股已经在门口和一名躲在斜对面院子里射击的日军接上了火,一边开枪一边叫:“来封门啦!不要被堵住啊!”不辣一个手榴弹摔进那门洞里。

死啦死啦大叫着他的权宜之计:“在巷子里打!别出镇子!清光了鬼子我们再走!”

不辣将一个手榴弹摔在街中央,形成掩护我们的烟雾,立刻就流弹横飞。日本人鬼得很,早已躲在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子弹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人数并不比我们少,我们甫出院门便各自为战。

手榴弹的烟雾散去,我发现我的同僚们已经冲向另一个方向了,汤姆逊的声音响得震耳,看来我们在火力上倒是绝对占优。郝兽医窝窝囊囊地在我身后,他的存在真是让我心安,我腾出手拍了拍他。

一发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砖屑弹到我的头盔上。我举起步枪和那个在镇外菜地里放冷枪的家伙对射。那家伙完全把自己窝在菜丛里,我打光一个弹仓也看不出打没打中。换弹的间隙我忙瞟了眼郝兽医,他蹲在地上,捂着脑袋。

“没事吧?”我问他。老头子没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来猛摇。我也没空瞧他的伤势,放冷枪的家伙已经从菜地里站了起来,看来是被我打伤了,一瘸一拐地想要跑开。我追着想上去给他一枪,一发子弹从我脑后飞了过来,我扎到墙根下看着子弹飞来的方向——一条空落落的斜巷。

我对着还蹲在那儿的郝老头儿大叫:“跟我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换上了冲锋枪照着子弹飞来的方向就跑。狗肉后来者居上。得亏了它,我发现了那个钻在草堆里放冷枪的家伙,边跑边对那堆草扫了半匣子弹,那家伙抓着大把草摔了出来。

我终于有空张望了一下,铜钹的巷道像禅达一样四通八达,枪声到处轰响,却只有我一个人。狗肉帮了我一个忙后就跑没影了,郝老头儿生死未卜,反正没跟上来。

幸好我及时看见了从一个土砖砌的鸡窝里伸出的一个枪口。我扑在地上,让那发子弹落空,但我也奈何不了他。冲锋枪发射的子弹倒是让他不敢探头,但也根本打不穿他的砖头屏障。这时我听见身后有一支枪也在射击,以为郝兽医终于来了,但那枪声相当怪异——可我无暇回望,现在又多了一名日军从斜刺里向我射击,显然我窝的地方让他不太好瞄,但他用的也是同样不冒头的打法。

输定了,我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清光这帮打死不露头的日军,我们被牵制住了。他们的援军很快会循声而来,我们没法遁入深山,全都要战死在这里。

我身后的家伙在射击。我没开枪,所以听得清楚——咚,像是用大锤子砸本来就有裂缝的门板。如果枪声可以加个标点,我要给它加个大大的惊叹号,我连头皮都被它震得猛跳了一下。然后,拉栓,我等着又一次古怪的枪响,但是,哑屁,我就听见一个人在猛拉卡住的枪栓,伴之以“活见鬼”、“救命啊”、“以民族复兴的名义”之类的屁话。

我知道战场上这样的好奇是要命的,但我实在没办法忍住我的好奇。我转头,看见身后一个家伙全无遮掩地站着,把一支老套筒子往墙上砸。他倒提着枪,试图用这种方式退出那发还没响就卡在枪里的子弹。我非常愕然,他的穿着和铜钹那些破衣烂衫的居民并无什么区别,但他的精神头儿几乎可与虞啸卿这样的怪物比划一下,至少我肯定虞啸卿不会这样欢快地在敌人的枪口下修理一支破枪。我吃惊得表情都有些狰狞,因为他就是曾被死啦死啦带到阵地上去的小书虫子。

鸡窝里那个狗日的又向我射击,我掉头还击。他奶奶的,汤姆逊喷了两发子弹就没了,我被身后这家伙扰得忘了换弹匣。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着弹匣,一边诅咒这支枪的设计者的祖宗。这种枪的弹匣上有个卡槽,不对上卡槽弹匣就永远装不上去——而天知道,因为心慌,在战场上最难的事情就是在对方的枪口下把这个卡槽对上那个卡槽。

鸡窝里的日军瞧出了好儿——这边现在有两支打不出子弹的枪,他哇哇大叫着从鸡窝里蹦出来,手上抓着一个手榴弹。我放弃换弹匣,去抓背上的三八大盖。但有件事情清楚得很,我把步枪射击就位一定是手榴弹炸开之后的事了。

我身后的那家伙举起了枪,那个绝对没有任何瞄准装置的破枪管子就悬在我的头上。他射击——反正无外乎两个结果:被手榴弹炸死或者炸膛。咣,这回的枪响是这样的,你绝对不会相信它和上一声枪响居然会来自同一支枪。手工作坊的自制子弹,没有标规,便有此结果。

你是否见过出膛的子弹——我是说凭肉眼看着子弹飞行?那发见鬼的子弹翻着筋斗,从挣出枪膛后便呈明显的抛物线飞行。吧嗒,我想自作主张给它配上这个声音,因为它不是穿透,而是结结实实地平摔在目标的胸口上。

那名日军正掀手榴弹的盖,被这发子弹砸得仰天翻倒,而我身后那位枪手“乌啦”大叫一声,从我的脑袋上跳了出来,抡着他的老破枪冲了过去。

这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现象让我很恼火,我大叫:“找死啊?!”然后我一边麻木地为汤姆逊更换弹匣,一边看着那家伙。斜刺里那名日军还在射击,那家伙全无意识地辗转于弹道中间,又一次开始修理他的枪支,这回是把枪倒过来抡在被那发筋斗弹砸倒后不到几秒就往起爬的那名日军头上。我已经换好了弹匣,但忘了射击。我确定这位伟大的射手刚才根本没有瞄准,人类不可能按照一条那么有个性的弹道进行射击。

那家伙冲向鸡窝旁边,死在他枪托下的家伙把手榴弹甩在那里了。他捡起来,顾头不顾腚地扔过去——我清晰地看见他的衣衫下摆被穿出一个弹孔。一直在射他的那名日军肯定发毛了,虽没被炸中。日军钻出了自己的窝点想要跑路,我一梭子把他撂在地上,然后瞪着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仍然愤怒着:“找死啊?!”

那家伙向我笑了一下,一边很明智地拿他的破枪换了死人的枪:“啊!你好啊!”然后他钻进另一条巷子,我木然地面对着方才的战场,面对着荒唐。

死啦死啦和丧门星对付着镇口一棵树下的一挺日军机枪,跟我一样无可奈何地同对方对峙着。

一发手榴弹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回头看着,一个黑胖子,戴眼镜,光头,看身上穿的无疑是个和尚,他操一杆火枪,和善地微笑着:“阿弥陀佛。统一战线万岁。”

手榴弹在树上溜溜地打转,转得树后的日军都不耐烦了,再加上“阿弥陀佛”这样的大吼,猫着腰的日军抬起了头,只见那个胖和尚端着他的火枪,施施然跨过空地而来。死啦死啦在后边发出和我一样的呐喊:“找死啊?!”

这时那个遭老瘟的手榴弹炸了,它不是炸成碎片,而是炸成两半,一半打日军机枪组的脑袋上飞过,让他们只好又一次趴下,另一半飞过和尚,翻过死啦死啦的脑壳,把巷角的一个大水缸干得粉碎。

和尚开火了,跟放烟幕弹似的,喷出几百颗铁砂,树后的日军一个没跑全沾上了,可被打死的绝没有一个。还好那边是死啦死啦和丧门星,我们中间反应最快的两个家伙。他们跳出自己的掩蔽点,在奔跑中开火,把那个久攻不下的机枪组扫倒。然后两人站住,看着和尚把他的大屁股放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用一个牛角往火枪里灌火药、装铁砂。

死啦死啦从地上捡起一半榴弹。那就是个铁壳子,这样旷世难逢的兵刃,原来就由铁壳子灌上劣质炸药,再加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树把子构成。死啦死啦难得地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好向丧门星求证:“和尚?”

丧门星虔诚地向那尊大屁股鞠着躬:“法师?”

迷龙在对付一道断墙后的日军,那名日军忽然从墙后歪了出来,背上插着一支弩箭。一个年轻的家伙从日军背后钻了出来,友好地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坐下给他那柄打猎用的窝弓上弦。

迷龙有点儿茫然地问豆饼:“臭死了。你放屁啦?”豆饼举着他的三八大盖,也不知道要瞄什么,忙不迭地摇头。

不用再问了,年轻的家伙拔出一支弩箭,在自己背着的一个竹筒里蘸了蘸,装上窝弓。那是本地猎户用的招——加工过的野兽粪便,带毒。

郝兽医被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扶靠在墙上,老可怜只好自己给自己包扎额头上被跳弹造成的伤口,他晕头转向地看着那位程咬金拿着一个铁桶在忙活。程咬金在那铁桶里把什么点着了,捂着耳朵蹿到老头子身边。大号的爆竹开始炸响,折磨老头子本来就很痛的脑瓤。

老头子茫然地看着身边那张年轻黝黑的脸,那位百忙之中还抽个脸出来冲他乐,露出一口很白的牙。

郝兽医糊涂了:“……我这是在哪儿呀?”

对方连忙告诉他:“铜钹,铜钹。”

铜钹安静下来了,那帮怪人雁过拔毛地打扫着战场。我们聚在街心,茫然、鄙夷、震惊、佩服、疑惑、愤怒,诸多说不清的情绪充斥了我们,我们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连一颗子弹也不放过。放爆竹的家伙背着四支三八枪、六条子弹带和一嘟噜子手榴弹,压得驼子一般,还要蹒跚着走过我们身边,走向另一具尸体。扛火枪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机枪。拿窝弓的在扒尸体的鞋子。他们身上都很破烂,仅仅看外观的话,与我们路遇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

死啦死啦咳嗽了几声,以便引起对方的注意,实际上他并无必要,对方一直很注意我们,就像关在一个屋的两班陌生人,一定会彼此注意。

“哎,我说,”死啦死啦迅速从那班人的眼神里找到了他们的头领,就是那个拿窝弓的家伙,“干吗砍掉我们过江的绳索?”

拿窝弓的开始涎着脸挠头,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挠头的时候让人觉得是十五六岁。

“别装傻。”死啦死啦说,“你们是一直跟我们到这儿的?在林子里我们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枪也是你们拿走的。可别说绳子不是你们砍断的。”

拿窝弓的虽然年轻,可并不妨碍他有担当:“是我们错啦。我们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们不晓得国军兄弟现在穿成这个样子。对不起,错啦。”他深深地鞠下一个躬去。

我们看看彼此的穿着,面面相觑。也许他真不知道国军现在穿成什么样子,但我们穿的是死啦死啦这暴发户凑出来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间的。

死啦死啦干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咙一般:“这个切切不要搞错,国军现在也不穿成这个样子……嗯,什么?”

我气得想踢他,因为我刚才捅他来着,现在他等于把我的小动作公诸众人了,幸好拿窝弓的弯下腰给书虫子系鞋带了。他把鞋带子在脚脖子后绕一圈再系住,那样对头,因为在林子里过长的鞋带容易被挂住。

我小声地提醒死啦死啦:“色不对。”

“……什么色?”

“红的。”

他在这方面愚钝至此,再一次惊讶地看着那群武装叫子,带着一种我很难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声强调:“别靠太近啦。大红。”

是的,小书虫还只是有赤色倾向,我们眼前的家伙则是真正的红色武装,虞师避如瘟疫的大红。私下闲聊时,我们提到过这些在沦陷区与世隔绝永不言退的疯子,现在看来,至少在比我们还苦十倍这一部分上接近真实。

死啦死啦像个锯嘴葫芦,他和我们都傻子似的看着那个小头目给书虫子系鞋带,书虫子也一直笑眯眯地由得他系。小头目系好了就猛踹书虫子一脚:“自己该学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剐了,别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为什么,这普普通通的小动作看得我们想把脑袋掉开,于是我们就掉开了。我们实在不想再看他们的褴褛如丝和满身疮痍,他们真的应该在禅达街头要饭的,而不是在铜钹打仗。

小头目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们有得路回去的。我们也有条路,就是同一个地方。可你们愣没找着。”他高兴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应很生硬,他仅仅说了声“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团由不得他任性,而且我还在捅着他。

我催着大家赶紧走:“撤啦撤啦。打成这样怕是东京也拉警报啦。”

偏偏我碰到的是个较真儿的家伙,小头目说:“东京可听不到。”

和尚加了一嘴:“阿弥陀佛,不过他们有个中队驻在慈凉寺,离铜钹可只有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头目说:“世航大师,他的路最熟啦。”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惊喜道,“啊,同志,东京是你开玩笑的,原来国军兄弟也这么风趣。”

我只好装没听见,去他妈的和尚也风趣地掉过了头。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枪,背着它走长途要不堪重负,放爆竹的立刻就捡了过去——我只好再装作没看见地掉过了头。我真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我的同僚们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的屁股后边,跟那帮欢天喜地的家伙比我们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在那个小书虫子面前站住了,小书虫子正忙乎着把另一只脚的鞋带也系成刚学的那样。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个油纸包扔他身边:“真就过来啦?还是那么喜欢和别人斗嘴?……这边没人揍你?”

那家伙仰了头,给出一个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死啦死啦打的伤还没好:“不斗嘴啦,成堆的事要做,太忙了,忙死了,哪还有空斗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声,他看起来更茫然,甚至有些苍老。他走过书虫子身边,回我父亲住的院子,连书虫子打开那个油纸包后惊喜的怪叫也没让他回头。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们在江边捡到的那本禁书,它几乎是我们的路标,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带到了这里。

死啦死啦用一种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们,把这个的背带收紧,把那个的绳子套牢。我从背包里往弹袋补充着刚打空的弹匣,这时我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我回头,看着我的父亲,他已经不那么神气了,甚至有些委靡。“带上书。”他说。

我瞪着他,他说:“把我的书带上。”我不理会他,低头补充我的弹匣。他又在我身后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带上我的书吧。”我仍然不理会他。于是他对所有人咆哮:“把我的书带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他喊得停滞了,一时间很安静,安静得我们听到厢房里传来的空通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来对我们点了点头。“那女的。”他用手从自己脖子下划过,“抹脖子啦。”我们什么也没说,又能说什么呢?你不可能带上一个下半身残疾的女人。那个女的,她一直怒气冲天地活着,还好,她比这场战争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国人幸运,能在活着的时候看到复仇。我们沉闷了一下,然后继续收拾自己。

我父亲略有收敛,但仍在我身后嘀咕:“书啊,把书带上。”我掉回了头,冲父亲那张惊惶而又震怒的脸大吼:“——书你个鬼的书!”

郝兽医、丧门星几个玩儿命地把我往后拖。我在狂怒中看见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几秒钟后我知道了我为什么引起这样的轩然——我把上了膛的冲锋枪杵在我父亲的胸口上了。

郝兽医把我父亲拖开,实际上不用拖,我父亲根本没有抗拒。郝兽医让他坐在椅子上,他没有表情,但那样的没有表情让我痛心。我在发抖。丧门星下掉了我的枪,我仍然在发抖,我不知道是后怕还是气的。我觉得我被一双目光看着,往旁边看了一下,我母亲在侧门边看着我,她也在发抖。

死啦死啦拿过我的枪,检查了一下,因为随时临战,那是填满了子弹的。然后他走到我身边。“这不叫带种。”他附在我耳边说,“你就算把自己气炸掉也不叫带种。”

我愣了一会儿,开始揉脸,同时狠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别人也看着,但他们不阻拦。

“我知道你讨厌你自己,我们都知道。”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扳了过来,好对着院子里那帮正莫名其妙看着我们的武装叫子,“不过别瞧你爹,瞧他们,他娘的海阔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边拧的问题。”

我看着那帮人,褴褛、破败、衰弱、濒临绝境,背着破烂,穿着破烂。

死啦死啦把我的脑袋拧了回来,问我:“现在好些了?”我小声说:“好些了。”他把枪还回到我手上。

我父亲又开始说:“带上我的书。”我转身,去帮郝兽医打理行装,让大家别管他的书。死啦死啦也说没法管,背这些书乌龟都追上我们了。我父亲起身,他现在倒很平静——他这种平静是用来折磨我母亲和我的。他对我母亲说:“你和那个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亲轻轻震动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样,没发表什么意见。我父亲坐下来,他的书堆从来不让坐,但他自己在书堆上坐了下来。我相信他不是耍赖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经确定我们不会带上这些累赘。

死啦死啦轻轻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征询我的意见。我说:“不带。我们走吧。”

死啦死啦看着我:“你会后悔的。”

“等回去了我会后悔直到咽气,但是现在,走吧。”

我们俩中间拱出一张年轻的脸,年轻但是鼻青脸肿,鼻青脸肿但是义愤填膺——那条该死的小书虫子。他问:“那都是书吗?书要扔在这儿吗?”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知道大事不好了。我冲着小书虫子骂:“关你屁事。”

小书虫子坚持着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书呀。都是书。”

“滚一边去。”

小书虫子还在念叨:“都是书全是书。中国人想过的,中国人不能不想。我们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变成白痴。我们还要走下去的呀,带着书,想着走着,我们不想我们就完啦,我们不走我们就完啦,书怎么能扔在这儿,会被日本人烧了的……”

我轻轻地摸索着我的枪,但知道不可能用点四五的子弹止住这样叫我脑袋快要炸掉的念叨。

我父亲看到了希望,用咳嗽和浓重的喉音来为书虫子帮腔,尽管他和书虫子遵照的完全不是一个逻辑:“都是孤本!”

书虫子倒卡壳了,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亲再次强调:“是孤本!”

“见鬼的孤本。”我说。

书虫子立刻为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来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声地向他嘀咕:“……你懂个屁。孤本可以给他见鬼的该死的狭隘的占有的快乐……”

书虫子挠了挠头:“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的殉葬品的快乐。”

死啦死啦放弃了听我们争论,说:“带上书。”然后掉头走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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